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心巡天

第一百三十七章 相逢即相殺

類別︰武俠修真 作者︰情何以甚 本章︰第一百三十七章 相逢即相殺

    三清玄都上帝宮如月貫長空,殿內大景天子踏門檻而眺萬里,如乘飛舟以橫世。

    留在殿中的人,包括銀河金橋上的三尊天師,俱都沒有言語。

    實在是沒有什麼話可以講了,也壓根沒有選擇。

    現在只剩下一個問題——

    禪逃何處?

    東天師閉上眼楮沉默了片刻,睜眼道︰“超脫不名,難以定義,陛下親為鋒矢,欲往何處伐之?”

    中央逃禪是絕對意料外的事情,道國內部無論哪方勢力,都不願見到這件事情發生。

    但一個成熟的旗幟人物,一定要面對問題。

    帝黨延遲公開中央逃禪的消息,三脈以“逃禪”迫天子,本質上都是在問題已經發生的情況下,盡可能保住己方利益的行為。唇槍舌劍再激烈,其實也論不出個錯對。

    然而天子站出來直面這件幾乎沒辦法解決的事情,受社稷之垢、擔天下之責,御駕親征!

    這是絕對的佔據大義,把握了名分。

    滿朝文武,無論份屬誰家,心思如何,誰能不拜服?

    當三清玄都上帝宮飛離天京城,皇帝以此為戰車,開赴那超脫的戰場,偌大的中央帝國,再無雜聲!

    沒人可以下車。

    皇帝都親征,誰有資格逃離危險?

    大戰一起,什麼心思都別動了,整個帝國只能服從于一種意志。

    無論宋淮早先想的是什麼,現在他必須要思考——此戰是否有機會!

    總不能自暴自棄,就在今日以三脈天師,一同殉葬天子?

    宋淮很快就擺正了姿態,專心思考這場戰爭,皇帝卻沒有立刻回答他的問題,而是負手眺雲天,像是在等待什麼。忽而笑道︰“大戰將起,太虞倒是氣定神閑!”

    與其說是氣定神閑,倒不如說神游物外。

    留下來的當然還有一些官員,此刻都出得殿外,協守帝宮各處。就連宗正寺卿姬玉 ,也在外巡視。殿中就只有皇帝和三位天師,以及一個李一。

    三尊天師都各施手段,在準備接下來的戰爭,李一還定定地站在那里呢。

    這位太虞真君明顯就是奉命來大朝會上走個過場——但大朝會變成了天子親征,他好像還沒有轉過彎來。

    就像默經的書生,坐在一輛郊游的馬車上,忽然同游者都穿上了鎧甲,馬車變成了戰車,戰車沖進了戰場。他還在想何時結束這場無趣的郊游,回家再讀幾篇文章。

    于天子喚他的此刻,他才平靜地抬眼︰“在哪里打,和誰打,自有陛下和幾位天師決定。我只是想多養幾息,好揮出更快的劍。”

    他毫無疑問是尊重當今天子的。給天子的解釋,都比給別人的要認真和完整。

    雖然他站在那里,身形沒有挪動。

    皇帝甚是欣慰︰“巫天師可以代表大羅山的歷史,李太虞寄托了大羅山的未來,對于這次御駕親征,大羅山的支持可謂毫不保留。朕甚念之。”

    巫道佑坦然受之︰“為了道國大業,大羅山從無所惜!”

    這話李一是絕不能說得這樣坦然的——除非虞兆鸞讓他復誦一遍。

    他靜靜養他的道劍。

    “沒有人不支持陛下,您當年還未登基,蓬萊島便進海外仙草,益您修行。您握天下之柄的這些年,沒有哪件大事,蓬萊島不曾盡力。”宋淮這時候也站著︰“設使貧道的愛徒不是在太虛幻境里閉關,此戰他也絕不會逃避。

    余徙沒有說話。

    大羅山有李一這般引領時代的天驕,蓬萊島年輕一代的扛鼎人物陳算也絕非弱者。

    玉京山這邊卻只剩一個裴鴻九,還在剛剛的朝會里,代表整個裴家倒向帝室。

    與另外兩脈相比,玉京山的年輕一代可謂人才凋零!

    怎麼凋零的?

    當初引狼入室,讓宗德禎這個老碩鼠,坐上了玉京山掌教的大位!彼輩鯨吞蠶食,把教門內外都吃得差不多了。

    游缺本有機會加入玉京山,萬俟驚鵠被引導成了一真道……如匡憫更是有成為玉京山台面的可能!而現在匡憫以一真道行刑人的身份死了,匡命也被推向帝室。

    先前在山上一起罵人的時候,霄玉都懷疑宗德禎是不是當年姬玉夙安插進來的臥底。

    說現在,玉京山沒有掌教。說未來,玉京山沒有拿得出手的天驕。

    宗德禎倒下了,那元解術也把玉京山抹出了巨大的“空”!

    無論如何,此戰不能敗。他這個玉京山碩果僅存的大天師也不能死。今帝雄才大略,不至于沒格局到借惡禪之刀來殺他,但他要是自己不夠注意,讓皇帝救他都來不及,那也怪不得誰去。

    那邊樓約可是被天子拂下了戰車,也沒個具體的任務——擺明了是要養精蓄銳,等戰後再議玉京山掌教的事。

    皇帝的視線在三尊天師身上掃過,沒有厚此薄彼︰“幾位天師勤于道國事,乃天下脊梁,朕是深知。多年來有賴扶持,才使國家在如此激烈的時代里依然巋立中央。誠非朕一人之功!”

    他拱手一禮︰“今伐惡禪,也是有勞諸位!”

    能坐穩天師位置的,必魁當代,無一弱者。

    三脈隨征亦能體現景國對這一戰的決心。

    宋淮等紛紛還禮。

    皇帝又道︰“中央天牢逃禪者,身份絕密,歷來帝室也只傳知天子。當然幾位天師肯定是知曉的——昔者龍佛殺普賢,掀起滅佛大劫,諸天萬界禪宗,皆受此怨。凡有佛傳,即有戰爭。淨土毀滅無數,現世佛塔染赤,就連不怎麼相干的幽冥大世界都被血洗,至今沒有成體系的建制形成,只有一些關起門來自掃門前雪的幽冥神域……最終世尊身死,佛法仍傳。是所謂‘天佛殺祖佛’。”

    “世尊之惡念,寄托禍水、為孽靈所吞,此後蓮生菩提,自號‘菩提惡祖’;世尊之本欲,意染淨土,欲使諸天盡佛國,即是中央天牢底下這一尊。”

    “從源流上來說,們都自世尊而出。但作為超脫層次的強者,們都是獨立的存在。”

    世尊傳道諸天,留下數不盡的傳說。

    死後殘余又兩分,兩條路上都出現超脫者!

    真是讓人難以想象的強大。

    而龍佛能夠掀起滅佛大劫,最終導致這等強者的寂滅,又是何等恐怖?無怪乎的娑婆龍杖,能夠與蓬萊道主的朝蒼梧劍對峙,在迷界各為一方倚仗,不落下風。

    巫道佑冷聲道︰“那些個佛子佛孫,還以為中央天牢里,鎮的是他們的釋迦摩尼!人皇都故去了,真以為世尊永恆不滅麼?尤其懸空寺,常常北望,時不時都要被敲打一番,才肯老實。”

    宋淮若有所思︰“這次逃禪,我看同他們脫不了干系。”

    余徙挑起眉頭︰“上次天京血雨,凶菩薩不就來了嗎?或許那次他就留下了什麼手段,為那惡禪開門。”

    他越說越覺得有道理︰“也正是在那次,樓約擔心封印松動,請我們去查看,只是我們都查不出問題來——可能那時候這惡禪就已經可以放出力量來,將我們都遮蔽。”

    三位天師這會兒倒是都進入了同仇敵愾的狀態,好像先前在朝會里同帝黨的爭鋒相對並不存在。

    多少年來中央帝國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前行,在內紛爭而在外�齮Dbr />
    景國皇帝又看了一陣遠空,才道︰“秋後算賬的事情……秋後再說。”

    宋淮點了點頭︰“是,合該秋後再說。”

    皇帝悠然道︰“東天師竟然對朕這麼有信心,以為朕還有秋後嗎?”

    宋淮的語氣非常認真︰“陛下有六合之意,當不至孤勇輕擲。我等隨征,沒有想過此戰會輸。”

    皇帝回過身來,看他一眼,忽笑道︰“若在太廟上哭上一通,帝國令出二門,朕也就絕了六合之望。是天師逼出此戰啊。兵者凶器也,朕亦不得已用之。”

    回想清剿一真的行動開啟前,這對君臣在玄鹿殿里密談,是何等默契。

    當然現在也不能說不默契。

    他們同樣堅決地走在同一個大方向上的不同道路里。沒有人回頭。

    就像這座暫不知要駛向何處的大景帝宮。

    宋淮的臉上看不出太多表情,他只是道︰“老夫憂天下之心,念道國之意。雖唯此心自知,也相信陛下能夠理解。”

    皇帝一擺手︰“與你玩笑!六合之路,豈有坦途?正是要斬盡世間險阻,破除萬難之難,才能有這無上之帝王。今日你忍這一句,他日誰會讓朕一步?”

    他笑道︰“天師今後也不必客氣,有機會盡管來試。雄圖美夢破滅在自己人手里,總好過到外面才知道不行,徒傷帝國底蘊。朕若不行,就早點讓給能行的人。”

    宋淮除了一拜,並無它言。

    敬佩是真的,尊重是真的,到了該爭的時候,他也真的不會放松。

    就像他如果觸了姬鳳洲劃下的線,這位此刻還能和聲細語的君王,也一定不會舍不得割下他的頭顱。

    皇帝又招了招手,語極親近︰“太虞,近前來。到朕身邊來養劍。”

    李一雖不知天子何意,也無余話,安靜地收斂劍意,轉過身來,向殿門走近。

    皇帝看著他︰“你純心求道,這自然是好事,但也或許將你囿在道中。朕帶你來,是為了讓你親歷超脫之戰,增長你的眼界。到了你這個層次,制約你的已經不僅僅是修行——”

    又抬起一根手指,虛點他的眉心︰“朕傳你一式,或能有幾分受用。”

    李一道了謝,便即閉目研究。

    皇帝抬起的手,順勢落下來,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將他的眼楮拍得睜開︰“痴兒!大戰在即,卻也用不著現在學。”

    “早晚都要學。”李一道︰“我習慣早一點。”

    “這是個好習慣!”景天子嘴里夸著好習慣,卻不給他入定的空當,瞧著他問道︰“中央天牢里逃封者,乃世尊之本欲。三位道尊都不能真正將殺死,只能交給時光消磨——你說經歷了這麼多年的籌劃,一朝逃獄後,會去哪里?”

    李一認真地想了想︰“曳落天河?”

    “很有靈性!”景天子絕不掩飾對他的欣賞,但又搖了搖頭︰“你在嘗試分析,通過已知的情報了解,但這並不足夠。對于超脫者,思考的想法是沒有意義的,我們要思考,的需要。”

    “當然,超脫一切的存在,的需要也很難被超脫之下的人理解。但不幸中的萬幸,我們知道是誰。”

    “不幸的是源于世尊,注定強大,哪怕已經有了這麼多年的消磨,實力大打折扣。幸運的是源于世尊,我們多少對世尊有點了解。所傳之道,即是本身。千佛正經,正是世尊的千面。”

    世間誰人不讀經呢?

    作為當世顯學,寺廟到處都是,哪怕並不學習佛典,也多多少少會對佛法有點認知。

    “惡禪自名地藏!”

    “要實現世尊都未實現的理想,要滿足世尊一直都在克制和抹殺的欲望。首先要變成更強的自己,更接近世尊、甚至于超過世尊的存在。”

    皇帝下了結論︰“菩提惡祖吞下了世尊的惡念,寄托禍水而蓮生。地藏作為世尊本欲,自視為世尊,一定不會放過自己流落在外的力量。”

    宋淮抬起眼楮︰“所以咱們此行的目標是禍水?”

    禍水有紅塵之門……

    紅塵之門里文皇帝在!

    早先或許沒幾個人知道。

    自孟天海事件後,景文帝正在值守紅塵之門,已是人族高層間公開的秘密。

    所以天子的信心在于這里嗎?

    不去太廟哭,是因為早有默契。此刻駕帝宮而往征,不是去求文皇帝,而是去幫文皇帝!

    但天子搖了搖頭︰“菩提惡祖是地藏絕不會放過的目標,但剛剛逃獄的,這個階段恐怕還沒有能力頂著紅塵之門的壓力,深入禍水吞滅菩提惡祖。”

    “陛下的意思是……”巫道佑問。

    “諸位皆道國肱骨,朕沒什麼可隱晦。早先中央逃禪,朕本也是打算以禍水為最終目標,守株待兔,遲早能把再抓回來。但……”皇帝頓了頓,終是沒有再強調他被迫動刀兵的事情︰“有人想法子向朕傳遞了一個重要情報。這才促使朕改變決定。”

    什麼情報?

    巫道佑正要繼續問。

    皇帝又往遠穹看了一眼︰“時候到了。”

    而後輕輕一個踏步。

    轟隆隆隆!

    三清玄都上帝宮已在無垠之高天,但又忽而沉墜——

    上窮碧落下黃泉!

    所謂【黃泉】已不在幽冥世界里,幽冥深深徒留一口枯涸的泉。但它的舊址所在,仍然是幽冥世界極重要的根基節點,仍然是這個大世界本能晦隱的“不察之地”。所有行走于幽冥的存在,都會不自覺地忽略這里。

    底部無水的泉眼,像是干枯的眼楮,其間幽霧氤氳,世界之紋如蟲游。

    三清玄都上帝宮轟然降臨此間,無上的力量頃刻將規則擊破又重訂,這口涸泉底部的幽霧瞬被驅散,隱晦在泉底的身影瞬間清晰。

    那是一條還在不斷變幻肉身的斷尾的白犬,一個半蹲著的,驟然起身回望的黑衣僧人!

    往前從無一見,今朝于此相逢!

    那黑衣僧人的面容正在不斷地改變,倏而男女老少,忽然喜怒哀樂,美丑凶善都不定,唯獨一雙眼楮,浸沉著真摯的慈悲。

    斷斷不曾想到最擅擺弄天意的自己,會被截個正著,但也只道一聲“有緣!”,抬起手來。

    轟隆隆隆!

    巍峨遠逾山脈的宮殿,一霎砸在掌心。

    景天子比更果斷。

    相逢的一瞬,就開始相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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