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心巡天

第九章 于此有懷

類別︰武俠修真 作者︰情何以甚 本章︰第九章 于此有懷

    死亡的姿態,並不新鮮。趙子自然是見慣了尸體。無論生前怎樣輝煌驕傲,怎麼儀態端莊,死後都是爛肉腐骨。

    她對這個世界毫無眷戀,隨時可以擁抱死亡。

    其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   !

    心跳驟鼓而驟靜。

    在余生將湮的死寂里,趙子眸中走馬觀花的前生,便似雲煙散去,于是她又看到了姜望。

    看到那雙靜如深海的眼楮。

    並不波濤洶涌,但你知它洶涌之時,能夠毀天滅地。

    竟然……沒有死嗎?

    五感被剝的趙子,一時分不清生死醒夢。只有無盡的哀聲,漸散漸遠。

    “我在這里擒住了你,神俠應該已經知曉。但他卻不來救你——”姜望看著她︰“他是賭我不會殺你,還是根本就放棄了你呢?”

    “沒有什麼區別。”趙子平靜地道︰“他放棄我也是應該,你殺我也是應該。”

    姜望道︰“你加入平等國,應該也有自己的理想,也肩負了一些人的人生吧?就這樣死在這里,為神俠的一時感懷負責,而他還放棄你——難道甘心?”

    趙子抬起美眸,平靜地看著他︰“理想這種東西,其實我沒有。”

    “哈。”她莫名其妙地笑了一聲︰“沒有什麼甘心與不甘心,你考驗的那顆心,早就死了,不知甘苦。”

    姜望注視著靜坐在彼的她︰“既然心已經死了。為什麼還做那麼多事情。”

    “是啊……為什麼呢?”趙子靜了一陣,疏冷地道︰“你知道嗎?人死之後,身體還會動彈,那是軀殼的本能。”

    姜望于是知道,他無法從這個女人嘴里得到任何消息。

    在他將死亡感受鋪滿這女人的五感,卻沒見得一丁點死前的波瀾時,他就已經知道這結果。

    平等國再怎麼結構松散,各自為志,確實是一群“有所執”的人團結在一起。為了成事,他們並不吝嗇犧牲。無論是犧牲他人,還是犧牲自己。

    這種“執”,最早在那個冒牌張詠的身上,姜望就已經見到過。

    他本也沒打算能夠拷問出結果的,哪怕是讓桑仙壽、顧蚩之類的人來,都未見得能在趙子身上得到什麼信息。他最早是希望通過對趙子的必殺之態勢,逼迫作為平等國首領的神俠出手——只要神俠露頭,自然天下共誅。

    但神俠從始至終沒有給出反應,坐視了一切的發生。

    人與人之間的斗爭,有時候就是比較誰更殘忍。

    姜望合攏的五指又張開︰“希望不要讓我來找你第二次。”

    這只掌握整座城池、捏住所有人命運的手,合時奪盡聲聞,張時放開五感。

    趙子遂有知覺。

    這時她才發現,自己並未瀕死,甚至也沒有吐血,從頭到尾只是被按坐在椅子上,而指間的玉煙斗,已經熄滅。

    她有洞世之真,卻無法洞徹姜望強奪見聞而織的迷惘。

    此人……究竟在絕巔之峰,又走了多遠?

    “你今天不打算殺了我嗎?”趙子問。

    姜望淡然道︰“你覺得我應該用什麼理由殺你?給我送酒不是一個好理由。”

    “殺人是不需要理由的。”趙子說。

    “我需要。”姜望道。

    趙子想了想,終是道︰“昔日我恃強凌弱,剃你頭發,今天你剃我頭,如此也算是兩清!”

    “我沒有因為那件事情憤怒,當時輸的人是你。”姜望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轉身離去。

    趙子一時沉默。在那個星月原外的篝火夜,她一指削發,姜望無動于衷。

    那時候她就覺得,他看過來的眼神,好像自己才是那個弱者。

    如今……自己的確是了。

    今日的對話和那夜完全不同,但又何其相似。

    趙子莫名地又抬起頭來︰“總要有個理由吧!殺人需要,不殺人也需要。”

    她的聲音追道︰“你就這麼放過我,完全不計舊怨?”

    姜望的身形已經不見,唯有余音裊裊︰“如果一定要一個理由——你可以感謝錢丑。在他人生的最後一程,是你與他同行。”

    剩下四個字,散如墜星︰“還有孫寅。”

    “我們都很懷念他。”——這句話只在姜望心中。

    那橫貫長空的星河已經消失了,夜色才一抹一抹地離去,白晝重現。

    而趙子坐在那里,眺看窗外,正好看到一個戴著虎頭面具的男人,走進天光大亮的房間里。

    不管神俠在不在乎她的生死。孫寅這樣的人,總歸不會放棄同伴。

    “這是在迎接我嗎?”孫寅眼神莫名。

    他恰恰撞上了余音。

    同為黃河之會內府場魁首,對于姜望這個後來者,他難免有些別樣的感觸。

    同樣年少成名,同樣世所矚目,同樣登天受人道之光,在走下那榮耀之階後,卻鋪成了兩種完全不同的人生。

    “你來晚了。”趙子說。

    孫寅道︰“我得到消息就趕來,已經盡量快。”

    “此地不宜久留。”趙子說著正要起身,卻又坐定在那里,在她額前,一縷斷發緩緩飄落,將她懨懨而冷漠的美眸分割。

    一縷斷發而已。

    驚世之鋒並不在此痕而顯,更無半點殺意殘留。但一直到起身的這一刻之前,趙子都不知曉自己已被割了一縷發!

    倘若這一劍割的是她脖頸,她也未必能知。

    “確實是晚了!”孫寅說。

    趙子伸出手來,將這縷斷發接住,只道︰“這下確實兩清了。”

    昔日削發,今朝還報。

    姜真君確然是個恩怨分明的人。

    雖沒有割禿,為她留了體面。但若下次做了什麼事情,再讓對方找上門來,此身性命必然不能再有。

    ……

    ……

    顧師義死在東海,鄭國國君哭得撕心裂肺,哭得幾度暈厥。

    在殿中哀哀高哭,聲傳三宮︰“賢親何棄我也!”

    但一直等到顧師義死得塵埃落定,景國並未上門問責,顧師義的聲名漸而清晰……關于顧師義的葬禮,才在鄭國開始。

    鄭國主在葬禮上蘸血手書,禱曰︰“皇叔昔以天下任我,我德薄才弱,未能興國,有負重托。今皇叔雖死,遺志猶在,我當勉為國事,再奮苦百年,告慰天靈……”

    哀哀祭禮之上,或哭或悲的群臣,霎時一默。

    鄭國太子更是面色難堪,強行低下頭顱,以抑情緒。

    明眼人自都看得出來,鄭國國主這是要自延政數,吸國家的血,保自己的壽。

    在顧師義的葬禮上,舉著顧師義的旗號延政百年,再盡一茬凡人之壽!真是臉都不要了。

    神臨壽限五百一十八,只要賴在這個位置上,保住神臨修為,他就還有數百年好活。而若一朝退位……壽限至矣!

    鄭國主抹了一把眼淚,紅著眼楮繼續開口︰“孤——”

    天空忽有龍吟,繼而虎嘯。

    鄭國君臣仰首,但見龍虎顯跡,煌煌璨璨,有一女子,踏劍光而至!

    傷心的鄭國國主還未來得及呼喝,便听得身周臣屬驚聲——

    “象國……連玉嬋!”

    象國?連玉嬋?

    在顧師義尚活著的時代,象國不值一提,完全只是景國的一粒小卒,毫無自主威權。但無論在什麼時候,連玉嬋都是須得謹慎對待的。蓋因她在白玉京!算得上那位鎮河真君的半個門徒。

    鄭國國主臨變不驚,仍然保持一位國君的風度與禮儀,邁前拱手︰“連姑娘——”

    “東家有封信。”連玉嬋淡淡地道。

    一位國君最大的風度,是安守社稷,興盛國家,撫寧百姓!

    不是迎來送往,言笑從容,故作姿態!

    “鎮河真君的信!他老人家竟然于鄭有懷!”鄭國國主心中自有忐忑,面上歡喜高聲,恭恭敬敬地往前,便要接住。

    “給太子吧!”連玉嬋乃象國大柱國之女,什麼沒有見過,如何不知這場喪禮是怎樣人心各異。懶得在此廢話,只抬手一抖,將一張薄紙,飛到了鄭國太子手里,轉身一縱,消失于雲空。

    “我兒……”鄭國國主陰鷙地看過去。

    鄭國太子這時卻容光煥發,陡然璨笑︰“父君!鎮河真君關心咱們鄭國社稷呢!”

    他將此信一展,直接宣讀道︰“天下家國,自有賢愚興廢,此亦人道洪流,非身處其間,不應湍游。然鄭乃豪俠匡義之國,吾承顧兄援手之義,難以草木相視,恨見義跡凋零——古來生壽有極,政數有限,天理自然,不可悖也。白玉京主人敬勸,君且自度。”

    一口氣將信讀完,他喜不自勝︰“父君!幸有叔祖之蔭,得鎮河真君關懷,此乃鄭國之吉也!”

    鄭國國主面色陰沉,然見群臣皆有喜色,便知事不可挽。

    即便他能壓服群臣,殺子留權,又能如何呢?

    鎮河真君現在來的只是信,等他的劍過來,任是什麼,都摧枯拉朽。

    今已是天壤雲泥之別。

    此中差距,已非謀略能填,無人心可抗。

    雖只薄紙一張,載字數行,卻遠逾鄭國社稷之重。

    事不成矣!

    他心念一潰,瞬間垂垂老朽,站都站不穩,一個趔趄。

    “是啊。“他慘然笑道︰“此鄭國之吉也!”

    ……

    ……

    太虛山門,刀筆軒中。

    鐘玄胤輕聲一笑,長須隨之微顫︰“除了最早那次參觀之外,姜閣員好像是第一次來我刀筆軒!”

    他的眼神,在歡迎之中,帶著些許期待︰“不知所為何事啊?”

    姜望頗覺莫名其妙!

    鐘先生這是在期待什麼?

    “這話說的!”姜望左右看了看︰“若是沒什麼事情,我就不能來看鐘先生嗎?咱們畢竟相交莫逆,縱談古今……”

    他頓了頓,道︰“同事一場,接下來還要同事很多年。”

    “只是看看老夫,倒也不必來刀筆軒。而且姜閣老這麼忙,哪能親自來呢?”鐘玄胤樂呵呵的︰“你隨時叫,老夫隨時到。”

    初見之時,幾曾想到,淵深博雅的鐘先生,有一天能如此殷勤?

    姜望摸不著頭腦。

    鐘玄胤補充道︰“什麼冥世、天海,都可以。”

    姜望總算是听明白了,擺擺手︰“有些地方太危險,姜某都不能自保。”

    鐘玄胤把書案一推,長身而起︰“我輩記史求真,為天下事,叫古今知,豈懼危厄?!”

    姜望見他如此,便道︰“要知什麼歷史關鍵,戰場真相,凡我親身經歷,願述于先生。”

    鐘玄胤呵然而笑︰“人之常情,難免為己美言,為敵貶損。倒不是不信任姜閣老。只是述史非信史,孤證無恆論。鐘某還是習慣秉筆自書,姜閣老為史筆旁證便是。”

    姜望一時無言。

    鐘玄胤看著他︰“說罷,今日登門,所為何事?”

    “天下論史,首推勤苦書院。”姜望也便直接道︰“顧師義厚誼于我,我想了解顧師義的生平故事,想知道……他都有些什麼朋友。那些朋友都有什麼故事。”

    “朋友?”

    “朋友!相交莫逆的朋友。”

    鐘玄胤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姜閣此來,原是為義神事!”

    姜望搖了搖頭︰“只為顧師義。”

    鐘玄胤臉上的表情在說‘你就別瞞我了’,但嘴里只道︰“顧師義天下豪俠,開義神之路,引天下俠風,自當著于史冊。勤苦書院正有大儒在為他撰史,搜證生平,我幫你引見?”

    姜望若有所思︰“貴院給每個人都單獨撰史嗎?”

    鐘玄胤笑了笑︰“值得被歷史記住的人,才會被歷史記住。”

    “什麼才算值得被歷史記住的人?”

    “比如閣下。”

    姜望隨口道︰“那麼,可有人為我記史?”

    “當然有!”

    “誰啊?”

    鐘玄胤看著他,笑而不語。

    姜望眨了眨眼楮,身姿又挺三分,臉上也掛起了溫和的微笑,左右看過一圈,不著痕跡地整理了儀容。

    “給顧師義撰史的那個,要引見嗎?”鐘玄胤道︰“我想他也有些事情要問你。”

    姜望搖了搖頭︰“暫時不要引見。幾事不密則害成,我不想讓人知道我在調查這件事,所以來尋鐘先生,請您代為查探。您不要提我的名字,給我一份詳盡的資料即可。”

    鐘玄胤深深地看他一眼︰“這事情既然如此重要,我就不問具體是什麼事了。在此等我一天,我把顧師義已證的人生都搬給你。”

    姜望拱手而禮︰“有勞鐘先生。”

    顧師義乃天下豪俠,豪俠往往也有好酒量。

    陪他喝酒的人肯定很多,能夠和他喝得盡興的人或許也不少,但能讓顧師義以“人間正道”共飲,又在酒後那樣感懷的人,一定沒有幾個!

    龍不與蛇居,豪杰再接地氣,也不會隨便與人交心。

    顧師義與平等國的行事風格背道而馳,顧師義不信任平等國里的任何一個人,所以他和神俠的交情,肯定是在神俠成為神俠之前。

    換而言之,在顧師義的過往經歷里,在顧師義曾經的朋友當中……或許能找到神俠的本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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