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是大唐國都,卻要去西南,大伙兒也不清楚為啥,不過大部分都是老實巴交的農夫,十分听話,每天有飯吃,叫去哪就去哪。
很快,好事來了!不僅管飯,還發錢!
一人一貫銅錢、一匹布,作為“安家費”。指揮使說得有一陣不能回家了,訓練完直接上陣;給大伙兒幾天時間回家送“安家費”,然後開拔南下。
指揮使一連說了幾次,必須回來。所有人已經登籍造冊,不听軍令,當逃兵要杖打五十、流放三千里!
拿了朝廷的好吃,想跑就是重罪!
下面老三嘀咕道︰“誰願跑哩,每頓吃干飯,趕俺也不走……”
幾天後,張大等兩兄弟拿著錢財回到張莊,就像做了一場夢一樣!半個多月不見,他們搖身一變,“衣錦還鄉”了。
村子里家家戶戶都出來圍觀,張大昂著頭,被熟人七嘴八舌問,也答不過來,時不時說一聲︰“皇帝發的。”“吃的是皇糧,司書生說了,糧袋上寫著太倉的字,皇帝從自家糧倉拿出來的……”
百姓們听到皇帝的詞兒,無不敬畏地看著他們。張家兄弟一時間變成了皇帝的侍衛一般。
他們家的破院子里更是擠滿了人。老三把自己得的安家費到屋里交給他|娘,張大卻不動聲色看了五弟一眼,故意當著眾人的面,把錢袋子里的銅錢搖的“嘩嘩”作響,還把布斗開了看。又故意大聲道︰“天子下聖旨了,俺們立了功,發的便不是布,要發綢子金銀哩!”
眾人嘩然。
至于甚麼矯詔的風險,張大還沒那意識,況且這村子里,誰知道天子的事?
張大學著軍營里武將們的樣子,抱拳在側,說道︰“皇上厚待將士,俺們敢不效死?”
一身破爛骨瘦如柴的張老漢,和鄉鄰說話時,語氣不知不覺已經變了,儼然德高望重的鄉老一般。眾人說話也十分客氣,一口一個張員外。
張大注意到,人群里圍觀的小娘、媳婦,看他的時候,臉蛋都紅撲撲的。時隔不到半月,他感覺自己好像投胎換骨了一般。
……
各州指揮陸續西進巴州城。汴京城外造甲坊碼頭,大批的盔甲、火器、弩正在裝上船只;據說大名府還有軍器監的一個工坊專門造弩。汴水上船只往來不息。
此時碼頭上幾個人正在爭執,禁軍都督府的武將接收盔甲時認為甲冑不合格,在那里找造甲坊的官員理論。
武將當著官員的面,對著一副胸板甲一劍插|了下去。听見一聲金屬摩擦的牙酸聲音,那板甲竟然被一劍刺穿了,武將惱道︰“看看,這也能交出來?”
官員沉聲道︰“將軍有所不知,這批甲冑就是這樣的……”
武將冷冷道︰“想懵咱們?新甲老子又不是沒穿過,何時如此脆過?”
“您是禁軍武將?”官員問道。
武將道︰“在禁軍干過。”
官員道︰“難怪了,將軍勿急,听我道來。
以前咱們交付給禁軍的甲冑,當然沒有如此狀況,只不過……前期造甲或用上等鐵料,冷鍛也不會斷裂,在舂錘下打薄之後,司發堅硬而韌;鐵料不好,則以熱鍛退火,那就得經驗豐富的大匠,就是大匠也不是次次都能成。可能會出現太軟的狀況,或是……喏,那一副甲的狀況,外層脫裂。
而今鍛造甲冑越來越多,很多不合硬度的甲,本來需要重燒重鍛;可是軍器監要咱們同時為禁軍、鄉軍造甲,應付不過來的。上頭下令,不合硬度的甲冑也發出來,交給禁軍都督府的鄉軍使用。”
武將听罷大罵了一聲。
官員道︰“本來就是鄉勇,有甲冑就不錯了,哪能甚麼都用好的?朝廷承擔不起,咱們造甲坊也忙不過來。”
武將憤憤道︰“你們別懵我,次等甲,在放在碼頭倉庫,別上船!本將且去問問上頭,看你說的是否屬實。”
官員好言說了半天,此時也不太耐煩了,哼道︰“悉听尊便!”
……開封指揮的將士陸續到汴京城外大營聚集,兩天後就開拔南下。
司匡在營里呆了半天,倒有點想去見雪梅,道個別。不知出于甚麼心思,或許是想讓雪梅看看他現在已經找到出路。
他一身戎服,腰上挎著佩刀進城。路上的行人紛紛側目,別說司匡的這身打頭、本來他就長得俊,賣相還是很好,光看模樣比禁軍將士的還好看,當然真要論戰斗力,行軍打仗方面他現在基本甚麼都不會。
司匡走起路來昂首挺胸,一時間倒自覺器宇軒昂一般。他的心情也很好,現在他已經有了自己的差事,已無依靠雪梅過活的郁氣。
果然在雪梅府上見到她,雪梅見面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喲,行頭不錯,比以前更精神了。”
這娘們居然還笑得出來!司匡不動聲色抱拳道︰“今日在下是來向雪梅娘子道別。”
雪梅關切地問了一番他的事兒。
人道是伸手不打笑臉人,本來司匡心里還有點氣,不料三言兩語竟然對雪梅沒多少氣憤了。
司匡嘆了一口氣,心下有些感嘆。有些怨憤,其實也就只能那麼一會兒工夫;既非殺人父母的深仇大恨,誰能記得那麼久?哪怕當初覺得非常氣憤的事,畢竟只有那麼點小事,也很快就會忘掉的。
雪梅又問︰“司郎何時才能回來?”
司匡答道︰“尚不知曉,上頭只說去西南大營練兵,然後要南征。看來一年半載是回不來的。”
雪梅听罷臉上露出了傷情,幽幽地說道︰“此番一別,不知何時才能相見……”
司匡也被這情緒影響了,這世上幾樣傷情之事,離別怕是最常見的。
雪梅溫言道︰“要是叫你上陣,定要注意安危,若是性命都不在了,那功名又有何用?”
“唉!”司匡听到她好听的聲音,心里又是暖又是一陣發酸,長長嘆息了一聲。他低聲說道︰“我會記得雪梅娘子的囑咐……你在汴京,也要好生保重。”
倆人四目相對,不知不覺中又走近了。
雪梅又小聲道︰“你還怨我麼?”
司匡搖搖頭︰“雪梅娘子待我不薄……”
雪梅瞪了他一眼,嬌嗔道︰“你知道就好!”
就在這時,一個奴婢走到門口,說道︰“娘子,楊將軍到前院了,想見娘子!”
“楊延昭?他不是去河東了?”雪梅立刻問道。
奴婢道︰“就是楊延昭將軍,他說剛到汴京。”
雪梅急忙站起來,對著銅鏡攏了一下頭發,說道︰“你且去傳話,叫人好茶招呼著,我馬上就去見他。”
“喏。”奴婢拜道。
司匡站在旁邊,忽然發出一聲苦笑。雪梅這才轉頭看他︰“實在對不住司郎,楊將軍大老遠來汴京,妾身失陪一下。”
司匡又搖頭笑了一聲,說不出話來。在家鄉他是個人物,在這里、而今確實還不是被人看得起的人。
雪梅冷冷看了他一眼,二人無言,她徑直走出房門。
司匡喚了一聲,雪梅回頭看著他,良久沒听到他吭聲,便催促道︰“司郎有甚麼話?”
司匡嘆了一口氣道︰“娘子忽冷忽熱的,著實叫人難以受用。”
雪梅想了一下,說道︰“你今天懷著甚麼心思過來,我知道。司郎不是那奸猾之話,我實話與你說一句,我並非看不起你。”
司匡皺眉︰“哦?”
雪梅小聲道︰“就算你不能功成名就,我要是一心跟你,又有好下場?”
司匡說不出話來。
雪梅笑了一聲︰“世人皆想著自己,誰又比誰薄情?”
……雪梅對楊延昭熱情溫柔,楊延昭也十分愉快,沉聲玩笑道︰“我一到雪梅這里,像回了家一樣。”
雪梅輕輕拽住他的胳膊,嬌聲道︰“楊將軍是在夸人家哩,是不是有賓主如歸之感?”
“哈哈!”楊延昭笑了一聲。
倆人寒暄一陣,楊延昭雖然面有笑意,卻隱隱有心事。
雪梅善解人意地問︰“楊將軍有甚麼煩心的事?”
楊延昭沉吟片刻,說道︰“雪梅听說過甚麼內情沒有?朝廷里的。”
楊延昭被召入京參與商議西北方略,這是之前皇帝就說過的事。一方面楊延昭覺得很幸運,畢竟能參與朝廷大事,便能漸漸在大唐朝廷真正立足;一方面又有些許隱隱約約的忐忑,因為對汴京的人和事知情太少了。
明日就要議事。其實真正擺上桌面議事時,說的東西無非表個態……真正權衡思索、以及一些相互商量的過程,卻是在私底下。
楊延昭的問題是,本來就屬于北漢那邊的人、在汴京人脈根基太淺。大唐權力場,和他交情最深的人……卻是皇帝陸飛!
這時雪梅忽然掩嘴“嗤”地笑了出來︰“楊將軍也太看得起妾身了,就算是月如夫人,朝廷里的內情,怎麼能知道?就算知道她也不可能告訴妾身,這事兒問宰相恐怕才有譜兒哩!
妾身知道的事,恐怕楊將軍也耳聞了,都是些路人皆知的事兒罷了。不就是朝廷在擴充人馬,要對西蜀用兵?天下人只要不是瞎子,看那驛道上的兵馬,河上的軍用船只,陣仗那麼大,誰都知道的。”
楊延昭听罷微微有些失望,抱拳道︰“我只是隨口問問罷了。”
雪梅道︰“據妾身知道的,月如夫人很少打听朝廷上的事。”
“哦?”楊延昭看著她。
雪梅道︰“咱們畢竟只是商賈,安生經營,不被欺負就行了。若是和官場上的人走得太近,乘上一條船,官場上的船可不一定比做買賣的船牢靠,況且妾身與月如夫人也只是相識,並無私交,寇使君家的娘子,哪是妾身高攀得上的(月如很少拋頭露面,日用所需大部分都是雪梅送過去)。”
楊延昭若有所思,又笑道︰“言之有理。”
雪梅又叫人準備了一桌酒菜,好好陪著楊延昭談笑。酒至半酣,她還彈琵琶唱曲,讓楊延昭十分受用,溫柔鄉中一時間煩惱也輕了。
過了一會,楊延昭便打馬回了府。
次日一大早,天還沒亮。楊延昭便急著起來收拾妥當,趕著去上朝了。
夏天天亮得早,但楊延昭出門時天色依舊才蒙蒙亮,御街上一長串燈火,正逢大朝的日子,場面十分壯觀。燈火的盡頭,巍峨的宣德門城門如同聳立在天上。御街上燈光點點,好似天上的璀璨繁星一般。
路上除了許多文武官員,更多的是奴僕侍從,一個官可不止一個隨從,導致人非常多。
楊延昭跟著無數的官員進了宣德門角門,進皇城不用搜身,等到了萬歲殿的台基上,才有宦官和兩排禁衛站在那里,挨個搜身入朝。
楊延昭是見過世面的人,這種場合他並不緊張,因為人那麼多在一起,他也不用說話,就是走個過場。等到大朝結束後,估計一些重要的人才會聚在一起說正事。
事到如今,楊延昭只好隨機應變,且先听听朝廷對西北的態度,他打定主意,不能輕易說話站位。
……
當日大朝之後,陸飛在重臣面前宣布決定西巡,隨行除了兩萬多禁軍,還有大批官吏、名士、商人。曹彬和盧廣孝負責安排此行,聯絡西北各部。
此次行軍部署,前鋒不再是鐵捶,而是楊延昭。這是比較受朝廷諸公關注的細節。
陸飛依舊讓周薇監國,等他離京前夕,周薇就會到東殿處理奏章。他提前與後宮的家眷道別,又在寶慈殿與周薇相見。
走出寶慈殿,在石台階上時,忽然被石板上的落葉吸引。陸飛低下頭,見地面上留下了陽光斑駁的影子,抬頭看時,樹上枝葉正茂,風起之時“嘩嘩”作響。
夏日的午後,寧靜的環境叫他感到有一絲慵懶。但是,不能駐足,腳步依舊要一刻不停地走下去。
陸飛心想,等自己該做的事都做完了、心願也完成了,便找一處寧靜的地方,與周薇閑談、下棋,回憶那些曾經的風風雨雨。
不過,首先要拿下河北失地,才有安寧的心境。
……因為不是出征,大軍一路緩慢向西而行,皇帝的儀仗大張旗鼓十分雄壯。一行兩萬多人帶著很多輜重,很快到了西京(洛陽),然後進入關中,在京兆府(西安)逗留。
陸飛下旨地方只需準備禁軍糧秣、一切從簡,但每到一個地方逗留,都有安排行營行宮,以及犒軍和宴會,耗費也是不少,難以避免。
他們離開京兆府後,向西北方面行軍。楊延昭率虎賁騎兵數千人,剛出京兆府就得到軍令,大軍要在 州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