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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沖沒有料到，林天華的報復竟然來的如此之快，而且沒有任何的征兆，就這麼一張調令，將他發配到了青牛分理處，而且擔任的職務是只有十級的營業主管。
青牛縣地處東華市最南邊，距離市區要三個小時車程，是東華市經濟最不發達的縣，以前還是國家級貧困縣，後來政府推動扶貧攻堅戰，兩年前才摘掉了貧困縣的帽子。
在東華銀行系統內，青牛支行是金融環境最惡劣的支行之一了。城東支行以前雖然墊底，但好在地處市中心，業務不行是人和管理的問題，而青牛支行業務不行，那純粹是客觀原因了。雖然青牛縣整體經濟形勢不好，像樣的大企業也沒有多少，可民間資本、民間借貸、票據市場卻異常活躍。在系統內，就算是平級調到青牛鎮，就好像是當年被發配寧古塔一樣，算是變相的逼迫員工辭職了。
王沖看著調動通知書，竟然笑出了聲音來。
甦磊道，“王行長，您沒事吧。”雖然交往的時間短，甦磊對王沖還是挺佩服的，仍然稱呼王沖為行長。這次林天華調他為副行長主持工作時，他都有些不相信。
王沖笑了，他有些自嘲道︰“我能有什麼事，青牛支行，看來行里對我還是蠻重視的。”
王沖找來了一個紙箱子，開始收拾放在倉庫里的個人物品，張非凡看到王沖，特意跑過來幫忙，他憤憤不平道，“師傅，明眼人都知道，這半年來你為了城東支行做了多少貢獻，給東華銀行解決了多少麻煩，誰料卻落得了這樣的下場，真是令人心寒啊。”
王沖笑罵道，“你心寒個屁，一年不到，就成了二科的主任助理，行里對你不薄呢！”
張非凡道，“那是師傅你教導有方，我已經想好了，師傅，你要是不嫌棄我，等你到了新單位，只要一句話，我立即去找你報到！”
王沖抬起頭，問︰“誰說我要辭職了？”
張非凡睜大眼楮，“行里這麼對你了，你還待在這里干嘛？哼哼，營業部櫃面主管，這分明就是侮辱你的能力！”
也不知是結婚了的原因，還是經過半年多爭斗吸取教訓，王沖此刻竟然淡然了許多，身上那份咄咄逼人的銳氣不見了，相反的，卻如同武功高手到了一定境界，神華內斂一般，眼中透著睿智的光芒。
王沖淡淡道︰“無論在什麼崗位，行長也好，櫃員也罷，都是為東華銀行做貢獻。林行長，不，林董事長派我去青牛支行，自然有他的考慮，作為下級，既然不想離開，那就服從命令。”
若是在以往，王沖肯定會說，就算讓我去青牛支行，有朝一日，我也會殺回來，殺回總部，奪回原本屬于我的榮耀。
張非凡道︰“師傅，你變了。”
王沖道︰“我們還年輕，日子還長著哩，一時的榮辱算得了什麼，鄧公還經過三起三落呢，更何況，去做櫃面主管，也算重新熟悉行里的業務了。”
王沖回到家，馬曉筱有些奇怪，“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王沖對馬曉筱道，“曉筱，行里對我工作另有安排，我要到青牛支行工作了。”
“怎麼會這樣？”
王沖將事情經過與馬曉筱說了一遍，馬曉筱憤然道，“你們行里怎麼能這樣對你？算了，王沖，你辭掉這個破工作吧，做一個自己喜歡的工作，或者，干脆不工作，做個全職丈夫，我也能養得起你！”
王沖莞爾，“那你得先給我生個孩子才可以！”
“我是認真的！”
王沖一把摟住馬曉筱，“我也是認真的！”
正所謂職場失意，情場得意，小兩口如何閉門造人，暫且不提。
……
李秘書推開了二十層林天華辦公室的門，如今林天華成了董事長，而且是人財物權一把抓的董事長，李秘書在行里的地位自然也跟著水漲船高，如今也有一個將近二十平的獨立辦公室，與以前蝸居在林天華行長室門口的小房間內的情況，不可同日而語。
“董事長！”李秘書道，“這是今天林行長報過來的文件，我已經做好分類，請您過目。”說著將文件放在了林天華辦公桌一側，又將另一些他批過的文件取了過來。
林天華放下手中筆道，“小李，你跟我也三年多了，有沒有考慮過去下面鍛煉一下？”
李秘書听到這句話，心中狂喜，作為領導秘書，掌握和接觸的都是行內的核心機密，能夠協調的都是行里的優質資源，雖然可以狐假虎威，可說到底，終究還是個秘書。但若下派下去，成為一個二級部門的負責人，或者二級支行的副行長、行助之類，趁著領導還在位，很容易就做出成績，那時將是一筆絕對不小的政治資本。
然而，李秘書與林天華打交道多了，知道林天華城府極深，不動聲色道︰“一切听從董事長安排。”
“你想待在總行，還是想去支行歷練一下？”
李秘書想了想，待在總行，接觸到的都是宏觀的、“高屋建瓴”的東西，制定制度，執行規劃，提高效率等等，自己在秘書這個崗位上，這些都是空對空的，身為秘書，他接觸的足夠多了，若從職業生涯規劃來看，去一線業務部門，有實戰經驗，又能接地氣，彌補自己短板，于是慎重道︰“如果允許的話，我想去支行工作。“
林天華哦了一聲，說了句知道了，便沒有了下文，開始拿過桌子上文件，開始審閱起來。過了片刻， 見李秘書還站在那里，于是問，“還有事嘛？”
李秘書小聲道︰“王沖沒有辭職，他去青牛支行報到了。”
“哦？”林天華放下手中的筆，抬起頭看著他，顯得有些驚訝。“就算是尋常員工，受到這種待遇，都會憤然辭職，更何況是性格剛烈的王沖呢。這不像是他的風格啊！”
李秘書道︰“我也覺得有些奇怪。不過他做事向來出人意料的。”
林天華道︰“去了那里，也不過是一個櫃面主管，還能掀起什麼風浪不成？”他擺了擺手，這種是事情听听也就罷了，從拒絕他的那一刻起，王沖就淡出了林天華的視線了。如今上市工作暫停，他正想辦法協調關系，重新啟動這個項目，哪里有空關心一個櫃面頭頭的死活？
……
臨報到前，王沖去拜訪了劉建國。
劉建國內退之後，生了一場重病，本來要打算出國，也只得暫緩了。
干了一輩子工作，整天忙忙忙碌碌，忽然無所事事，身體一下子適應不過來，很多退休干部也都會遇到這種問題。在休養了兩個月後，劉建國心態調整過來，以前自己太過于爭權奪利，現在看開也看淡了，如今成了市老年大學的書法教授，又迷戀上了佛法，每日吃齋練字，以此為樂，倒也重新發覺了樂趣。
王沖到劉建國家時，劉建國在抄寫小楷《金剛經》，他擅長狂草，如今改學小楷，倒也讓王沖有些意外。劉建國問，“王沖，最近還練字嘛？”
王沖道︰“偶爾練一些，最近練張玄碑多一些。以前總覺得張玄的字太過秀氣，不符合自己的性格，現在練了一段時間，倒也覺得有些味道了。”
劉建國聞言，竟然笑了起來，“好事啊！年少輕狂一些，倒也沒什麼。如今你也三十三了，也該修身養心了。”
“老領導，林董事長把我調到了青牛支行。”
劉建國問，“怎麼，心里堵得慌？覺得不甘心，不服氣？”
“起初有些，不過現在卻也覺得沒什麼。以前覺得自己認真做事情，是金子總會閃光的，可現在感覺，鋒芒太露，剛而易折。”
劉建國沒有說話，而是取了一張六尺宣紙，換了一支狼毫，寫了一句話︰“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人秀于眾，眾必誹之；堆出于岸 流必湍之；行高于人 眾必非之。”
等墨跡干了，他將這張紙折起來，遞給了王沖，“有些事情，還是要自己去悟，這幅字，就當我送你履新的禮物了！”
……
一個盛夏的周日，王沖收拾好行禮，拜別了馬曉筱，開著一輛紅色的Polo轎車，駛向了前往青牛縣的高速。這輛車是馬曉筱坐騎，他的沃爾沃在追逐趙友良的那天夜里，已經撞的報廢，沒有修理的必要，王沖于是給馬曉筱買了一輛寶馬X3，馬曉筱的polo順理成章的成了他的交通工具。
由于距離較遠，王沖沒法每日回市里，只得住在支行宿舍，每個周末回一趟家。這對新婚夫婦剛結完婚，就又要過起周末夫妻。
周一上午，剛一上班，王沖就叩響了青牛支行行長孫中華的辦公室門。
孫中華見到王沖，有些吃驚，“王行長？”
他早就收到了人力的調動通知單，不過卻也並沒有放在心上。以前總行每每想處理一個人，就把他派到青牛支行，這里就當是變相的流放地，對方也很自覺地提出辭職，大家一拍兩散，又不用支付違約金。久而久之，這里就成了東華銀行口中的“窮山惡水”。
孫中華四十多歲，在這個行已經干了三年，也無大功，也無大 過，除了每次去總行開會時臉上有些掛不住，其余的日子還是逍遙自在的。更何況，青牛縣雖然經濟不行，但民間資本十分活躍，票據市場也很熱鬧，孫中華利用職務便利，還可以參與一手，私下里的收益，並不比行長的薪水少。孫中華也時常覺得幸運，別人視這里為“窮山惡水”，對自己來說卻是“風水寶地”。
王沖道，“孫行長您別取笑我了，我現在是營業部櫃面主管，今天正式向您報到！”
孫中華有些尷尬，王沖在東華銀行太有名了，之前就听過他許多事跡，與他合作的幾個上級，不是被抓，就是跑路，沒一個落得好下場的。他也听說，王沖的得罪了新董事長林天華，被發配到了這里，不由感慨，造化弄人啊。
孫中華站起身，很親切的跟王沖握握手，“歡迎王主管來我們這里指導工作！”王沖道，“指導說不上，我是來這里學習的。”
孫中華把辦公室主任喊來，讓他帶著王沖去跟各個部門打招呼。眾人議論紛紛，“這個王沖，以前不是城東支行行長嘛，怎麼現在成了櫃面主管了。”
“好像是得罪了某些領導吧。”
“他來咱們支行，恐怕咱們支行要熱鬧嘍！”
這些閑言碎語，王沖听在耳中，並沒有記在心上。
等上午在人力那邊辦好調動手續，在業務系統內申請完權限。下午，辦公室主任又給他安排了職工宿舍，宿舍很簡陋， 支行後排的一棟三層老式樓，每個房間二十平左右，放著兩個單人床。
辦公室主任道︰“這里還有個同事住，不過他在這邊有房子，所以基本不過來。王主管，咱們支行條件不比總行，您要是覺得不方便，我可以在縣城里幫您找找，看有沒有合適的公寓？”
王沖擺擺手，“也不用了，反正一周也就住四五天，有個落腳之處就行。我也沒那麼講究。”等安排妥當，又去超市買了一些生活必需品，當晚住了下來。
第二天，王沖正式到青牛支行營業部上班。
開晨會，接運鈔車、踫庫、開機，授權，王沖仿佛又回到了剛參加完入職培訓後，進入三江支行做櫃員的日子。
等打開營業廳大門，青牛支行外涌入了第一批客戶，取現金的、開卡的、丟失密碼的，由于離開櫃面許久，核心業務系統也換了新系統，王沖剛開始接手，顯得有些生疏，不過王沖絕頂聰明，許多操作都是櫃員完成，他只需要復核及做系統授權即可，很快就適應了新的工作。
饒是如此，一天下來，也出了幾個紕漏。
營業部主任姓高，是個高高瘦瘦的中間人，眼楮高度近視，在這個崗位上干了四年了。按照規定，營業部主任屬于關鍵崗位，要實行定期輪崗制度，可是青牛支行太有名了，上級曾派了幾個支行主任前來輪崗，結果對方不是辭職就是要求轉崗，于是高主任在第四年上繼續連任了。
王沖到來之後，高主任開始感覺到了危機。
王沖雖然是自己下屬，可是畢竟曾經在總行當過部門總，又干過支行行長，雖然受處分降級，很容易就爬上去，自己的位子會受到威脅。所以，王沖來報到後，高主任對他並不友好。不過，高主任又想，他在總行得罪了董事長，屬于戴罪之人，又是外鄉人，在這里人生地不熟的，又怕他作甚，所以在工作中，格外注意王沖，動不動就挑他的毛病。
王沖倒也心平氣和的接受了。
下午三點過後，業務量見少，王沖找到高主任，“高主任，我今天第一天上班，按照規矩，咱們還是來一起查一查庫吧！”
高主任有些不耐煩，可是王沖氣勢在那里，提出的又是合理要求，無法拒絕，于是道，“我上周剛查過，要查你自己查吧。”
王沖征得同意，開始查庫。
沒多久，高主任又跑了過來，道︰“算了，你第一天上班，我們也一起查一次吧，免得將來出了問題，分不清責任。”
王沖笑著道︰“我就是這個意思。”
櫃面人員將查庫清單打印出來，王沖開始了第一次查庫。他查的很認真、也很慢，盤點庫存現金、ATM現金、銀行卡、三大票、重要憑證、空白重控等等，每查完一項，就做一次記錄。高主任有些不耐煩，卻也說不得什麼。
查到了最後，王沖發現庫單中，還有一批封存的票據始終沒有對上賬目，于是問高主任︰“庫里還有一批票據，怎麼沒有見到？”
高主任臉色有些微變，道︰“這些都是買入反售的票據，已經封包了，在另外一個保險櫃里，相關負責的營業經理今天休班，不如下次查吧。”
王沖搖搖頭，“不對，營業經理休班也應該做交接的， 我雖然沒有做過主管，但也干過半年的櫃員。否則，我只能記成賬實不符了。”
高主任又爭論了幾句，王沖始終不肯退讓，于是吩咐人將這個保險櫃打開，保險櫃里，躺著一疊封包的袋子，上面貼著封條，封面上還有票據的編號、金額等數據，還有一些人的私章，王沖看了一眼封存日期，已經是半年之前了。
王沖有些疑惑，“這些難道不是每周都查嘛？”
高主任道︰“這麼厚一摞票，每次都要數豈不累死個人喲。現在時候不早了，鈔車馬上就來，你對一下清單和目錄就可以了。”
王沖說，“那怎麼可以？要查當然要拆封查。”
高主任有些不悅，“王主管，都快五點了，你不想下班，我們還要回家接孩子呢，你要真想查庫，早干嘛了，非要等到下班再查，這不存心找事嘛？”
王沖火也上來了，“我只不過是在履行職責，怎麼到你這里成了我找事了？”他對一名櫃員道︰“小田，開封。”
高主任將手按在包上，“等等！”
王沖冷冷道︰“怎麼？難道里面有問題？”
高主任走到一旁，給樓上孫行長打了個電話，匯報了情況，不到一分鐘，孫中華從樓上下來，聲色俱厲道︰“王沖，第一天上班，你就不服從上級安排。你上來一趟，我要跟你談話！”
王沖道，“對不起，我在履行我的職責。“
“職責？”孫中華道，“王沖，這里是青牛支行，你也不是行長了，听我的話，就是履行職責！”
“好！孫行長，等我十分鐘，我查完庫就上去。”
“現在，立刻，馬上！”
王沖覺得奇怪，為何自己只是例行查庫，卻引起了這兩個人如此劇烈的反應，他越發覺得這個封包有問題，于是對小田道，“開封，核賬！”
高主任與孫中華一起喊道，“住手！”
王沖冷冷道︰“怎麼，有問題？”
孫中華拿起手機撥通了一個電話，過了片刻，孫中華將手機遞給王沖，“你自己听吧。”
對面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王沖，差不多就行了，非要那麼較真干嘛。難道你真要做一個世人皆醉你獨醒的明白人？”
“可是……”
“沒有什麼可是！”對方道，“把你安排到那邊是我的疏忽，你如果要堅持的話，明天起，你就不用來上班了！”說罷，對方掛了電話。
孫中華冷笑道，“怎樣，還查嗎？”
王沖來到封包面前，對兩人道︰“董事長說，從明天起，我就不用上班了。但今天，我依舊是東華銀行的櫃面主管。”
說罷，他取過一把剪刀，將封包剪開，高主任在營業室另一端，見到王沖舉動，已經來不及阻止，孫中華面色也變得慘白。
封包打開。
在場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