白發皇妃

第一百二十七章 大結局(五)

類別︰玄幻魔法 作者︰莫言殤 本章︰第一百二十七章 大結局(五)

    “不可能!”

    沉聲否決,這是宗政無籌的第一反應。“我不可能是她的兒子!你要找的人身上有龍形胎記,而我身上,並無任何胎記。”他說得如此肯定。

    “你身上當然沒有,”傅鳶接口,唇邊笑容益發燦爛,“因為當初抱走你之後,為了不被認出來,我讓人將你身上的胎記除了,否則為何你腰側從小便有一個長不平的疤?”

    宗政無籌面上血色褪盡,“我不信!”他就急急否認,半生在刀尖上行走,從未有過這般惶恐。

    “你可以不信。哀家不逼你。”傅鳶笑的淡然,一副無所謂的模樣。

    宗政無籌手心冰冷,身子僵硬,他不信,不信!目光轉向其他人,看宗政無憂面容冷峻,眼光復雜,宗政殞赫目帶愧疚和擔憂,而他愛的那個女子垂著眼,神色間依稀能看出憐憫和不忍……

    他腦子里轟鳴一聲巨響,他被震在了原地,再也動彈不了。

    一顆心,仿佛被浸入了寒冬臘月的冰雪里,凍得麻木。當意識到他也許不是那個女人的兒子時,他便心如刀割,不敢深究,如今竟然還告訴他,他其實是他所很之人的孩子!他不能接受!

    緩緩抬眸,他看著那個女人嘴角的笑容,那笑容是多麼的溫柔,就好像兒時偶爾偷見一面時,她緊張的詢問他過得好不好?有沒有受傷?

    為什麼?那樣真切而溫暖的關懷,背後隱藏的卻是這樣一個滔天的陰謀!一個人的偽裝,怎能修煉到那般爐火純青的地步?!以至于在那些年里,他會懷疑身邊所有的人,唯一深信不疑的……就只有他的母親和心底里根深蒂固的仇恨。然而,這一刻,她卻告訴他,恰恰是這些令他深信不疑的東西才是徹頭徹尾的騙局!

    五年的逃亡,在鮮血和尸體里掙扎……在黑夜的雪地里艱難的像狗一樣的爬行……在冰冷的湖水中與死亡做抗爭,一心念著他的母親還在受苦,他要活下去,活下去才能營救母親……那時候,他才五歲!

    多年沙場生涯,沖鋒陷陣,傷痕累累,費盡心機拼命的往上爬……

    十三年里,為了記住母親曾受過的痛苦,他任人將那樣尖利的帶著倒刺的鉤子,狠狠地穿透他的脊梁骨,再狠狠拔出來,白骨森森,血肉飛濺……那是怎樣的一種滋味啊?身體與心靈的雙重痛楚,即便是咬碎了滿口牙也無法抑制的顫抖……

    這一切的一切,他心甘情願的承受著,為的是他的母親!

    然而,可悲的是,他做夢也想不到,這一切的一切,竟然是假的!仇恨是假的!母愛是假的!全都是假的!那只不過是她用來操縱他的武器罷了!

    他二十多年的人生,成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他的世界,轟然崩塌。曾經的信念,支撐他活下來的目標,都在此刻,將他嘲弄的體無完膚。

    看看他這二十多年都做了些什麼?執著于仇恨,拼盡一切往上爬,到頭來,他所報復的,全都是他最親的人。篡權奪位、毒害父親、利用妻子、羞辱兄長……還有,還有他的默認,促成了他的母親被挫骨揚灰的結局!

    宗政無籌手中的劍掉在地上,“當啷”一聲響,尖銳的聲音直刺他的靈魂,將他剖解的支離破碎。渾身的力量陡然被抽了個干淨。

    生命已無以支撐,頎長的身軀就往高台邊傾倒而下。

    “阿籌!”

    漫夭驚呼,忙伸手拽住他,但他的身子已經滑下了高台,險些將她也扯下去。宗政無憂眼疾手快,拽住了她,兩個人才免于葬身火海。宗政無憂神色復雜變幻不定,眼中隱現怒意。

    傅鳶身子一動,眸光微微變了幾變,那一愣之下幾欲脫口而出的“籌兒”終是有意識的咽了回去。

    宗政殞赫眼中驚恐之色一閃,見他被拉住,稍微松了一口氣。

    漫夭蹲坐在地上,一手抓著他有些吃力,皺起眉,低頭看見他目中晦暗,如一片死灰般的慘淡無光,全無生氣。那是一個人堅守多年的信念徹底毀滅後的萬念俱灰。她心間一疼,急忙勸道“阿籌,你還有我們,我們是你的親人啊!”

    傅籌的身子掛在空中,緩緩抬眼看著他心愛的女子,她那隨風飛揚的滿頭白發,是他曾犯下的不可饒恕的罪證。那一日,十萬人見證的慘烈一幕,像烙印一般刻在了他的生命里,當看到她走出紅帳的那一刻,他以為,那時的悔恨和窒痛就是他此生之最,卻原來,那只是個開始。

    听說地獄一十八層,他曾想試試到底有多深,如今,他知道了,在他的世界里,地獄,永遠無邊無盡。

    “容樂……對不起!”從胸腔內發出的聲音,讓人听著心都會發顫。

    漫夭仿佛感受到了他心底那巨大的無法出口的悲痛和絕望,在她心里,傅籌是那樣堅毅而強大的男子,他總是運籌帷幄,心思深沉的讓人看不透。就連她殺他的時候,他都能那樣泰然自若的甘心承受,她以為這樣的人,沒有什麼能夠打倒他。可是,有些真相,殘忍到遠比死亡更容易摧毀一個人的意志!

    她聲音微微哽咽,“我原諒你了!你快上來。”

    宗政無籌那死灰般的眼因那句原諒蕩起一絲欣慰,但那不足以喚起他對生存的勇氣,他仰著頭,痴痴的望著他一生中的摯愛,帶著回憶般的神情緩緩說道“容樂,我真的曾經決定過不再利用你。那封休書……我寫了整整十四遍才寫完整。”

    休書?漫夭一愣,想起他是曾給過她一樣東西,被包了一層又一層的嚴嚴實實的信件般的東西,她一直沒打開看,原來那竟是休書?!他從那時候起,就已經做好了失敗的準備。她面色微變,心口發澀。為了那件事,她一直恨他,恨了很久,可現在,她卻再也恨不起來,怨不起來。

    宗政無籌眼神蒼茫,繼續道“盡管你說如果我敗了,你會與我同生共死,但我不舍得,我不舍得你陪我去死……雖然我知道,如果他敗了,你也同樣會隨他而去,但我還是不舍得你死。我一直都很清楚,那場戰爭,無論結果如何,我始終都是輸的那一個。”

    他緩緩訴說著那份埋藏在心底無人可以撼動的愛意,聲音是那麼的悲涼無奈。

    十一月的天空忽然飄起了鵝毛大雪,在凜冽的寒風中飛揚亂舞,鋪天蓋地朝這個世界席卷而來。潔白的顏色,像是由上天舉行的一場盛大的葬禮,無聲的哀悼這人世間的一幕幕慘劇。

    宮殿的飛檐旁飛過幾只鳥兒,撲扇著翅膀,在寒冷的空氣中發出幾聲哀鳴。

    漫夭喉頭一哽,眼眶便紅了。原來她那時的心情,他都了如指掌,可他還是寫下了那封休書。她轉過眼,不看他那令人心疼的碎裂眸光,只手上死死抓住他不放。

    宗政無籌目光忽然灼熱,又問“你曾經說……差一點愛上我,是……是真的嗎?如果沒有那件事,你真的會愛上我?哪怕是一點點。”這是他一直都想知道的答案,很想知道。

    漫夭低下頭,她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如果她說不是,他會失望,會難過。如果她說是,那只會令他更加痛恨他自己。無論是或不是,對他而言,都是一種打擊。

    宗政無憂面色一沉,掃了眼站在一旁神色不明的傅鳶,他上前不容抗拒的一把將宗政無籌扯了上來,摔到地上。他眸光復雜,沉聲道“她還沒死,你就想先死嗎?”

    宗政無籌抬眼看了看那個肆意撥弄他們命運的女人,心中所有的悲痛全部化作深恨,那雙空茫的雙眼漸漸燃起怒焰,他撿起地上的劍,站了起來,五指緊握住劍柄,手指泛出青白之色,額頭青筋暴起,一步一步,緩緩朝傅鳶走去。

    “你,竟欺騙我二十多年!你要付出代價!”他咬牙切齒,眼中邪光大盛,閃爍著凶狠殘暴的嗜血光芒。手中青峰長劍,直指傅鳶咽喉處。

    傅鳶目光微微一頓,眼底掠過一絲幾不可見的復雜,面對這來勢凜冽凶猛的劍氣,她面上神情依舊不變。她站在原處,望著這個叫了她二十多年母親的兒子,她沒有動。

    “慢!你們不想要他的命了?”天仇門門主突然厲喝一聲,手中長劍貼緊宗政殞赫的脖子,一道血痕立現。

    宗政無籌的劍尖抵在傅鳶咽喉上遽然停住,嗜血的目光中劃過一絲異色,“為什麼不拔劍?你就那麼篤定我會在乎他的性命?”

    傅鳶道“因為了解你。”

    宗政無籌眸色一深,劍尖就往前遞出幾分,刺破肌膚,留下一串血珠。

    天仇門門主眼光頓變,就要有動作,傅鳶卻笑著回頭對宗政殞赫說“你看,連籌兒也恨我了。你高興嗎?”說完她望向坐在椅子上的容齊,那不染笑意的美麗雙眼掠過幾許悲哀。

    宗政殞赫斜目怒視,面部抽了一下。

    傅鳶又道“你怎麼不說話?哦,我忘了,你開不了口。”她似乎真的是忘記了,抬手一點,隔空替他解了啞穴,似笑非笑道“剛認了兒子,總得說幾句話才好。”

    大概是太久沒有說話的緣故,宗政殞赫的聲音嘶啞得不成聲,他濃眉緊擰,恨道“朕真後悔,當初沒殺了你這個狠心的女人!”

    傅鳶道“你後悔的事情多著呢,不只這一件。論狠心絕情,我遠不如你!若不是我有先見之明,趁你不在皇宮,偷偷抱走了這個孩子,恐怕你回宮的第一件事,就是要了我的命。我們兩,誰比誰狠心絕情,沒人比你更清楚。”

    宗政殞赫眼神閃了閃,微微干裂的唇緊緊抿著。“你錯了,朕並未想過要殺你,只要你安安分分的待著。”

    “安安分分?如何才算安安分分?守著淒清的冷宮任你宰割麼?”舊事重提,傅鳶隱藏在心底的刺痛浮上心頭,她嘴角噙著一抹恨怒,“我為什麼要安安分分?你為了權力,用虛情假意欺騙我的感情,獲得我父親的傾力相助,才登上皇位。我以為你真的會像你所說的那樣,後宮三千佳麗獨寵我一人,誰知,你登上皇位後就處心積慮想處置我父親,最後將我傅氏一族斬盡殺絕……你如此忘恩負義,叫人痛恨之極!”

    她的聲音听起來很平靜,是經歷了二十多年的刻骨仇恨沉澱以後的平靜。她的笑容十分溫柔,卻毫無感情,溫柔的能看出一抹殘忍。

    宗政殞赫沉聲道“是你父親擁兵自重,企圖當朕是傀儡,朕身為一國之君,捍衛皇權,豈能容他?至于你,朕曾覺得有所虧欠,本想好好待你,但你的所作所為,讓朕心里對你僅有的虧欠也消磨殆盡。你可以恨朕,但你不該傷害雲兒和朕的兒子。”

    傅鳶冷笑道“我不稀罕你那點可憐的愧疚,我只想要你跟我一樣痛苦,甚至比我更痛苦。你生在帝王之家,兄弟、父子相殘的慘劇每日都在上演,你一定不會了解,一般人失去骨肉至親的痛苦。所以,我想讓你嘗嘗,失去摯愛的滋味。讓你也明白,何為骨,何為肉?”

    宗政殞赫眼光沉痛,失去摯愛的滋味他已經嘗過了,錐心蝕骨的痛,萬念俱灰。他看著身邊的女人,恨道“你怎麼對雲兒下得了手?她那麼善良,一直將你視作朋友。”

    傅鳶眸光一閃,淺淺的掙扎在眼底一閃而逝,她仰起頭,忽然有些激動,“就是她的善良,還有你的絕情,把我送進了地獄!明明是她招惹了容毅,憑什麼讓我來承受結果?當你為了保她,設下圈套,將我當做她送給別的男人……你就該想到這種後果!”說到最後,她眼中的平靜被撕裂,痛楚傾溢而出。

    往事不堪回首,她閉上眼楮,平息著內心激烈的痛,半響才道“我等了你三天,你都沒來救我!枉我貴為一國之母,卻被你送給別人當玩物……可笑的是,我還被蒙在鼓里,回到宮中,躲在寢宮不敢出門一步!我覺得自己骯髒不堪,愧對于你,幾次欲尋短見……若不是秦申阻攔,我連死了也不知道這一切都是你的設計!”

    盡管已過去二十多年,再提及此事,她依舊如萬箭穿心,痛不堪忍。傅鳶仰起頭,就差那麼一點,眼淚便要流下來,她硬是給吞了回去。那一年,她發過誓,此生絕不再為他流一滴眼淚,絕不!

    天仇門門主看著她克制忍痛的表情,手中的劍不覺又朝他逼近幾分,真想立刻砍下此人人頭。

    漫夭心中著實吃驚,原來傅鳶竟還有這樣的經歷!同為女子,她不禁有些同情傅鳶的遭遇,被心愛的男人當做物品送與他人,的確是悲哀至極!但即便如此,她也還是不該因自己悲哀又去制造更多無辜之人的悲哀。

    宗政無籌握劍的手微微一顫,蹙眉不語。

    宗政殞赫眼光略變,沒有說話。那件事,他確實愧對于她,但他當時也是出于無奈。如果說有錯,錯就錯在他身為一個帝王不該有愛情,尤其是在那個內憂外患、動蕩不穩的時期,想守住一份完整的愛情,更是難上加難。捍衛愛情,就必須掌控皇權,必然要有犧牲。

    傅鳶深吸一口氣,又道“我原本沒想留下那個孩子,我恨透了容毅,怎會想為他生孩子?是你,害怕我生下男孩,你不得不兌現當初的承諾,便三番四次下毒,才讓我下定了決心留下那個孩子,定下了這復仇的計劃。那時候我沒想到她懷著的竟然是雙生子,這樣更好,更方便我的計劃。宗政殞赫,即便是現在,你欠我的……仍然太多!你還企圖用‘天命’讓我忘記你對我所做過的一切,利用我控制我父親留下的殘余勢力,真是痴心妄想!我豈會讓你如願?”她目光依舊恨痛交加,語聲變緩,但卻字字錐心。

    宗政殞赫道“朕是想給你一條活路,你自己不知好歹。你已經做了這麼多事,你還想怎樣?”

    傅鳶道“我只想讓你明白,今日的一切,都是你一手造成。我的兒子已經死了,但你的兩個兒子卻還活著,所以,他們的痛苦遠未結束。你等著看吧。”怨憤的目光掃過漫夭與宗政無憂,意有所指。

    宗政無憂面色陰鶩,冷冷道“在此之前,朕會先讓你償還欠我母親的債!”

    傅鳶笑道“也罷,既然欠下了,總是要還的。你們兩個一起上?”

    “朕一人足矣!”

    “我一個人就足夠。”

    宗政無憂與宗政無籌異口同聲。

    傅鳶無所謂道“那就一起上吧。若能在一炷香的時間內打敗哀家,就算你們贏,哀家就留宗政殞赫一條命。如若不然,他就只有死。”說完,她親自點上一炷香,再拿了一把劍在手。

    望著手中的劍,感覺有些陌生。她有多久沒拿過劍了?思緒倏然飄遠,眼前浮現出那個曾不甘于命運安排而離家出走的女子。那時候,她是那麼的年輕,擁有一顆自由而瀟灑的靈魂。只身入江湖,仗著身負絕學,而無所畏懼。只是,從何時起,她開始變得面目全非?為情所困,滿心怨恨。

    她提著劍,一躍而至高台上兩丈之高的石柱上。她單腳腳尖立于石柱之頂,寒風鼓動著她華麗的衣裳,衣袂飄起,廣袖飛揚,她頭上的金釵步搖墜子被風吹得偏離了原先的軌道。她面色平淡,沒有如臨大敵該有的鄭重和緊張。手中長劍斜指著深宮方向,劍氣蕩空,寒光森森閃耀,在穿透漫天飛雪的白光下,刺人眼目欲瞎。

    宗政殞赫目光一怔,眼神微微透著飄渺,忽然想起多年前的那一幕。紫竹台,飛瀑岩下,她一身淺藍衣袍,足點清溪,一劍挑起翻浪,在落水四濺之中,劍舞如繁華盛放,美得像是身置萬丈光芒中的絕世仙子,于岩石之上刻下一行字“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然後,她回眸望他,鄭重問道“我一生只此一願,你能做到嗎?你若能,我便放棄自由跟你走。”

    也許,真的是他錯了!宗政殞赫緩緩垂頭,閉上眼楮。

    漫夭在宗政無憂耳邊低聲道“她武功深不可測,你們千萬別輕敵。”

    宗政無憂抿著唇,鳳眸微眯,一抖劍便是一道沖天劍光,氣勢無與倫比。他縱身躍上另一台石柱,宗政無籌亦如是。

    沒有任何客套,宗政無憂揮劍直劈,毫不猶豫,傅鳶不閃不避,橫劍直擋。

    一聲錚鳴,劃破蒼穹,刺耳欲聾。貫注了渾厚內力的兩柄長劍相擊,從劍尖一直擦到劍柄相接處,火花飛揚四濺,綻出一片帶有死亡之氣的絢爛光華。

    尖銳的劍氣遭遇同等強勁的內力,爆炸般的猛然向四面八方滌蕩開來,宗政無籌飛身避過,他身後的軒轅殿發出“轟隆”一聲響,房屋頂蓋被那劍氣橫掃,似讓神斧橫劈般的整個掀翻了去。橫梁坍塌,飛瓦亂射。瞬時,天地晦暗,烏雲攏聚,狂風暴起。

    漫夭怔住,這是她第一次見宗政無憂真正意義上的出手,比她想象的還要高出許多,而傅鳶的武功更是超乎尋常的厲害。兩人一擊之下,宗政無憂與傅鳶皆被內力反震回去。

    百丈之外的大軍遠遠看到縱身飛躍在石柱上的宗政無憂和傅鳶二人,他們開始騷動不安。

    一名將軍著急了,上前對無相子道“元帥、王爺,里面打起來了,皇上會不會有危險啊?我們快進去護駕吧。”

    九皇子見第一回合兩人都退出很遠,不禁心驚,七哥的武功他太了解了,沒想到啟雲太後如此厲害,竟能與他的七哥抗衡!可惜父皇還在她手里,不然大軍沖進去,數萬之箭齊發,她再厲害也沒用。他想了想,提議道“無相子,我們繞道後面,偷偷潛進去,萬一有個什麼事,也好幫忙。”

    無相子原本擔心啟雲太後利用皇妃威脅皇上,但此刻見里面打起來,他反而放心了。用手順了順馬的鬃毛,他淡定道“王爺無需擔憂,皇上的實力,您還能不知道嗎?”想當年,他自命不凡,傲視武林群雄,以為自己天下無敵,卻在那個突然出現的神秘少年手上沒走過二十招,險些被一劍劈成兩半。他當即發誓,從此跟隨那個少年,直到有朝一日,他能打敗他為止。而後一月,那少年連挑江湖最為神秘的七大高手,便有了修羅七煞,有了無隱樓。他們八人誓死效忠他,但他們都有一個心願,那就是打敗那個少年。多少年過去了,那人不再是當年的神秘少年,而他們也不再如當年那般輕狂浮躁,曾經的心願竟也在不知不覺中臣服于那個天生的王者。

    九皇子自然是相信他七哥的武功和能力,但還是有些不放心,畢竟人家有人質在手。七哥表面看上去是什麼都不在乎,其實他心里還是很在意父皇的。他轉頭見蕭可逗孩子逗得正起勁,不禁奇怪道“誒,你還有心情逗孩子玩啊?你不擔心璃月嗎?”

    蕭可白了他一眼,“公主姐姐武功那麼高,我不擔心她受傷,我只擔心……”

    “擔心什麼?”

    蕭可想了想,才道“公主姐姐體內的毒已經解了,可是我覺得她的身體還是有問題。‘天命’太霸道,在她體內時間太久,心脈已經受損了。我擔心她這次情緒太激動,過度悲傷,只怕……會落下心悸的毛病。如果輕還好,如果重,那就麻煩了!唉!”她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軒轅殿外高台,打斗激烈。宗政無憂眸光邪肆如魔,眼底透出心里的沉沉恨意。

    這一刻,他已經期盼很久了!是將這個女人碎尸萬段還是凌遲三千刀留她一口氣,他還在考慮。

    又是幾個回合,劍氣騰空,風聲凌厲,將整座高台籠罩其中,給人一種強烈的壓抑感,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嚨。他們的身形快如鬼魅,令人分不清哪是劍影哪是人影?兩人的武功似乎不相伯仲,眼看一炷香燃了過半,誰也沒有敗的跡象,漫夭不由得有些擔心。

    宗政無籌望著被閃爍的劍光籠罩下的二人,眉頭緊擰,他知道傅鳶會武功,卻不知她的武功這樣好!低頭看底下的香已燃了大半,他望了宗政殞赫一眼,心中感情依舊復雜。雖然他不是傅鳶的兒子,可那五年的追殺為他帶來的痛苦是誰也抹殺不掉的,盡管那個人不知道是他。而他一生所受的苦痛和折磨,這個人逃不掉干系。他能因為知道自己不是傅鳶的兒子,便不恨那個人麼?這一切,都是那個人造的孽!可他畢竟不忍心讓他死。

    雪越下越大,短短半柱香的功夫,遠處的地面已被鋪了白白的一層,只有這火盆周圍,雪未落便已經化了。

    宗政無憂見時間不多,劍越揮越疾,氣勢愈發的凌厲,不可阻攔。傅鳶漸漸落了下風,尤其宗政無籌加入之後,傅鳶更是險象環生。

    天仇門門主的神色也不復鎮定,眼中有著緊張之色。漫夭眸光一轉,趁他分心之時,急速朝他掠了過去,到了跟前,天仇門門主才警覺,目中一怒,手中的劍就想往宗政殞赫脖子上抹去。

    漫夭大驚,她手中無劍可阻,想也不想,便凝聚內力,抬手一把握住劍身。預料之中的痛沒有感覺到,手中的劍發出被折斷的錚錚之聲,從她手心握住的位置一直到劍柄處,寸寸斷裂,掉在地上。

    漫夭怔了怔,她還沒能適應自己內力遽增的事實,看著自己的手,有些發愣。而天仇門門主更是震住,沒料到她的功力與三年前相差竟如此之大,沒防備,才會被碎了劍。他立刻棄了劍柄,五指張開往宗政殞赫的喉管處抓去,去勢絕然。

    漫夭回神,連忙伸手扣向天仇門門主手腕脈搏,既快且狠,天仇門門主眼光一變,手腕立時一翻,躲過她的手,改抓為敲擊後頸。漫夭一個旋身,來到側方,手在阻擋他手勢的同時,右腿疾抬,朝沉重的鳳輦椅塌用力踢出一腳,椅塌平移,滑出三米多的距離,宗政殞赫便離開了天仇門門主所能控制的範圍。她才松了一口氣,專心應敵。而自始至終,身處危機中的宗政殞赫臉上的神色都沒變過,他只是定定的望著半空中打斗的三人。

    漫夭雖然有了容齊的內力,如今這個天下能成為她對手的人不多,但天仇門門主算得上是一個。她從小修習的是劍法,赤手空拳相斗,她沒多大的優勢,而天仇門門主的拳掌套路極為詭異,防不勝防,她小心應付了十來招,身後忽有重物砸在地上,她看到天仇門門主神色大變,招式也凌亂了幾分,她瞅準時機,一掌擊中他胸口,這一掌力道極重。

    天仇門門主悶哼一聲,退了七八步才堪堪立穩,哇的吐出一口血,面上的蒙面黑布掉落下來,露出一張常年不見光的面容。那是一張被大火嚴重燒傷的面頰,盡管從灼傷的疤痕來看,應該已過多年,但仍然慘不忍睹。而在那張燒毀的面容下面的脖頸處,一塊烏紫色的橢圓形疤痕極為引人主意。

    漫夭一怔,睜大眼楮看他,脫口而出道“你是……叔叔?!”她驚住,有些不敢置信,怪不得當年的酒里有散,原來她的叔叔秦申同她的父親一樣心系傅鳶。

    天仇門門主秦申面色一變,眼光微微閃爍,捂著胸口沖到她身後摔在地上的傅鳶身邊。“你怎麼樣?傷得重不重?”

    傅鳶中了宗政無籌一掌,臉色灰白,跌在地上閉著眼楮直喘氣,似是受傷不輕。她搖了搖頭,沒吱聲。

    宗政無憂收了劍,飛快來到漫夭身邊,抬起她的手來看。他皺著眉頭,神色帶著幾分緊張。

    漫夭疑惑道“怎麼了?”

    宗政無憂打開她手心,見手掌肌膚完好無損,並沒有受傷的痕跡,舒了一口氣,淡淡道“無事。”說罷,轉頭看一眼宗政殞赫之後,又望向地上的傅鳶。

    傅鳶喘了幾聲,緩緩張開眼楮,看立在她面前用劍指著她的宗政無籌,目中閃爍著復雜的情緒,“籌兒,你還是不夠狠。”明明手中有劍,為什麼要用掌呢?

    宗政無籌望著她,手顫了一顫,沒說話。雖然這些年她所賦予他的一切都是假的,可他這二十多年來寄托在她這個“母親”身上的感情卻是實實在在的。二十多年啊!八千多個日夜,多麼漫長的歲月。而那二十多年里,他有多尊敬這個女人,他現在就有多恨她,可真到下手的時候,心里為什麼又那麼難受?

    傅鳶微微一笑,有少許的欣慰,更多的卻是苦澀難言,幽幽道“如果你是我的兒子,我和殞赫的兒子,那該多好!”她曾經真的是把他當成是自己的兒子來疼愛,他是那麼聰明、懂事,又孝順,她無數次的幻想著,那是她和宗政殞赫的孩子,可每每又想起那記憶深處的痛苦,便控制不住她的掙扎報復。

    宗政無籌臉色微微一便,用極度冷硬的聲音說道“你的兒子已經死了。”

    傅鳶眸中劃過一抹沉痛,心間一顫,她扭頭看那沒有呼吸的容齊,有一絲傷感清晰的躍入眼簾,她閉了下眼楮又睜開,“是啊,我的齊兒,已經死了。”

    宗政無憂斜睨著她,冷冷問道“碎尸萬段、凌遲三千刀,或者五馬分尸,你自己選。”

    傅鳶垂下目光,眉都不皺一下,淡淡道“隨你們高興吧,怎麼解恨就怎麼做。要不……籌兒,你幫母親選吧。”她說的極為輕松平淡,就好像在京城皇宮里的時候,別人問她“太後,您午膳想用點什麼?”她笑著說“籌兒,你幫母親決定吧。”

    宗政無籌的心微微一抽,看著她的目光益發的恨怒,手中的劍慢慢抵上她的心口,咬著牙,一字一句道“你不要再對朕用‘母親’這兩個字!好,你讓朕幫你選,那就先凌遲三千刀,留一口氣五馬分尸,最後碎尸萬段,挫骨揚灰。”很冷的聲音,卻有著莫名的顫意。

    傅鳶淡笑著听他說,臉上沒什麼反應,眼中是死水一般的平靜,仿佛此刻他們研究怎麼個死法跟她全無關系。等他說完,她只隨口應道“好。”

    “主子?!”天仇門門主秦申皺眉,頭上青筋暴現,配上毀了容的面龐,更顯得猙獰恐怖。

    傅鳶回眸望他,嘆息道“早說了,讓你別跟著我,你就是不听。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非要跑到宮里當太監,你何苦呢?明知道跟著我不會有好結果,怎麼說你就是不肯听。”

    “我願意!”秦申嘴角抿著幾分執拗,一向凌厲的眼楮此時透出的盡是痴慕。

    宗政無憂眉梢一挑,勾唇嘲弄道“主僕情深,真是令人感動。朕就做一回好人,成全你們主僕一起上路。冷炎,”他對著坍塌的軒轅殿叫了一聲,冷炎出現,宗政無憂又道“讓人準備凌遲之刑,告訴行刑手,留下一刀,還有三千三百五十六刀,一刀也不能少。給她留口氣,如果在五馬分尸之前人死了,朕就把他凌遲了!”

    冷炎領命離去,漫夭有些心驚。她皺起眉頭,看了看宗政無憂那狠絕的神色,她嘆了口氣,雖然她也恨極了傅鳶,但這種死法,實在是太過殘忍。

    “公主,”小旬子突然叫她,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這是皇上臨走前留給您的。”

    漫夭眼神一怔,微微疑惑,容齊給她留信了?怎麼小旬子不早拿出來,等到現在才說?她皺了皺眉,忙過去接了,拿在手中,感覺宗政無憂朝她看過來,她回望過去,宗政無憂便撇過眼,嘴角緊緊抿著,眼睫垂下掩去了一絲異色。她咬了咬唇,頓了片刻才打開,諾大的一張白紙,上面只有簡簡單單的一行字“容兒,請給她一個痛快,這是我最後的請求。”

    漫夭愣了一愣,掉頭看宗政無憂陰狠的表情,心里沉下去。握緊那封信,指尖發白。看來容齊早就料到了這個結果,他還是愛著他的母親,不管他母親怎樣對他。想到這個男子,她心頭窒痛,緩緩抬頭,“無憂,能不能……”

    “你想為她求情?”宗政無憂截口,一眼看穿了她的意圖,或者說,在小旬子拿出那封信的時候,他就已經料到了。他面色遽沉,聲音冰冷,死死盯著她的眼楮,眼底像是燃著一簇帶有缺口的火苗。

    漫夭喉嚨哽住,她就知道無憂會是這種反應,她也知道為容齊替傅鳶求情,對無憂來說是一種傷害。可是,她可以拒絕容齊嗎?那個為她付出一切乃至鮮血和性命的男子,一生為她,卻從未對她要求過什麼,這是他唯一的也是最後的請求,她能拒絕嗎?

    她不想傷害無憂,可她能怎麼辦?強忍心頭苦澀,她努力措辭,不敢看宗政無憂的眼楮,垂眸道“她的確是不可饒恕,死已經是最大的懲罰……”

    宗政無憂目光一凝,聲如冰錐“你似乎忘記了,兩年前的紅帳之辱、一年前的挫骨揚灰?如果,死是對一個人最大的懲罰,那這些……又算是什麼?”

    漫夭身軀一震,張口道“我……”

    一個我字剛出口,剩下的話都哽在喉間說不出來。那永生之痛,她怎麼可能忘記?紅帳中生死徘徊痛至白頭,回瞳關三日三夜跪地挖坑埋雪……那一刻的悲痛和絕望,永生難忘。她轉頭又看容齊,那張被放干了血的慘白容顏,那雙曾經溢滿寵溺深情後來只剩死灰一片的絕望雙眼,那個就連死了也要利用自己的尸體保她平安的容齊!而站在她對面的,是她深愛不悔,與她歷盡滄桑同生共死的無憂,她不能祈求他理解她。他是那麼驕傲的一個人!一直一心一意的愛著她。

    宗政無憂看到她望向容齊的目光盈滿悲傷和掙扎,他又想起之前她握著容齊的手哭到肝腸寸斷的模樣,心不自覺的擰了起來,像是有人拿著沾了鹽水的鞭子在他心上狠狠抽了幾鞭子,痛到抽搐。他眼底的火光散盡,強裝的平靜被剝開,眼底深處的悲哀層層透了出來。他可以不在乎她是不是秦家後人,也可以不在乎她是仇人用來控制他的棋子,但他無法不在意她心里是否還愛著另一個男人!他的眼楮里揉不進一粒沙子,無法接受他用盡一切去守護的愛情到最後卻不能完整。

    眉心鎖住,鳳眸沉沉,薄唇緊抿,他似是下了極大的決心,在劇烈的掙扎過後,他的聲音沒有一絲溫度,“我再問你一遍,你,堅持替她求情?”

    漫夭轉頭對上他毫無感情的雙眼,心頭一緊,又是這樣冷酷的眼神,看著直叫人心底發顫。她呼吸一滯,努力找回自己的聲音,“無憂,我……”

    宗政無憂打斷道“想清楚了再回答。”

    他如此鄭重,就好像是在讓她選擇,是要他,還是要容齊?

    她手中的信飄落到地上,想說“我不是求你放了她,我只是請你給她一個痛快的死法。”可她終究沒有這麼說。垂目望著腳下凝結的鮮紅,再抬頭望他,緩緩道“無憂,我和你一樣恨她,她害死了我爹娘和痕兒,讓我在這冷宮里與死人為伍,整整十年,過著不見天日的生活。我承認,我是愛過容齊,我沒辦法抹煞自己的過去,這一點,是我對不起你!但我從不後悔愛上你。凌遲之刑……真的太殘忍,這二十多年,我想她一定也活得很痛苦,不會比我們幸福。就給她一個痛快吧!這是容齊的最後一個心願,我想讓他死得瞑目。無憂……可以嗎?”最後一句,問得小心翼翼。

    宗政無憂身軀僵硬,沒有回應。在他的腦子里,只有一句話她承認她愛容齊。

    漫夭靜靜的等著他的回答,也不再說話,兩人就這麼僵持著。

    天空雲霧散開,現出茫茫白日,日光毫無溫度,冷冽一片。而飛雪,仍在飄揚墜落,堆積成傷。

    三米之外的宗政殞赫忽然開了口,語帶嘆息道“無憂,算了,給她個痛快罷。”

    宗政無憂提起劍猛地往地上一擲,那劍刺入地磚,沒至劍柄,整個地面都震了一下。他轉過身去,不再看她。

    漫夭愣愣的看著那劍柄,對著他的脊背輕輕說了聲“謝謝!”然後看向面無表情的宗政無籌,“阿籌,我知道你憎恨她的欺騙,可她畢竟曾給過你溫暖。而容齊他……他連那種偽裝的溫暖都不曾感受過。”

    傅鳶听著最後一句,心口不由自主的顫了一顫,她的確沒有給過她的兒子半點溫暖,在她心里,容齊是她曾經所遭受的痛苦和恥辱的證明。她看著容齊,就好像在看著她曾經的災難。

    宗政無籌眸光變了變,雙眉攏緊,正沉吟間,傅鳶突然抬手握住抵在她胸口的劍,鋒利的劍刃割破她的手掌,鮮血汩汩而出,滴在了她華麗衣袍上的一只鳳凰眼楮里,像是血淚暈開,無聲的悲哀四處蔓延。

    宗政無籌微怔,傅鳶回頭看了眼椅子上的宗政殞赫,淒涼慘笑。

    這個女子一生被耀眼的光環圍繞,被稱之為京城二美之一,文武雙全,又有傾城傾國的容貌,曾是王孫貴族們夢寐以求的妻子。人們都說她好命,如此姿色若是入了宮,將來必定統領後宮,母儀天下,但沒人知道,她一生所求,不過是那句“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可命運不由人。她從炙手可熱的大將軍之女,到成為太子妃,繼而當上了皇後,如今又是兩國太後,那些一步步高升的令人羨慕的頭餃,就是她一生悲哀的進化。她曾經也是一個善良的女子,一個人獨坐窗台幻想著未來的美好生活,最終淪為冰冷皇權和他人愛情的犧牲品。

    她曾想過如果她不愛這個男人,她也不會那樣恨。

    宗政殞赫看著她的眼楮和笑容,心中微澀,卻無話可說。

    傅鳶又轉頭看了眼她的兒子容齊,那麼平靜的睡容,她多麼羨慕。她有二十多年沒有睡得那麼安詳了,不論日夜,閉上眼楮便是那驅不散的噩夢。這一輩子,別人欠了她許多,她又欠了別人許多,到底誰欠誰更多,早已經算不清楚。

    罷了,此生是苦是悲是痛,就這樣吧。她也累了,縱然是復仇,看著別人掙扎痛苦,她也一樣覺得很累。在這復仇的過程當中,她從未真正感覺到快樂,她只是需要一個活下去的理由。可當今日,兒子的死,令她猛然警醒,她真的想活下去麼?!這些年的報復,她到底是在報復別人……還是在報復她自己?她的心里,除了恨宗政殞赫的狠心絕情、恨容毅的瘋狂凌辱之外,她最恨的,還是她自己當初的天真和單純!怪只怪,她愛錯了人!不听父親的話,執意的選擇了這樣一個男人。

    眼眸垂下,她面上褪去了所有表情,只剩下平靜。她握住劍,猛地刺進胸口,一大口血噴出,她一點都不覺得痛。其實,怎麼個死法,對她來說已經不重要了,凌遲也好,五馬分尸也罷,那些身體上的痛永遠比不上心里的創傷。

    “如果挫骨揚灰……能滅掉人的靈魂,讓人再無來生……我希望,你們能把我挫骨揚灰,讓我……永絕人世。”

    無比悲涼的聲音勝卻了世間的一切哀樂。宗政殞赫靠在身後的椅背上,說不出心里是何種滋味。

    漫夭心底震了一震,到底多深的痛,才會讓一個人希望被挫骨揚灰,永訣來生?

    “主子!”秦申痛心喚了一聲,眼中也涌現了無數哀傷。

    傅鳶氣息已弱,轉目望向蒼穹,看那飛翔在廣闊天際之中的蒼鷹,是那麼的自由自在,令人心生向往。她緩緩展開笑顏,喃喃道“終于,可以……結束了……”

    她等這一刻,原來已經等了這樣久!手指滑落到地上,萬物歸于平靜。

    宗政無籌立在那里,看著手中的劍,在那女子身上綻開的血花,他一動不動。沒有悲傷,也沒覺得解恨,只是麻木,什麼感覺都沒有了。松開劍,無意識的後退。

    漫夭擔憂喚道“阿籌?”

    傅籌仿佛听不見,靜靜的轉過身,沿著台階走下去,腳步沉重而緩慢,又有些虛浮,仿若走在雲端。

    宗政無憂望著他的背影,一身蕭索之氣,他皺了皺眉,冷漠的眼光劃過一道異樣的神色,看著宗政無籌在高台下的雪地上拖出兩道凌亂的腳印。

    宗政無籌眼望著前方,目光空茫無物,英俊的臉龐染盡風霜,眉梢眼角刻下了無盡的滄桑。

    這一日,太長,長到他好像走完了一輩子。

    他牽著他的馬,在漫天的風雪中走出了軒轅殿的廣場,在外頭數十萬人詫異的眼光下,用一身的孤絕氣息隔絕了所有欲上前詢問的將士。

    一代帝王,宗政無籌,他就那麼走出了所有人的視線,只帶走了一匹馬。那匹馬,是他活了二十多年唯一對他不離不棄的伙伴。

    凜冽的寒風刮起他黑色的披風,在他身後獵獵飛舞,張揚著寂寞的表情。鵝毛般的大雪落在他肩頭,覆上一層白色,他的身子沒有了往日的溫度,失去了融化冰雪的能力。

    他就那樣走出啟雲國的皇宮,走出所有人的視線,一人一馬,在狂風中飛奔離去,背影蕭索而孤絕,仿佛一去便永不回頭。

    宗政無憂沒有阻止,他們做了這麼多年的仇人,突然變成了一母同胞的兄弟,他們都不能適應。那些仇恨雖是假的,可他們對彼此的傷害卻是真實存在過。

    秦申抱起傅鳶漸漸變冷的身子,眼光一寸寸散開,再也聚不到一起。他表情木然的對宗政無憂說道“我要帶她走。”

    宗政無憂冷冷皺眉,“朕幾時說過要放你?”

    宗政殞赫望了秦申一眼,那表情立刻讓他想起雲兒死去時他的心情,他嘆了一聲,“哀莫大于心死。無憂,讓他們去吧,事情到此為止。”

    對于一個渴望死亡的人來說,讓他活著,才是對他最大的懲罰。

    天仇門門主秦申,也曾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人物,醫術精湛,武藝超群,卻為一個女子,自願進宮做太監,那份情有多深,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宗政無憂松開緊握的手心,不再說什麼。

    秦申目光空空,走了幾步,突然頓住,“一月之後,我會讓人把雲貴妃的遺體送回京城。”

    宗政無憂和宗政殞赫皆是一愣,不待他們說什麼,秦申已經飛身離去。

    有時候就是這樣,若能適當的寬恕別人,也許能為自己帶來意想不到的收獲。倘若當初傅鳶不那麼執著,或許今日,又是另一番景象。

    萬和大陸蒼顯一七七年,十一月,啟雲帝崩,死因不詳。

    同日,啟雲國太後薨,有傳聞她與臨天國太後傅鳶為同一人,未知真假。自殺而死,原因不明。

    同日,臨天國北朝皇帝宗政無籌失蹤,據聞,有人看到他縱馬狂奔出了啟雲國皇城,下落不明。

    至此,臨天國南、北朝分裂局面結局,更收服了啟雲國,兩大強國合二為一。同時,南朝邊關沙城傳來捷報,羅植將軍率領的羅家軍大敗土鮮、易石、域水三國,三國呈上降表,從此歸屬臨天國統治。

    萬和大陸蒼顯一七七年,十二月,臨天國太上皇病重不治,崩。與雲貴妃合葬皇陵。

    萬和大陸蒼顯一七八年,二月,南帝宗政無憂于臨天國京城登基為帝,號承天帝。六宮之中只皇妃一人。

    萬和大陸其它國家均感受到威脅,連成一氣,合百萬大軍從四面八方進犯。臨天國再一次面臨危機。

    京城,皇宮,雲思宮。

    這里是原先雲貴妃所居宮殿,經過修整後,漫夭住了進來。這座宮殿並不奢華,但是足夠精致。寢宮窗前有兩排高大的梧桐樹,如今已四月,才剛剛冒了新芽。

    “見過郡主。”宮女向蕭可行禮。回京城不久,漫夭認了蕭可做義妹,蕭可被封為郡主。

    蕭可隨意的擺了擺手,便大步進了寢宮,見漫夭手里拿著孩子的衣服,坐在窗前發呆,便上前問道“姐姐,你在想什麼?”

    漫夭回眸淡淡道“沒什麼。兩個孩子都睡了嗎?”

    “恩,睡了。”蕭可坐到她身邊,手肘撐著桌子,托著下巴,面有愁色道“姐姐,你和皇上怎麼了?為什麼都不說話了?皇上每天來看贏兒,坐一會兒就走,晚上都睡在御書房,你們吵架了嗎?”

    如果只是吵架就好了。漫夭微微苦笑。從啟雲國回來以後,宗政無憂沒有跟她說過一句話,她同他說話,他也不理,仿佛听不見。他每天中午來看一眼兒子,坐一小會兒,然後一言不發的離開,看都不看她一眼。她知道他介意什麼,但她沒有辦法解開他的心結,她不能因為現在愛的是他就去否認自己曾經的感情。

    蕭可又道“還有啊,我听有些下人議論皇上為什麼不封姐姐做皇後的事。我也很好奇,皇上那麼喜歡姐姐,為什麼不冊封姐姐呢?”

    漫夭垂頭道“冊不冊封有什麼關系,不過是個虛名。”

    “可是,不冊封,他們會亂講。”蕭可撅著嘴,氣呼呼的。

    不用想,漫夭也知道那些人會議論些什麼,無非就是說她要失寵了,皇帝很快會有新歡之類的話。這些事她早已听膩了,不奇怪。她淡淡笑了笑,“管別人怎麼說呢,日子是自己過的,好不好,只有自己知道。倒是你,和老九怎麼樣了?如果想好了,就早點定下來,也了我一樁心事,省得我走的時候惦記。”

    蕭可柳眉一豎,“姐姐又說這喪氣話,什麼走不走的,只要姐姐好好休養,別再生氣,別太悲傷,都想開一些,慢慢就會好的。”

    漫夭垂目黯然道“你不用安慰我,我自己的身體我知道。”這些天經常覺得胸悶,上不來氣,那兩個孩子她都沒敢多過問,多半都交給奶娘帶。她常常坐在這里發呆,國家政事,她也不再參與。

    蕭可眼光一暗,“姐姐,為什麼你不讓告訴皇上啊?皇上如果知道了,一定不會再對你這麼斗氣。”

    漫夭拿起她親自給孩子做的小衣裳,嘆道“以前只管江南,都有處理不完的國事,現在剛剛接手北朝和啟雲國,他忙得連吃飯睡覺的時間都沒有。周圍諸國又集結百萬兵力進犯邊關,這些事情已經夠他煩心的,我們就別再給他多添煩惱,平白的讓他擔心。”

    “哦。”蕭可悶悶的應了聲,忽然想起什麼,又開心道“姐姐,我來的時候看到羅將軍班師回朝了,听說他帶回來很多附屬國上貢的貢品,有很多奇珍異寶,姐姐要不要去看一看?”

    漫夭想了想,“出去走走也好。”她和宗政無憂之間總這麼下去也不是個事,這三個月,她想了很多,愛上兩個人非她所願,但已成為無法改變的事實,再執著于過去也無濟于事。她已經對不起容齊了,在剩下的日子里,不能再對不起無憂。

    宜慶殿,帝王設宴,為羅將軍慶功,並款待屬國使者。

    寬敞而華麗的大殿之中,宗政無憂獨坐首位,習慣性的將座位騰出半邊位置。下首坐著三位屬國使者和羅植將軍,還有九皇子和幾位重要的大臣。推杯換盞,眾人相談甚歡。只有宗政無憂始終面無表情,在使者向他敬酒時,他舉杯便飲,一句多余的話都沒有。

    宴席接近尾聲,一名使者站起來欠身行禮,恭敬道“啟稟皇上,微臣此次入京朝見皇上,除了方才那些貢品之外,我王還特地為皇上準備了七名舞姬,她們身姿曼妙,舞藝超凡,希望皇上喜歡。”他說著抬眼偷瞧上位坐著的帝王。

    宗政無憂神色淡淡,“替朕謝謝土鮮王。”說著自顧自的飲酒。

    宜慶殿外,漫夭到來的時候,還未入殿,便听見輕揚悅耳的絲竹之聲傳了出來。快到門口時,她頓了一頓,就這麼進去,會不會冷場?如果無憂仍然不理她,在大臣們和使者的面前鬧別扭就不大好看了。

    “姐姐,你怎麼不走了?快進去吧,皇上看到你來,心里一定會很高興的。”蕭可挽著她的手臂,催促。

    也罷,不管他理不理她,只要他心里高興就好。想到此,她便和蕭可一起朝大殿走去。剛到門口,兩個人都愣住了。

    遠遠看過去,大殿的正中央,七名舞姬妖嬈起舞。

    她們面上妝容妖嬈瑰麗,透著異域風情,大殿里的男人們都移不開眼,就連宗政無憂也眯起了鳳眸,多看了兩眼。

    漫夭遠遠站在門口,與大殿內的燈火通明相比,她所在的位置光線昏暗,不引人注意。

    眼見一名舞姬大膽上前,在宗政無憂的桌前半跪起舞,企圖用美色贏得眼前這位天神般的男人的主意,從此飛上枝頭,享盡榮華富貴。然而,她們根本不了解自己眼前的男人有多麼的危險。

    漫夭實在不忍心再看下去,轉身離開大殿,沒走多遠,果然听到殿內傳來砰然巨響,那膽大的舞姬不知做了什麼,觸怒了無憂,被趕出了大殿,其他六人也未能幸免。

    好好一頓慶功宴就這麼草草結束,宗政無憂在眾人跪送中離席。走出大殿看到遠遠立著的漫夭,他微微一愣,垂下眼簾,神色淡漠地從她身旁走過。

    濃烈酒氣撲面而來,從來不飲酒的人,今日竟然喝了酒!漫夭驚訝叫道“無憂!”

    宗政無憂腳步微微頓了一下,很快又繼續前行,沒有回頭。

    漫夭無奈,只得跟著他一路來到御書房,他看上去已有幾分醉意,竟還坐到御案前想要處理政務。漫夭心疼地拿過他手里的奏章,放到一旁,神色溫柔道“你累了,早些休息吧。明天再批閱。”

    宗政無憂不說話,也不抬頭看她。

    漫夭命人打水,親自伺候他梳洗,他卻抓住她的手,目光復雜地望著她。

    漫夭笑道“怎麼?不習慣我伺候你?還是你就喜歡那些宮女們伺候?”

    她仿若無事般的笑容,仿佛把時光拉回到過去那些幸福美好的日子。宗政無憂心頭一痛,不自覺松開了她的手。

    溫柔的手指輕輕攏起他滿頭的銀發,柔軟的巾帕擦拭他疲倦的面龐,她動作格外輕柔,像是對待心頭最珍視的至寶。宗政無憂目光微動,忍不住問道“若容齊不死,你還會跟我走嗎?”

    自從知道她和容齊也有一段刻骨銘心的過往,這個問題便一直縈繞在他的心里,耿耿于懷,揮之不去,只因為容齊太過不同。他和傅籌都利用過她,傷害過她,只有容齊從始至終一心為她。容齊年輕的生命,就像黑夜里綻放的煙花,停留在最絢爛的時刻,永遠定格。他不知道該怎樣做,才能超越那個男人在她心里的位置。他怕這一生也比不過容齊。甚至他一直不敢提那個名字,就連此刻問出的問題,都顯得卑劣而小氣。

    漫夭動作頓住,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答,每每想到那個名字,都不由自主的心痛。她很確定,她愛無憂,可容齊之于她,這一生都不可能忘記。

    漫夭艱難開口“無憂,我們不要想那樣的假設,他已經不在了……”

    宗政無憂搖頭,用手指了指她的心口,“他一直都在,在你心里。”那才是他最在乎的。

    漫夭心痛得說不出話。她太了解他,他的眼楮里揉不進沙子,無法接受自己傾盡一切,換來的卻是一份已經殘缺的感情,可事已至此,她又能怎麼辦?眼淚毫無預兆地流下來,她慌忙轉過身去,無法面對他悲哀的眼神。

    宗政無憂有些心軟,強迫自己不去看她。

    她哽咽道“無憂,我只能告訴你,在我心里,對你的愛從來沒有變過。如有來世,我一定早早地找到你,只愛你一個人!”

    宗政無憂沉痛地閉了一下眼楮,悲痛而決絕道“我不要來世,我只要今生。”

    哪怕愛情殘缺不全,她的人終究是陪伴在他身邊。

    那個問題,其實她想回答,“會”,可是已經困得張不開眼了。她想,明日再說也是一樣的。可第二天醒來已是晚上,身邊無人。她撐著身子坐起來。守在外頭的宮女听到屋里的動靜,忙進來伺候她梳洗。

    漫夭問道“皇上呢?”

    “回娘娘的話,皇上御駕親征了。”

    漫夭手一抖,打翻了桌上的臉盆,盆中熱水嘩的一下全倒在她身上,她整個人愣住。邊關戰事真的嚴重到需要他親自出征的地步?還是他在逃避,不想見到她?

    “幾時走的?”

    “回娘娘,今天一早就走了。”

    連送行的機會也不給她,漫夭悲痛地跌坐在椅子上。這一別,他們還有沒有早見面的機會?

    離開御書房,木然走在回往雲思殿的路上,月光狡黠,星子遍布,一路宮燈旖旎,點綴著寂靜安詳的夜。這麼美麗的夜晚,她覺得格外的孤單。忽然想,這樣也好。就讓他怨著她,永遠都不要原諒。這樣,等她走了,他才能好好的活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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