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真相數秒，朵從她手中接回了空杯，又是一語不發地看著她。
從進入宮殿的那一刻起，她根本沒有想過要活著離開法老的寢宮。因此，在火舌吞噬她的時候，她只是沒有表情地看著艾薇，隨即閉上眼楮，緊緊地拿著那個破舊的小草藥包默默地祈禱。
渾身如同被千萬個細碎的針扎過一般，意識也逐漸變得模糊不清。心底卻沒有對朵的憎恨，只是覺得她很殘忍，殘忍到連一個讓她解釋的機會都不給。
“我找到了拉瑪，提起了蓮的事情。他如此輕易地就相信了我，願意與我合作。那個年輕的孩子，他對蓮是真心的。但是，就算賠上了他的性命，法老卻依然原諒了你。”
艾薇心里一緊，隨即帶著感激地說︰“朵，我都知道。這次也真的多虧了……”
在朝中，自然是掀起了巨大的風浪。原本奈菲爾塔利與卡蜜羅塔的存在就是平衡守舊貴族與掌權重臣的最佳設計，沒有人理解為什麼法老不能像對待亞曼拉公主一樣，僅僅是把艾薇當做一個側室來對待，就連禮塔赫也不能贊同地站入了反對的一方。
于是再次見到拉美西斯的時候，艾薇以月事為由，拒絕了他的要求。他頓了頓，並沒有強迫她。但是這幾天，他就勒令她好好休息，不讓她出去，陪著她吃飯，然後晚上也一定要她睡在自己身邊。
“什麼？”
艾薇拜托朵搬進宮來，幫忙照顧自己。在腹中的孩子稍微長大一點後，她會申請搬出底比斯，避開紛紜的宮外，靜靜地、安全地生下這個孩子。于是接下來的時間，她就強迫自己打起精神，增加食量，加強體力。雖然決心已下，她還是要保證自己的健康和安全。于拉美西斯而言，看到她的面色一天天紅潤起來，他自然也是很開心的，所以不管她想吃什麼，或者想做什麼，他都十分縱容，除卻在他不在場的情況下出門這一件事。
朵自己站在火焰的另一側，冰冷地看著蜷縮在地面不能動彈的艾薇。
他拗不過她，只好隨著她。
突然覺得有溫熱的鮮血緩緩地流出了自己的身體，那一刻，疼痛仿佛隨著生命逐漸遠去，但是已經沒有力氣再動彈了，卻還沒有听到侍者前來的聲音。
黑暗鋪天蓋地地席卷而來，火焰旋轉著漸漸遠去。
朵沉默了一會兒，隨即慢慢地開口道︰“正如您所說，那個時候，緹茜殿下就像您一般年輕、瘦弱。宮中太多人不想讓她存在，更怕她腹中的孩子是一名王子。真是危機重重。”
火焰已經幾乎燒到了她的衣角。因為失血而全身發冷的她，這一刻竟然覺得恐怖的火舌溫暖得令人想要親近。周圍得聲音漸漸遠去，她幾乎慢慢地閉上眼楮。
這句話于艾薇听來不啻五雷轟頂，她幾乎是<kbd>https://www.hetushu.com.com</kbd>強撐著身體坐起來，難以置信地看向阿納緋蒂，“你說什麼？”
朵怔了好久。艾薇說話的時候，朵看著她的方向，卻好像沒有在看她，眼神仿佛散開，隨即又收集在一起。
在他的強求和自己的不安下，艾薇開始失眠。又過了一個月的時間，她迅速瘦了下去，就連眼楮也深深地陷入了眼眶里，宛若蒼白的皮膚上兩個灰藍色的深陷。拉美西斯終于放過了她，他想找御醫來為她診治，她拼命拒絕說︰“我的身體在每個月的這個時候都是這樣，你讓我休息幾天就好了。”
隨即，她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默默地轉身離開了屋子。
“但是她太傻了，傻到……竟然會向貴族揮刀。她只有你的年紀，卻因為不懂事向你揮刀而死！”
艾薇不知道，如果自己打算逆其而行，會是怎樣的結果。但她只是覺得，如果不試一次就放棄，只會讓自己後悔。就算最後真的找不到好的理由留在這里，她也可以像母親一樣，自己把孩子養大。她決定好好地保護自己身體里的生命，暫時先瞞住拉美西斯，以免因為自己懷孕，導致他過于夸張的保護或更極端的內政措施，從而產生反效果。
可這怎麼可能，她如此地信任她，甚至開始依賴她。
嘩啦一聲，阿納緋蒂被突如其來的噪音嚇了一跳。艾薇手邊的水杯被她弄到了地上，摔得粉碎。房間里一陣令人窒息的靜默。在古代埃及，並不是不存在離婚的案例。王後對法老的不忠、法老對王後的厭棄都可能導致離婚程序的開始。然而王後往往擁有較為堅實的背景，如果輕易換後，則牽一發而動全身，可能會導致整個政局的不穩定。
朵布滿皺紋的臉龐在跳躍的燈火下宛若木乃伊一般恐怖。她冰冷地轉動手腕，火焰宛若墜落的晨星，慢慢地向地面上倒去。朵將自己的披風扔到了地上，從懷中拿出一個小瓶子往上一灑，嗆鼻的油的味道伴隨著火舌，騰地一下撲面而來。
艾薇接過那個小草藥包的時候，突然心里有一種很特別的不協調感。或許是因為那個包包上面的蓮花刺繡看起來很笨拙亦非常陳舊，好像是過了多年的物件。
猛地宮門好像被巨大的力量沖撞開來，誰人不顧一切地穿過巨大的火牆來到自己的身邊。冰冷的手將她緊緊抱入了懷里，身上有熟悉的木質的香氣，隨即是沙啞而粗糙的聲音，“我不會讓你死去……”
心中交織著對于拉美西斯情感的執著產生的無法控制的感激與極端的痛苦。
“這樣做，值得嗎？”
原本大家還在猜測這位公主將會在法老的戰略里扮演怎樣的角色，而當每日勤勞處理公事的法老，將艾薇<s>和-圖-書</s>公主關進自己的寢宮放縱月余之後的現在，再沒有人這樣考慮這件事情了。他們不得不半信半疑地相信，法老被自己的妹妹沖昏了頭腦，他宛若過去數千年出現過的很多離譜的昏君一般，只是沉溺于對她的迷戀，因此做出了這麼多不可理喻的決定。
倒是一直在她身邊服侍的阿納緋蒂心疼得不得了。她是貼身照顧艾薇的小侍女，也只有她知道艾薇的秘密。終于，在艾薇面色蒼白地躺在床上的時候，她忍不住地說︰“殿下！阿納緋蒂失禮了，但是殿下，您為什麼要瞞著陛下您的身體狀況呢。您知道陛下他……”她咬咬下唇，隨即好像下了很大決心一般，終于說了出來，“陛下已經決定將您迎娶為偉大的妻子了。”
悲傷宛若巨大的潮汐，鋪天蓋地地向她砸了過來。
模糊的意識里，掀起宛若驚濤駭浪的鮮紅，隨後又漸漸歸于平靜。
她的聲音漸漸響起來，語調也變得堅決，“不過殿下您放心，朵一定會好好照顧您。”
這是朵第一次主動說起自己的事情，艾薇腦海中想起了那名瘦弱的、為了拉瑪不惜將匕首刺向拉美西斯的少女蓮。她該怎樣開口，才能將蓮已經不在這個世界的噩耗，告訴朵呢。
“伊西斯女神、阿努比斯神一定非常唾棄你，所以甚至不願意給你一個回到他們身邊的機會。你不配孕育新的生命，你不配擁有幸福。”她冷冷地說，然後站起身，將蜷縮著不住顫抖的艾薇踢到一邊，“啊，這次，你就陪那個小孩一起去死吧。我給你的藥量，足夠將你的生命一並送去阿努比斯神的身邊，感謝我吧。”她緩緩地走到房間的一角，用懷中的火石點燃了燈火，“這次，我不會給你轉生的機會，我要把你的身體一並送到另一個世界。”
可生活就是如此，事情總是會在沒有準備好的時候，繼續發生下去。
比起當年照顧緹茜時仍處于中年的朵，如今歲月已經毫不留情地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跡。朵的頭發已經花白，她臉上的滄桑比她實際的年齡看起來還要厚重。自從古實一戰歸來，艾薇覺得她似乎衰老得更加迅速了。
那一刻，仿佛所有的一切都連成了一條明晰的線。草藥包上扭曲的蓮花變得異常清晰，仿佛血色的痕跡，深深地烙印在腦海里。紛亂的場景，再次出現在眼前，阿布辛貝勒、拉瑪的戰敗，以及——耀眼的陽光下，少女緊握著短劍，流著淚，刺向年輕的法老。
思緒翻涌，她不由選擇了緘默，听朵繼續說了下去。
在埃及，因為開放的民風，無論是在懷孕還是避孕方面的醫術都很先進。人類歷史上最早的流產記錄發生在公元前15世紀的埃及，在懷孕的初期，服用藥物來墮胎，以最大可能<var>和-圖-書</var>地減少傷害。到達了拉美西斯的年代，已經有三百年的歷史。雖然在那個年代，古埃及的醫術領先全球，但有的時候無論母親多麼想將孩子生下來並且保護住，平均的嬰兒死亡率依然在百分之四十左右。
或許，就這樣了吧。
艾薇吩咐，“我和朵有些事情想聊，你們不要進來打擾。”
她不會死去。
但是當年緹茜也同樣在埃及生下了她之前寄予的肉身——艾薇公主。如果處理得當，她一定也可以將孩子順利誕下。當年，是朵一直在照顧緹茜，所以艾薇想到了再找朵幫助自己。
或許是在祈禱，來生，可以與蓮再度相會吧。
話未說完，朵已經狠狠地踢在了艾薇的小腹上，那是比利劍刺入腹中還恐怖的疼痛。她失聲慘叫了起來，卻被朵蒼老的手狠狠地堵住了嘴。眼前那個慈祥忠誠的老奴，此時看起來如此恐怖，好像暗夜的黑影一般，猙獰了起來。
侍者依命關上了厚重的宮門。
她說著，從懷中拿出一個小小的藥包，捧在雙手中，“進宮之前，我特意找了名醫，為您配制了增強體力的藥物。每日一次，隨水服下，兩刻水位線開始生效。”
赫梯三年養精蓄銳已經是極限，如果埃及自身再因為這點小事而產生分歧，過去十數年來處心積慮的成果，就會眼看著付諸東流。
從地面上看向朵，她佝僂的身影驟然變得高大起來，被黑色的袍子罩著宛若巨大的夢魘。她並不去看腳下的艾薇，只是輕輕地說︰“這世界為什麼這樣不公平呢。蓮失去了一切，而你得到了一切。”
阿納緋蒂走後，艾薇坐在床上發呆，眼楮睜得大大的，困意全無，而腦子里面卻在隆隆作響。他如此努力，只是為了能和她在一起。但是她卻諸多顧慮，懷疑著、懼怕著。若真就如此，縱容地沉溺于他的愛意里，會怎樣？歷史改變又會怎樣，時空消逝又會怎樣？就算受到傷害，一生能夠在一起一段時間，不也已經很好了嗎？
她要求他采取一些措施，以防止自己懷孕，卻被他輕描淡寫地又堵了回去，“怎麼了？不是說要在我身邊嗎？你一定不會僅僅是敷衍我吧。如果你有了我們的孩子，我一定會好好地照顧他，讓他成為全埃及最幸福的孩子。”
朵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回手將宮門鎖上，隨即蒼老的侍女突然一扯嘴角，緩緩地說︰“艾薇公主，雖然失禮，我一直把您當做我的女兒看待。我看著您長大，關心您、照顧您。”
艾薇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也有些尷尬，于是就尋找著話題，“以前……緹茜生下艾薇公……生下我的時候，也很不容易吧？”
話音剛落，艾薇只覺得，腹中卻突然一疼，緊接著就好像有利刃在里面翻攪一樣，她渾身顫<strike>和*圖*書</strike>抖，幾乎是立刻摔倒在了地上。
艾薇怔住，一時說不出話來。而阿納緋蒂卻以為自己說動了艾薇，就更加興奮地講了下去。于是，在不安中，艾薇了解到了更多的情況。
本質上講，艾薇覺得他比自己回到埃及之前對自己的看管似乎更加嚴格了。但身體不舒服的借口畢竟不能用很久，過了一個星期她就又沒有了拒絕他的理由。
朵的斗篷與燃燒的火牆隔斷了她與宮殿大門，濃煙翻滾著漸漸充斥華麗的寢宮。門口的侍者很快就會發現這里面的異樣，艾薇相信他們會來解救自己。她要在他們發覺之前，活下去。
她嘆著氣，垂著頭，淚眼婆娑地看著艾薇手中老舊的草藥包。
艾薇抬起頭，好奇道︰“朵，怎麼了？”
而這一切還不夠，原本就只有很少妃子的拉美西斯，竟然在起草與王後的離婚協議。這是自拉美西斯一世以來從沒有發生過的事情。
朵打斷了她，徑自說了下去︰“那是因為我的女兒在很多年前，就被國家賜去了古實，永生不能回到埃及。”
“神為什麼總是站在你的那一邊呢，油燈沒有砸死你、那迦哈節沒有咬死你，法老如此縱容你，就算發現了你與亞述王子的關系也可以原諒你”。
因此離婚這樣的事情，極少發生，但迎娶數個正妃、王後的案例卻不在少數。
“殿下……”眼看她就要把水喝下的時候，朵突然輕輕地叫了一聲。那一刻，她從朵的眼里看到了自己作為銀發艾薇公主存在時包圍著她的慈愛、擔憂，她覺得很溫暖，于是一閉眼，再沒有猶豫地將藥丸隨著水咽了下去。
原來如此，所以這個包包看起來有了年份。艾薇不再懷疑有他，取出了里面的藥丸，放進嘴里，轉身拿起水杯就要喝下去。
“朵，你听……我說，事情不是你听到的那樣，蓮她……”
小女孩一副豁出去了的樣子，憤憤地說︰“全埃及上下的人都知道了，陛下知道您的顧慮，于是現在正在起草與王後殿下的離婚程序。這件事情鬧得很大，所以陛下天天都很辛苦。陛下為您付出了這麼多，為什麼您就不願意為陛下生下這個孩子呢？陛下一定會……”
畢竟，一位法老，可以迎娶很多個妻子，但是天下，卻只有一個。
听到艾薇身體內孕育了新的生命時，朵起先是十分驚訝，然後就說要把這件天大的喜事告訴拉美西斯。而在艾薇慢慢地講述自己目前的情況會將拉美西斯放入怎樣的境地時，她喜悅的聲音也隨著慢慢變低，就仿佛重病將去的病人，心電圖的跳動，逐漸變緩、變平，最後成為持久靜默的一聲平平的噪音。
她想，先等一等，再決定應該如何處理。
猶豫之際，朵又補充道︰“殿下，當年緹茜殿下也是服用這種藥物，來保全小公主……”
艾薇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轉過去看向阿納緋蒂。
又過了五天。
這句話如此溫暖，莫名地她信任著這個聲音。
事情過去了這麼久，再沒有人提起那個揮刀刺向法老的女孩兒，隨著拉瑪的死去，也不再有人記得她的名字。蓮是朵的女兒！可朵不知道蓮是冬所殺，更不知道蓮不是為了行刺艾薇而被處死。是誰向朵如此曲解了當時的場景，不，是誰就這樣告訴了朵，讓她傷心呢？
她跪在地上，久久的沉默後，她只回復道︰“殿下，我明白了。那我收拾收拾，過幾天就搬進來住。”
身體已經疼得發冷了，艾薇渾身發著抖，而朵說的話似乎要比身體的疼痛更令她感到寒冷。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一切，竟然都是這個最令她信任的人一手造成的。
朵應|召搬進了宮中，拉美西斯因為政事去了底比斯南部，要到晚上才回來，艾薇索性就讓朵到自己的宮里陪著她。已經是埃及的初冬，白晝的天氣卻依然帶著幾分熱意。朵穿著白色的衣服，卻披著寬大的黑袍。宛若從地獄走來一般，佝僂著身體，在侍者的報告後，緩緩地走進了屋里。
在這個年代，就算什麼都不做，艾薇都在冒著巨大的風險。加上她的體質與埃及人本身彪悍的素質比都相差不少，在下定決心保留腹中的孩子的那一剎，她就知道，自己要付出額外的努力。
依靠著強大的求生意志，她從床上拽下來床單，砸碎了床頭的花瓶，浸濕了床單的一角，捂住口鼻，向火焰的另一個方向爬去。
“那個時候，因為您和您的母後緹茜殿下的地位，我在宮中備受排擠。現在想想，或許如此，他們才強迫地將我年幼的女兒送去了古實。”她頓了頓，“她那麼小，父親那麼早就去世了。她就是我的眼楮，我的太陽。但……哪怕她能在古實好好地活著，嫁給一個好人家，我也會覺得很幸福。”
阿納緋蒂側著頭，自然而然地微笑，“當然了，陛下那麼愛您，所有人都知道。”
“拉瑪，請不要放棄你的驕傲……”
正想開口解釋，朵卻將眼楮猛地一抬，嚴厲地說道︰“蓮是那麼的年輕。她活潑、懂事、可愛，她為什麼不能享有自己的人生。為什麼，她死了……你卻還活著呢？我和蓮到底還要為你們母女，犧牲多少東西！”
得知這一切的時候，艾薇陷入了徹底的不知所措。
但是……歷史一直都是一個很執拗的存在。
拉美西斯將她與外界的全部信息隔離了開來。所以她不知道，自己作為法老的寵妃的綽號已經傳遍了上下埃及。從一個備受唾棄的側室而生的王家公主，變為了古實之戰大功之人。隨即在埃及與赫梯的交易中，大家又一次知道了這位公主對于法老的意義。</div></div>（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