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心巡天

第三十八章 亦復如是

類別︰武俠修真 作者︰情何以甚 本章︰第三十八章 亦復如是

    【天知】之下的答案,就是神涂扈內心最深刻的認知。

    他在情感上不願意相信,但在認知上已經明確。

    此時最好的選擇是立即離開。

    雖為“涂扈”之名的其中一部分,然而到了這般境界,他也可以作為獨立的個體,從此只以【神涂扈】的身份存在。

    雖有與人身千絲萬縷的聯系,在茫茫宇宙深處,也不難藏匿起來——他已經想到三十七種辦法,至少能保個此身萬壽。

    可是對蒼圖神的忠誠壓過了一切。

    他在蜿蜒不見盡處的山道驟然折身,握權杖如提大槍,祭袍飄展!

    這一刻他不再保留,而是燃燒所有,要與姜望對殺,嘗試改變他已經得到的那個“答案”。

    “廣聞……耶斜毋!”

    神涂扈以虔誠的姿態高喊!在他身後似有群山矗起,那是恐怖至極的神力……近乎無限地噴薄。

    廣聞耶斜毋殿!

    草原上的“英雄殿”。

    他在天國呼喚此名!

    蒼圖天國封閉千載,從來消息都禁絕,只有神力往來。

    歷史中只有大牧天子借國勢悄然來此,今日這些登天者,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鎖界之後的第一次。

    人來都如此艱難,難道還能召來一座廟宇?

    便在下一刻,時空劇變。

    天空中神力也好,國勢也好,龍氣牌樓等等一切,如經書一頁都翻過。

    而這茫茫無際的天國世界,有一座堂皇巍峨的殿堂在高穹顯現,一霎由虛化實——

    其“廣聞”二字,蒼青宏遠。“耶斜毋”三字,熱烈榮耀。

    敏合廟的主殿,竟然真個移到了天國!

    眾所周知,在登頂神冕布道大祭司之前,彼時還是金冕祭司的涂扈,有一個最重要的身份,就是敏合廟廟主。

    他執掌敏合廟的時間,計以年月數十載。

    在這個最適合【天知】發揮的位置上,他交流列國,流通知識,不知獲取了多少見聞。

    論及對敏合廟的掌控,自非上任沒多久的趙汝成可比。

    當然,敏合廟乃大牧禮衙,卻是傷不得此刻“全權國事”的姜望。

    他消耗海量神力,召敏合廟的核心殿堂登天,一是為了限制禮衙的力量,將此殿放在身邊,避免【人涂扈】借此做什麼手腳;二是禮衙作為涂扈這個人的人生關鍵,在神身和人身的斗爭里,能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三是……廣聞鐘!

    長期以來,廣聞鐘都供奉在廣聞耶斜毋殿里。

    此刻殿堂飛上天國,一口天青色的巨鐘也立時搖出。

    神涂扈遙指此鐘,瞬間體現了權柄,直接以這般寶具,向姜望壓去。

    涂扈人神兩分,一者支持大牧天子,一者支持蒼圖神。

    人身的核心經營自然在敏合廟,神身毋庸置疑在穹廬山。

    涂扈以神冕祭司之尊在敏合廟待了很久,後來選擇離開敏合廟、回到穹廬山,也被蒼圖神嘉許為神僕的忠誠。毫無疑問那是假意的匍匐。

    前番因為廣聞鐘對【執地藏】的支持,涂扈不得不前往敏合廟鎮壓……現在想來,那就是人神之戰的開始。【人涂扈】故意選擇身在敏合廟的時候,開啟這場斗爭。

    而他這具神身已經步步慢。

    神涂扈現在回過神來,明白自己不止是要對抗姜望,關鍵更是對抗那一直晦隱其靈的【人涂扈】。

    所以他借天國之力,強召廣聞耶斜毋殿,以獅子搏兔之勢確保鎮殺姜望是其一,限制【人涂扈】才是核心。

    鐺~!

    蒼圖天國鐘聲遠。

    在世尊隨身三鐘里,廣聞鐘是求道之器,取意“如得廣聞天下”,最與【天知】相合!

    他能有今天的實力,廣聞鐘居功至偉。

    此刻鐘聲搖動,求得廣聞——他立即就把握前因後果,要贏得最後勝利。

    卻猛然一驚,乍放五指,如避蛇蠍!

    但是……晚了。

    這口懸空而搖的巨鐘,自鐘鈕處燦顯一顆古銅色的光點,頃刻光色如潮推,眨眼便將鐘身的天青色盡都逐去!!!

    神涂扈能頃刻奪鐘對敵,逞威于天國,也不僅僅是因為催動了如此磅礡的神力,更因為偉大的蒼圖神于此早有布局——

    在姜望所見的三鐘里,知聞鐘和我聞鐘都是古銅色,唯獨廣聞鐘是天青色。

    廣聞鐘的天青色,正是為蒼圖所染!

    蒼圖神力日夜侵蝕此鐘,早就掠其根本。

    在已經過去的數十年間里,廣聞鐘並非佛器,乃是蒼圖神具。

    但是今天的廣聞鐘,根本已經不同。

    早在廣聞鐘支持【執地藏】、完成逃禪舊約的那一天,鐘身關于敏哈爾的浮雕就已經搖落。

    若僅止于此,關于此鐘的歸屬,【神涂扈】和【人涂扈】或許還有一爭。

    可是這口鐘,早就站過隊了。

    在姜望天刑崖煉魔時,涂扈送此鐘,為姜望護道,有份于鎮河真君絕巔之響。

    在姜望和【執地藏】的奪名中,涂扈持此鐘,支持了姜望。

    如今【神涂扈】和【人涂扈】相持,天平為姜望而傾斜!

    根本沒有斗爭的空間。

    廣聞鐘頃刻便易主。

    【神涂扈】強行召來,強啟廣聞鐘,復傷自身。

    鐺!!

    他的雙耳之中,盡是嗡嗡的回響。

    他的神眸之中,是本該為他所用,卻不斷割傷他的“知見”!那些廣聞鐘所鳴起的繁雜知見,具顯為一個個畫面片段,而形成一片片切膚的薄刃,在他痛苦的悶哼聲里,將他的神瞳切割得支離破碎!

    在姜望的視角里,便是【神涂扈】突然就一個爆發,強勢無比地召來廣聞耶斜毋殿,又強用廣聞鐘、勢壓天國,結果當場被反噬。

    他當然也不可能錯過這樣的戰機。

    心里還在分析【人涂扈】與【神涂扈】的斗爭,人已經環繞在三昧真火之中、撞碎了十三道神術屏障,劍已經點在了【神涂扈】的心口!

    【神涂扈】在被廣聞鐘反噬的時候,就已經在調度新的神術,先鞏固自身防御,再求攻殺萬里。

    可是在知見近乎堆滿的三昧真火之前,他的防御神術如紙糊一般,攻殺神術還在起勢之中就潰散。

    【歧途】的運用極受知見制約,【三昧真火】的威能也與知見息息相關。

    知見更是【天知】的最核心。

    涂扈自斬對姜望的認知,這便是最大的自削,是對神涂扈最強力的壓制。

    姜望知他神涂扈,而神涂扈不知姜望也。

    故【天知】不能盡知,而【歧途】他已踏上!

    那頂神冕是如此的高貴,祭袍卷動似天幕一般,代天行權、象征著神教至高榮耀的權杖,還緊緊握在他手中。他低下頭,看到自己的心口,只有一道鮮紅的劍創。

    不過半寸長。

    他在山道緩慢地轉身,看著這條朝聖的路。

    多少信徒一生叩拜,未能拾階登頂。

    他這個神冕布道大祭司,也沒有到山頂朝拜過。

    眼前霧靄茫茫,仿佛人生的迷障,可是他永遠也不能參透了!

    為何明明實力高絕,為何明明【天知】在握,博聞廣知,素稱睿智!卻是一再犯蠢,步步受制于人。為何在無數的選擇里,總是選擇最錯的那一個。

    他燦耀的神瞳之中,有一抹難以形容的痛苦。

    智慧如他,是知道答案的。

    因為……蒼圖神!

    世上不存在被制約的無敵。

    涂扈和北宮南圖那等真正信仰虔誠的神冕大祭司不同。

    他從來只相信自己的知識,自己的知見,而不是所謂的“神”。

    他是在神冕布道大祭司這個位置上,在蒼圖神的恐怖神力下,被摁著頭強行皈依!

    慧心蒙塵。

    一直到“神啟”之前,他都是忠實的帝黨,只為大牧天子而戰。只是戴上神冕,才心不由己。

    從一開始,這所謂的“神涂扈”,就只是名為“涂扈”的恐怖強者,分出來的欺神的那一身。

    神涂扈或許在力量上可以不輸于巔峰狀態的他自己,但在心神為蒼圖神所制,被動忠誠的情況下,並不能完全地展現自我。這也是【人涂扈】能夠一步步削弱他,將他算死的原因。

    在今天之前,他甚至可能都不曾意識到【人涂扈】是自由自我的!

    “吾主!!”

    他最後只是這樣一聲高喊。

    那鮮紅的劍創冒出火焰來,他也撲在了山道上。

    火焰一竄又一卷,山道便空空。

    最後只剩姜望獨在此山道,靜看那懸空的銅鐘。

    雖有廣聞鐘,他非廣聞者。

    忽然想起那時候他還問涂扈,說【天知】這樣的神通,難道不是應當藏得越深越好麼?這樣才便于積累力量。為什麼要告訴自己。

    涂扈說以前是這樣,以後不是。

    他問為什麼。

    涂扈說他很快會知道答案。

    沒想到一等就是這些年。

    對于以百年謀一局,只為剝幻魔君假面的涂扈來說,或許的確算“很快”。

    不過對姜望來說……已經過去很久了!

    ……

    ……

    已經過去很久了……

    久到歷史都開始混淆。

    “奪神”當然是一件漫長的事情,但這次若是不成功,這件事情大概永遠就沒有發生過。就像《史刀鑿海》上,已經被抹去的那些歷史。

    耗用國勢強行留下歷史痕跡的《牧書》,已經“不真實”。

    赫連昭圖慢慢地走在信仰迷霧里。

    道旁的信仰迷霧中,有先君的雕像。

    他也如雕像無聲。

    因為他是舉國勢而來,要走歷代先君的舊路,自要承天下之重。

    以他初臨絕巔的層次,要對抗無所不在的壓力,這登山的每一步,都不容易。

    不過路再長,總有盡頭。山再高,終在腳下。

    終于走完最後一級石階——

    這山頂寬廣得像一個無邊的新世界。

    鋪滿了視野的是一座巨大無比的神殿,僅僅殿前石柱的底座,就像一面崖壁,看很久都看不到頭。

    神殿內外走來走去,都是萬丈高的神靈。

    這種震撼難以言說。

    像是一只螻蟻,歷經千辛萬苦,終于爬到巨人的國度。

    怎能不自覺渺小呢?

    唯獨是已經身登絕巔,才能視此等閑!

    而後眼前的這一切,便被時光風化。

    只剩下殘垣斷壁,巨大的荒涼和空蕩。

    當然還有神存在,唯一的一尊神,蒼圖神教永恆的信仰——

    那是一尊狼身、鷹翅、馬足的神,就那麼孤獨地立身在神殿外。

    倒是並不龐巨,只有三丈高,在斷折的神殿石柱前,顯得非常渺小。

    可是這一望無際的山頂上,只有這一尊神了!

    舉國勢而來的大牧天子呢?

    發起奪神的大牧太祖呢?

    狼鷹馬之神的眼楮是蒼青色的,略微垂光,嵌在狼首之上,就這樣看著赫連昭圖的眼楮︰“山高難登,苦了你也。”

    神的聲音是蒼涼的,那或者代表久遠的歷史。

    “人間的穹廬山,我很小的時候就上去過,路也不是很難走。”赫連昭圖已經在山頂上站定,刺骨的天風並不能將他吹倒,他開始往前走︰“天國的穹廬山……亦復如是。”

    他走上穹廬山的那一天年紀還小。

    並不知道太多的事情,只知道他的母親忽然讓他上山去拜神。

    那時候的北宮南圖,還強大得如同永恆。

    那時候神權王權已經分庭抗禮很多年,他這般赫連氏子孫,是可以不必侍奉神靈的,意思意思,口頭說幾句“偉大的神靈”就行……但母親讓他去,他自然就去。

    拜神需誠,不能乘轎,不能要人背著,得敬頌神名,一步一拜,靠一雙腳,走完一萬級石階。

    那一年他十一歲,還沒有開脈,走到後面不記得自己還有一雙腿——但畢竟是走完了。

    還記得那時候在心里跟自己說,赫連家的兒女,終究會征服這座山。

    “   ……”偉大的蒼圖神看著監國太子,怪異地笑了︰“我也記得那一天——”

    驀地收起笑聲,異常殘酷地說道︰“那是你父親死去的日子。”

    赫連昭圖看著。

    不可直視的偉大神,在鷹翅之下探出一只手。有著尖利指甲的手指,劃過了狼軀的前肩,慢慢地說道︰“他在我這里——留下了一道劍創。我用了很多天來愈合。”

    赫連昭圖仍然沉默。

    神有恍然的語氣︰“啊——差點忘了,他已經被我抹干淨。”

    神的四只馬蹄非常強壯,如樹根一樣植在地里。在赫連昭圖這里凜冽的天風,只是輕輕拂動的長鬃。

    笑意十足地說道︰“所以你不記得他叫什麼。你甚至不應該記得你還有個爹。在你的記憶里,應該是沒有父親這樣的形象,你應當只記得——在你很小的時候他就不在了,你的母親從不提及,你也不敢問。”

    神的聲音恢弘浩蕩︰“是神讓你想起來的,你的人生今日才完整——還不敬拜于神嗎?”

    赫連昭圖只是往前走。

    在天風中,在凍雪中。

    一言不發的、艱難地往前走。

    每一片雪,都是壓在他肩上的山。可身上的雪,終究都會融化。

    神沉默地注視了一陣。

    這山頂上的空間實在廣闊,赫連家的小子,低著頭像犁地的老農,就這樣一步步,似要走到天長地久。

    神大約是太無趣了,便問︰“那個男人,斬我一劍的那人……我記得他還有一個孩子,那姑娘很可愛——她呢?”

    “關于你們的父親,她應該比你記得多一些,因為她的血脈更純淨,更接近你的祖先——赫連青瞳煙消雲散的前一天,還在試圖給她傳遞什麼。”

    神又莫名地笑。

    人類一思考,神就發笑。

    笑你媽的笑。

    人因為思考而活著,人因為思考而存在,生命所追求的永恆在于“為什麼”。

    為什麼這些家伙要居高臨下地笑?

    神又用那種俯視的姿態,俯視的眼神︰“你好不容易走到這里,難道沒有什麼想對我說的?”

    赫連昭圖終于開口了,他面無表情像塊石頭,也像石頭般沒有情感地說道︰“我的所有先祖都死去,我的父親死了,我的母親也死了——這些就是你想告訴我的。”

    “你倒是很能把握重點。”偉大的神輕笑著琢磨了片刻︰“那麼你呢?你打算怎樣面對這一切?”

    赫連昭圖在往前走的過程里,輕輕抬頭。風雪盤旋在他頭頂,草原真正的帝王,仿佛戴上了他的冠冕。他說——

    “那麼輪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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