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內響起了腳步聲,吉成和夏謹言所在的位置,從園門出來的人如果不在意觀察的話,一般人是不會朝著這個角度細看的。所以,他倆可以很清楚的看到走出來的幾人,杜首昌給吉成的第一感覺就是兩個字,正直。後世名臣曾國藩的識人之術,雲“一身精神,具乎兩目;一身骨相,具乎面部”十六個字。看人,首要看他的神骨,主要顯現在眼楮里和面孔上。杜首昌闊臉方骨,目光炯炯,龍行虎步,渾身散發著一種自信和正氣,這時正與三位道別,接著,王、傅兩位官員徑直就往寺外走去,不過這個杜首昌卻轉身往吉成立身之處的竹林走來。
難道此人想來欣賞竹景?雖說竹葉長青,但畢竟已到初冬,黃葉落了一地,稀稀落落的竹葉,看起來就是一種頹廢,實在是不耐看。要想觸景生情,吟詩作賦,這地點選的有些不合時宜了吧。哎,還不幸被吉成言中,只見此人走過來數步,遠遠地望著這成片的竹林,果然喃喃而語道︰“野花紅正當幽戶,老樹青能補破岩。院走山雲嘩百鳥,屋拖湖煙亂千帆。”似乎寫的正是寺廟與不遠處的一片湖水,相映成景,寺在湖中,園、湖、寺三者相互映襯,相得益彰。此人念了幾遍,似乎是新作,正在找感覺,亦或者是老詩,借詩抒情,不過看起來此人總是躊躇滿懷,心事重重。
吉成怕自己二人突然出現在此人面前,會驚嚇他,于是放緩腳步,主動走出竹林,輕聲道︰“這位先生,冒昧了,閣下剛才所抒所寫,實為壯美,小生在來路雖目睹此景,但得先生這一提煉,這味道立刻豐富多姿起來!”
杜首昌確實沒有意料到這竹林邊上還會有人,不免一怔,側過頭朝吉成二人看來,只見是一位英氣勃勃的小伙,右後方還有一位著淡藍素衣,身後佩劍,清麗柔美而又不失英氣的姑娘。
人們常說,第一眼印象很重要,此人對二位的第一印象就是不錯,旋即又听到吉成所言,頓感欣慰,心中的郁郁之氣也不免一暢,笑了笑道︰“看來倒是老夫驚擾二位了。”
吉成也不知道他是否存心玩笑,不過還是老臉一紅,不自覺的地往夏謹言身上一瞥,不料這位女俠客卻似乎完全沒有反應,只是目光注視著眼前的這位矍鑠老者。
杜首昌家中也可謂是妻妾如雲,能得杜大官人入眼的,恐怕也不是庸脂俗粉,不過與眼前這位女子比起來,卻大都少了些英武之氣。只見他跨前一步,接著說道︰“既然是今日有緣,老夫冒昧得請二位小友赴亭中一敘,可否啊?”
吉成一看,既然來了,又有人邀請,頓時也不矯情,雙手一拱,道︰“那就叨擾了,先生,請!”
步入亭內,善能還未走,看到這位老友忽然帶了兩位小友過來,頗有些驚訝,四人坐定,不免有一些初次見面的寒暄,未曾想,原來夏謹言是老友之女,夏謹言也沒想到,坐在身邊的就是父親嘴里經常提起的善能法師。
善能今天有些激動,這麼多年了,老友終于還是送來了消息,十幾年的恩怨隔閡,似乎就在這片刻消融。善能在此寺中出家以來,臉上素未有過喜色,不過今天,只見他嘴角時不時都就微微上翹,寬大的袈裟拖在那肥胖的身體上,也時常隨著笑聲而抖動,這位德高望重的師居然是十分的愉悅。
而這邊,杜首昌與吉成彼此也沒想到,能聊得很投機,其實自從來到這個世界,自己還沒有沒有聊得來的人,那周恆生是家里的老人,總懷著些尊敬,那青衣老者的話語居高臨下但又有些關懷之意,自己應對得也有些別扭。而與這位大鹽商,不管是聊生意,還是聊國家大事,觀點看法都能聊到一塊去,吉成肚子里的那點貨,經過杜首昌這麼一點撥,似乎融會貫通了,這個世界在吉成腦子里變得生動起來。
杜首昌剛才聊了一些生意上的事情,其實吉成也是知曉一些的,自家錢莊大部分利潤來源,可不是那點門市上的銀兩換鑄,以及存銀取銀。最重要的業務是匯兌,小鹽商向大鹽商約貨,就算只付定金將是一大筆銀錢,要是路途近的也就算了,如果路途遠,那這些個小鹽商背著許多銀錢去淮安,苦點累點也就算了,萬一遇上山賊水鬼,那就很不安全了。于是像錦盛元這樣的錢莊,就專門這些商人開展異地匯兌業務,簡單來說,就是錦盛元在幾個大府開有分號,這邊錢莊開存據,到那邊即可憑據拿銀錢出來。鹽商的匯兌數額向來都是很大,一次性幾百上千兩白銀,那是常有的事。不過,錦盛元在淮安府的業務並不是很多,主要原因就是浙江的錢莊聯盟壟斷了這邊的生意。
杜首昌也未曾想,和自己不期而遇的恰恰是錦盛元錢莊的公子。他早就知道錦盛元的一些情況,錦盛元雖然規模不大,但錦盛元的老板程璧為人處世的風骨,是早有耳聞的。就是這個程璧,當初不計後果,斷然拒絕了浙江商會的利誘,堅決不與北方韃子合作。這件事情雖說是隱秘之事,但杜首昌是早已知曉了的。
商人逐利,有義商儒商,也有奸商,更有賣國賊,大發國難財的。這歷史上的八大晉商,就是靠通匪賣國,發這國難財的。清國篡取中原後,八大晉商因此而獲得了大清皇帝的皇權保護。從萬歷後期開始,到天啟到現在的崇禎皇帝在位,韃子幾次入關搶掠,搶得金銀錢糧無數,金銀太多,放著也是觀賞,只有換成米糧、鹽貨、鐵器、布匹等對自己族群有用的實用物品。于是,這些原本規模不大的晉商由此嗅到了巨大的商機。不過,同為商人的程璧卻不一樣,深明大明民族大義,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豈能跟那蠻夷做生意,何況這蠻夷是屢次擾掠中原,虎視眈眈,這可是一頭喂不飽的白眼狼啊!這杜首昌也是這麼個脾氣,與這江陰的程璧,可謂是神交。
有了這一層的共識,這亭內的一老一少可謂是同道中人了,直到日落西山,還意猶未盡,這里面不得不提的是,杜首昌非常驚訝吉成對某些事情的看法,在吉成看來,一些早已知曉的結果,對于杜首昌來說,可是想都不敢想的,比如亡國,大明延綿二百多年,雖說多災多難,甚至連皇帝都曾被人擄走,但長久以來,從沒有誰會往亡國滅種的方面去想,仿佛大明的千秋萬代是理所當然之事。吉成佔了個未卜先知的便宜,所以在杜首昌听來,一些分析就顯得精闢了,雖說與實情不太相符,但大體脈絡還是很能站得住腳的。
天色漸暗了下來,杜首昌略顯尷尬道︰“小友啊,你看老夫這自顧著說話,這辰光都沒在意。”說完,那張方形大臉忽然變得嚴肅起來,似乎有話要講︰“吉小友,老夫今日能交到你這位小友,實乃一大快事,如小友不棄,老夫想為你取個字號,如何啊?”
吉成一怔,自己因為不為父親所喜,也根本談不上什麼字號,今天要是能偶得一師,也算是一段佳緣了。想罷,趕忙站起來作了深深一揖,道,“父親取名,老師賜字,均為大恩!既如此,在下即拜先生為師矣!”說完,學那縣塾里的學生拜師一樣,就準備跪下去。
未曾想,杜首昌大手一伸,托住吉成手肘,並沒有讓吉成跪下。只見他沉思片刻,後背聳然一挺,道︰“為者常成,行者常至,那麼老夫斗膽,就叫做“行之”吧!”
“行之,行之”,吉成喃喃的念叨,既順口又有士子範兒,心中不免一喜,抬頭看向老杜︰“先生大才,學生受教,還請先生受學生三拜!”杜首昌還是沒有讓吉成拜下去,為何老是不讓自己拜師呢。吉成後來才知道,雖說在明末時期,士子經商已經為數不少,不過做到這麼大家業的士子,可就鳳毛麟角了,而實際上,杜首昌並不是士子出身,只不過平身愛好讀書寫字,既如此,拜師的一些俗套規矩,自然是不太適合的。
而老杜此時心中所想的,與吉成截然不同,在剛才談話中,眼前的這位後生不經意間說出的幾段話,讓杜老頗為驚訝。要說江南一隅,不要說朝廷邸報很難看到,就算通過商路或者難民口中傳回來的信息量,也完全不足以達到吉成如此見識層次。而且,似乎這後生對朝堂的紛爭也了解不少,可謂是外知軍,內知政,上知道,下知民。
當然,吉成所言之事還是略顯凌亂,有些地方完全不切實際,但是在杜首昌看來,如此年輕,就有這這等見識,在當時絕對是驚世駭俗了。要知道,淮安府城里的這些個年輕的官後代,富商後代,文明點的在青樓茶室飲酒作樂,跋扈點的就是滿大街閑逛,尋釁滋事,仗勢欺人。別說他們是否知曉這些大事,就算是淮安府外面的世界是如何的,他們都不一定知道,簡單來說,就是不知天高地厚,以為老子天下第一。
而官府中人,除了知府、同知等少數幾個高位官員和一些經手邸報的小吏之外,其他人是無法看到邸報的,或者說根本就沒想要看,這些有數的幾位高官,能夠憑著做官時各種政事軍事的歷練,還能知道和判斷一些詳情。但大部分這樣的官員多數時候也就是機械地執行一些上面的政策,真正有著自己的治世觀或者說有治世之能的,恐怕是少之又少。當官為了什麼?在大多數士人心中是一種抱負,可是當有抱負的精英們一旦手握權力,融入權力的圈子之後,這些人干了些什麼?不是說他們不想干,初衷可能是好的,不過權力場是個深不見底的深潭,想要實現自己的抱負,不是說憑著滿腔熱情就能做到的,到頭來,還是淪落到隨波逐流,同流合污,貪污受賄,以權謀私。
剛才兩人聊得最多的,還是遼東關外之事。建奴女真一次次南下入侵,其實有可能是蘊含深意,有所謀劃的。這一點杜首昌也是深有同感,只是苦于無人和自己探討,那些官員諱莫如深,行業內的大商家只顧著做生意,而普通士子根本到不了這個層次,知己難尋,知己難尋啊!而今天吉成卻明確提到,其實這里面有著一步一步削弱大明統治,最終讓這個龐然大物轟然崩塌之長遠深意。吉成知道,去年稱帝的大清國第一位皇帝皇太極,自登上汗位後,勵精圖治,對內削除異己,削弱三大輔政貝勒,鞏固自己的汗位皇權。而後在政治上又仿照大明,建立三院六部,在軍事上對朝鮮用兵,消滅來自側後方的威脅。同時又擴大兵源,建立了漢軍八旗和蒙古八旗。如果大明朝廷能夠詳細獲知這一系列讓人眼花繚亂的動作,就能判斷出這位雄才大略的君主的野心。當然,對于奄奄一息的大明末世來說,就算崇禎皇帝朱由檢在如何勤政,可能恐怕也是回天無力的,因為大明的積弊已經是實在太深太深了。恐怕此時的大明朝廷,相當一部分官員都以為滿人的統治的清皇族只會飲酒吃肉,只會四處掠奪,能夠看得清形勢的官員少之又少。而這些,正是杜首昌一直以來所擔憂的。
一老一少兩人從白天聊到掌燈,杜首昌意猶未盡,扭了一下身子,繼續道︰“行之啊,不知你可听說過傳國玉璽?”
“傳國玉璽?!”吉成驚訝地看著杜首昌,在自己的記憶里,這傳國玉璽為秦以後歷代帝王相傳之印璽,乃奉秦始皇之命所鐫。其方圓四寸,上部紐交著五條龍,正面刻有李斯所書“受命于天,既壽永昌”八篆字,以作為“皇權神授、正統合法”之信物。秦始皇嗣後,歷代帝王皆以得此璽為符應,奉若奇珍,國之重器也。得之則象征其“受命于天”,失之則表現其“氣數已盡”。凡登大位而無此璽者,則被譏為“白版皇帝”,顯得底氣不足而為世人所輕蔑。由此便促使欲謀大寶之輩你爭我奪,致使傳國玉璽屢易其主,輾轉于神州2000余年,忽隱忽現,至今杳無蹤影,令人扼腕至極。
杜首昌這時候提到玉璽,到底他知道些什麼呢?吉成急促地問道︰“杜先生,不知您說的傳國玉璽,是否是秦始皇命人所刻,所用和氏璧作為材料,上刻“受命于天,既壽永昌”八個字?”
杜首昌撫了撫胡須,點頭道︰“正是,看來小友也听說過此物啊,老夫從北來富商處得知,這傳國玉璽已經又一次重現江湖了!”
“噢?此事當真?”吉成如此驚訝,是因為這傳國玉璽的象征意義太過重大,那是改朝換代的征兆,難道這神物果真是如此靈驗?
杜首昌並不回答,只是道︰“小友啊,你看天色已晚,不如到老夫寒舍一聚,如何啊?”
吉成被傳國玉璽吊足了胃口,轉頭正想征求夏謹言的意見,看到夏謹言也是一副驚訝好奇的神色,不消說,沒意見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