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常(四十六)

類別︰其他類型 作者︰嗑南瓜子 本章︰常(四十六)

    這種卵石京中應該常見,原子上卻是不好找,平城外的溪流總是緩慢悠長,沒有急水,所以水底石頭大多粗糙而有稜角。

    偶爾看著一兩塊圓潤些的,惦記薛璃喜歡凋東西,就趕緊拾在袋子里,回城拿出來,看在這病秧子的份上,薛弋寒多半不會說重話。

    薛暝站在一旁,見她手指微顫,帶動兩塊頑石起伏成粼粼漣漪。

    她恐薛璃還是不肯走,笑著解釋︰“你知道的,年年八月,就要飄雪了,你騎不了馬,路上,現在路不好走,我們回去,肯定要”

    “好,我們什麼時候走?”

    薛凌一瞬清明,看著薛璃道︰“你跟我走?”這事兒如此輕易,她不可置信,回頭看了眼江玉楓。卻見江玉楓依舊面無表情坐那,好像什麼都沒听見一樣。

    薛璃走了兩步將將石頭抓進手里,笑道︰“嗯,我們什麼時候走?”

    薛凌看了一眼空空手掌,狂喜道︰“明晚,就明晚,你跟我走?”她收回手,又飛快回頭看了眼江玉楓,按捺不住心間激動復問︰“你要跟我走?”

    薛璃比哪回相見都來的從容,笑道︰“嗯,怎麼走?”

    她還是不信江玉楓能坐視這事兒發生,頻頻回顧,目光在兩人間交替來回,道︰“你早間往城外,就在上回的山谷等我,你能不能去?”

    她問薛璃能不能去,實則問的是江玉楓能不能去。薛璃道︰“好”,江玉楓悠閑翻了一頁書。

    這些人越平澹,她反而越慌張,急道︰“不等明晚,今晚跟我走,現在就跟我走,不要拿東西了,我尋個穩妥地方,明日著人護你,你走不走?”

    “好。”

    她笑開來,轉頭催薛暝︰“我們走。”

    江玉楓終將書放下,喊︰“等等。”

    薛凌一手抓了薛璃,扯往身後,擋住弓匕防止他忽然發難。右手劃出恩怨,正面與江玉楓道︰“是我們要回去,你敢攔嗎?”

    江玉楓搖頭,指點著薛璃哈哈道︰“我攔什麼,我幫你送他呢,我幫你送他。”

    薛凌劍刃未收,左手把薛璃往薛暝處推。江玉楓道︰“你不必今晚帶他走,我送他走。”

    他輕揚手,弓匕退往一旁,讓出往門口處的通道。薛凌不答話,查看著要走。江玉楓道︰“走走走,趕緊走,我說送他,肯定送他。”

    說著他從茶桌下頭掏出個袋子來,解了抽繩,倒拎著抖落處七八個畜生樣把玩物件,薛凌神思緊繃,確定他拿出的不是要命東西,才敢去定楮細看。

    黑體金紋,狀如臥虎,正是她埋在寧城原野上的死鐵。當初和霍雲婉炮制出來的圖樣,也給了江府一份。

    她目光緩緩移到江玉楓臉上,失笑垂了手,退到薛璃身旁,半晌嘲道︰“是了,是了,我就說,你平白無故的遞什麼消息給拓跋銑。

    他許了什麼好處給你,也說四五座城?你指望桌上這堆東西去”

    江玉楓拂袖將那七八塊假兵符掃跌在地上,怒目憎道︰“我指望怎麼了,我指望怎麼了?你不是和他勾三搭四?你什麼臉來說我平白無故?

    這些事哪樁哪件不是你做的?我指望怎麼了?你的呢?我的都在這了,你的呢?你把它藏哪了?

    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你把它全丟了,你藏哪了?你為什麼回來,你有什麼後手?你是不是已經拿到了西北兵權?

    你把它藏哪了?你把它藏哪了!”他看桌上,還想找出什麼東西來扔,然先前茶具早已扔的干淨,這會只剩那本書卷擱著。

    他抄起要扔,又似有不舍,恨恨按在胸口,問︰“你把它藏哪了?你殺了拓跋銑,肯定是你有萬全打算,你把它藏哪了。”

    薛凌笑笑,撿起就近的一塊道︰“我沒藏,這是個假的,用不了。”

    “不可能,不可能,你騙的了別人,你想騙我?”

    “是假的。”她走了幾步,將那只臥虎放在桌上,溫聲道︰“我以為是真的,實際上都是假的。

    我拿著東西過去,頂著薛弋寒兒子的名頭過去,我說我想換個好皇帝,但是他們不信我。

    沉元州不信我,拓跋銑不懼我,區區一個百夫長,也不願意隨我征戰。遇見個老婦,她喊我快走。又遇見個老頭,他說他只想要自己兒子。

    我還遇到幾個逃兵役的,他們喊我滾遠些。”

    她指了指那塊死鐵,勸近乎癲狂的江玉楓︰“這個不行啊,是假的。”她回身喊薛璃︰“你當晚去山谷攔我,就是因為這個。

    他喊你去攔我,只是想確認我往西北,好給拓跋銑傳信。他指望和拓跋銑勾結,得了幾塊死鐵,也起了妄圖兵權的心,是不是。”

    所有事情都得到解釋,猶記得,圖謀霍家性命時,胡人來京,曾在江府會面,當時還詫異江閎父子向來謹慎,怎麼會把狗往後院領。

    現瞧,文武皆有養寇之意,無怪乎她殺了拓跋銑,江玉楓如此大肝火。

    薛璃點頭,平靜道︰“是啊。”他也笑,不偏不倚道︰“你也是啊,沒什麼差,所以我們回去吧。”

    那晚回來,他並沒立時知道真相,只拓跋銑既和江府有書信往來,消息一斷,江玉楓就知道胡人那頭出事了,故而他反倒是最早猜到拓跋銑已死的人。

    雖說兩軍交陣,死傷無定,可沒理由戰事才起了個頭,王上就沒了。隨後沉元州死訊又往京中,猜也猜的到,這里面少不了薛凌手腳。

    上元之後,瑞王江閎身死,江玉璃守孝在家,朝廷里已全無江府說話的份,江玉楓能指望的,就只是當初薛凌遞過來的一紙圖樣。

    真的也好,假的也好,只要有這麼個模子,只要有!東西是死的,人是活的。他可以計劃著遣人往西北,一步步,一步步,得拓跋銑配合,一步步,一步步,將這塊鐵救活。

    但是,拓跋銑死了。

    這人肯定是死了,除非這人死了,不然消息不會斷。江府現今雖不是重臣,但另有作用,拓跋銑不死,消息一定不會斷。

    人死了,他知道拓跋銑死了,只是不知道這人怎麼會死的這麼早。這人還有用,無論怎麼想,都還有大用處,怎麼就死了。

    他日漸暴躁,夠不著千里之外的薛凌,一腔怒火伴隨真相都倒在了薛璃身上。薛弋寒兩個兒子,拎不出一個行大事的人,全是憑喜好做主的蠢貨。

    如果說上元當晚江閎之死,薛璃尚偏頗江府,時至今日,如他所言,大家都沒什麼差,既然命不久矣,回去也好。

    起碼,父親在那。

    薛凌徹底放松下來,笑道︰“我不是,我把他殺了,他們還舍不得。”她指著身後江玉楓︰“卿何如我哉,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

    薛璃道︰“所以我跟你走。”

    江玉楓嗤道︰“你走的了嗎?”

    薛凌回頭道︰“我為什麼走不了。”

    “你憑什麼走啊,說我們舍不得,誰把我們引到桌上,你想走就走啊。你走,我看看我看你走。”他坐直身子,前傾些許,期待瞧著薛凌︰“我是最想看你走的那個。

    你走給我看看,怎麼走。”

    他指了指薛璃,道︰“讓他留下,明日你能走,我著人送他去。你知道的,只要你能走,就意味著李敬思替你辦事,我不敢不送。

    若是你走不了,他跟著你,要死在明天。不如留在這,我絕不動他。”

    薛璃笑,喊薛凌︰“家姐,我們走吧。”

    薛凌咬唇,沒回答他,直視江玉楓道︰“我沒引你們到桌上,只是我出現的時候,你們剛好玩完了一局,在莊客盡歡的分籌碼。

    我不出現,你們還是要開新局的。我只是先下了兩注,這局不是我開的,現在我要走了,我不會再回到桌上。”

    “是嗎?”江玉楓笑指薛璃,輕蔑道︰“那今晚,他走嗎?”

    薛凌緩緩回頭,遲遲不答話,薛暝臉色鐵青盯著他,先忍不住朝著薛璃低聲憤道︰“走。”

    他還不知這人究竟跟是薛凌什麼關系,但既然薛凌特意來接,那就一定要走。

    薛璃輕點頭道︰“好”,又喊薛凌︰“走吧。”說罷轉身往門口方向要走。

    薛凌忙道︰“等等,我明日接你。”

    薛暝伸手一推道︰“現在走。”

    薛璃一個前傾,喉嚨血往上涌,艱難站穩咽下去,薛凌已快步走到了屏風處,回頭道︰“說好了,明天將人送往城外客棧,我晚間在那候他。”

    她喊薛暝︰“走。”

    江玉楓笑拱了拱手︰“好說好說。”

    薛暝站著不肯,怒視薛璃道︰“現在走。”

    薛璃口間帶血,恐被薛凌看見,不能言語,又移了兩步。江玉楓神清氣爽,笑話般道︰“都說明晚送你,你這會跟著去,她明天逃命,豈不是多個累贅。”

    薛暝“唰”聲拔了刀,冷道︰“走。”

    江玉楓看他兩眼,嗤道︰“而今不是家奴了?”

    薛凌看著薛璃道︰“我明晚等你,定能趕上今年城中秋雪。”又看著江玉楓道︰“我功成與否,他有個好歹,你藏匿薛家子的事就瞞不住旁人。”

    江玉楓笑道︰“他能有什麼好歹,你會跟個廢物計較嗎?江府又不缺幾兩糧米。”話落猶哈哈了兩聲。

    薛凌轉身就走,薛暝想將人拎著走,沉沉喘過兩聲氣,又不能直接將薛璃綁了,只能收刀小跑去追薛凌。

    出了外屋,薛凌有意放慢步子等他跟上,然直到江府門外,也沒听薛暝問,她自先開了口,澹澹敘來。

    只說一母同胞,體弱不能見人,故外頭不得知,當年薛家事,父親將他藏在了江府。

    薛暝仍不作言語,她看天上彎鉤,笑道︰“我走那晚,好像也是弦月。”

    那一夜之後,她是春江水冷,他是闔家情溫,父親偏私,可這會說來,也僅僅是︰“他是個病秧子,沒辦法嘛。

    你看,連馬都騎不得,我們回去要雇馬車了。江府治好治好了他,也算是算是上元十五放過江玉楓的債”

    她收聲,沒說甦家也是,甦�如救的命,換甦遠蘅在上元十五全身而退,這些事兒,還是很公平,大家都是桌子上的,願賭服輸,她入局的時候沒錢,先借了幾兩下注,都還回去了。

    薛暝始終不肯答話,回了壑園,薛凌進到屋里從箱子翻出一疊銀票,一張張在桌上數過,財迷樣朝著薛暝歡喜道︰“好多錢好多錢,我以前不知道,我這這麼多錢。”

    他以為是她準備明日走,仍沒應聲。薛凌復按著數量,半點不肯馬虎將銀票平分成二十等分,多出七八張不能分,笑向薛暝揚了揚道︰“這些都給你,你最倒霉,補你的。”

    說著將其中一份移出來道︰“這是路上買車馬的錢,也給你拿著,雖說壑園有備,難保咱們要換。”

    又從旁處抽出一張紙鋪在桌上招手道︰“你過來,再幫我去干點活兒。”

    薛暝藏事在心,卻也不願逆她,依言上前,看桌上是昨日逸白送來的名單,寫著大夫那個。

    薛凌凝神听了一圈,拿起紙張遞與薛暝,輕道︰“你交代底下人,分作幾處,去把這上頭的全殺了。”

    “嗯?”薛暝愣住沒接。

    薛凌又往他手上送了送︰“就在明日,巡值的多半要往扶風去,你們今晚準備,明日動手,事成之後,他們不必回來。

    你說要跟我去平城的,在城外等我。”她指了指那些銀票︰“我已經分好了,各人拿著走。

    不必約束他們,願意辦,就辦,不願意辦,也無妨。”

    她笑了笑︰“老李頭自己說的,算了,算了就算了,殺主事男丁即可,其余的死不死無所謂。”

    薛暝氣極,揚手將她手腕撥向一邊,紙飛了老遠。他從未如此,薛凌蹙眉,回正些許蹙眉道︰“你什麼意思。”

    問完又覺自個兒嚴重了些,撇臉起身去撿那張紙,抖了抖道︰“你不願辦算了,今晚早些走也行。”

    薛暝上前兩步,沉聲道︰“為什麼你不敢讓他今晚跟著過來。”

    “誰?”

    “薛璃,你說的薛璃,他願意今晚跟著走?你為什麼讓他明天走。”

    薛凌噗嗤一聲笑,拿著紙復坐回去道︰“原來你是為著這個,江玉楓說的沒錯啊,他是個病秧子,明兒要成累贅,不如讓江府送到城外候我。

    來。”她將那張紙再遞給薛暝︰“你去辦吧。”

    薛暝依舊沒接︰“人都去辦事,誰與你去扶風。”

    “去干什麼。”

    “萬一”

    薛凌笑抖了兩下紙張︰“萬什麼一,所有人都去,也不過十來個,御林衛重重疊疊,真有萬一,這些人去了又怎樣。沒有萬一,這些人不去也無妨。”

    “那多幾個人跟著總是要穩妥些。”

    “多兩個人去死,有什麼意思呢。”她挑眉,將那紙放桌上︰“給你了,你辦不辦都好,反正我明兒是不帶人去的,想來也沒多余的牌子準備。”

    她起了身,笑道︰“我與李敬思,既有救命的恩情,又有過命的交情,不打緊。”說罷繞開薛暝離了去。

    他在原地許久,拿了紙張往外,三更時候才回屋,里頭薛凌似乎已睡熟。

    明日如何,于她,大抵沒多重要。薛璃留在江府是好些,能成,江玉楓肯定會將人送到城外。

    不成,自己底下人護著,幾兩銀錢買來的忠心不知能護到幾時。留在江府,江玉楓至少要忌憚當年事,另外,總有幾分情分在,就算落不了好相與,該不至于動手要命。

    床榻之間,甦�如也曾輾轉,思量情分二字。幸而她思量到了,終歸,薛凌沒動甦府。

    她沒動甦府,也沒動江府,便能毫無擔憂的去思量,江玉楓該不會動薛璃。

    情之一字,從來不是留給旁人,是留個自個兒的。

    五更不足,逸白親來請,道是“衣衫腰牌等物都在馬車里擱著,去扶風山下驛站點卯跟隨上山即可,有人領路”。

    丫鬟早已替她打點好發髻,薛凌捏了捏袖口,看了眼屋內,薛暝仍不見蹤影,大抵是去辦事了。

    她稍有惆悵,更多是慶幸,孰料才出了門,薛暝從檐下冒出來,亦是扎了巡值卒子的鬢發。

    她故作看不見,往外走,薛暝亦步亦趨,直跟到院門口還沒退,門檻處薛凌停下道︰“你不用送了,就這麼著。”

    薛暝面無表情道︰“我也去,別的事兒都交代好了。”

    逸白左右看了看二人,笑道︰“姑娘這是”

    薛暝打斷道︰“我的衣服準備了吧。”

    逸白朝著薛凌道︰“不是姑娘傳了話,說要帶著,我就一並備下了。”他本以為薛凌的私衛都要跟著,昨晚薛暝來說居然只去一個。

    薛凌斜眼看與薛暝,他避開目光,邁腳走在了前頭。薛凌嗤笑一聲,也沒再勸。

    走出壑園大門,見馬車與平日迥異,前後皆沒掛燈,只套馬的架子上吊了個徑長尺余的圓罩子,里頭火光僅能照得五步之內,這種小燈又稱螢燈,取螢火之意,原是圖個趣,甚少拿來領路。

    薛暝看與逸白,疑色不言而喻,薛凌混若不見,尋常上了馬車,他只能跟著。

    人坐定要走,薛凌從窗戶探出半個腦袋,伸手遞了一張票據樣東西與逸白道︰“我定了兩只釵子,趕不上工期,等人送來,你幫我收著,得空寄往平城如何,我就在北門口等。”

    逸白笑接了道︰“姑娘回來再打理這些小事亦可,何須這會惦記。”

    薛凌回口︰“怕忘了,早點給你。”說罷丟了簾子,車夫喊了馬走,逸白看貨單上,寫的是兩只烏牙子串石榴花樣釵,還寥寥畫了個圖,以前見薛凌戴過。

    走出些許,薛凌道︰“不是有別的事辦麼,我去了又沒外人,你非跟著如何。”現趕馬的是個年輕漢子,非熟面孔,難保不是霍雲婉安排的,故而她說話隱晦,免後頭得罪。

    薛暝話也短︰“寧城凶險,跟著好點。”

    她癟嘴,伸手摸了摸側腰處叫屈樣抱怨︰“當日是我不慎,自個兒磕著了,今日才不會。”

    話落轉臉掀了簾,寅時夜色滿是露水味道,天邊星月未散,隨著車輪搖晃入眼,京中光景,甚少這麼美過。

    她手肘擱在窗稜上撐著下巴,天真頑劣︰“那老和尚,說的還真有幾分道理。

    停燭無火,夜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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