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池今晚照舊在姥家吃的晚飯。
畢竟中考也是個大日子,姥姥做了他最喜歡的土豆絲、白米粥、玉米餅子、炸小魚,還給他特意煎了一個雙黃荷包蛋,意寓明天的考試博個好彩頭。
雖然他並不覺得考試有啥問題,但還是把一桌子菜都吃了個干淨。
他姥特喜歡看他吃飯,當是長身體的小伙子,飯量和勁頭尤其喜人,他從小就是吃姥家的飯長大的,老院的老人都夸︰看人家大外甥那結實勁,她石奶奶家的飯咋這麼養人啊!
每每听到這樣的話,他姥總是笑啊,臉上的褶子都舒展開了。
今晚大雨,他媽早早叫了司機去姥家接他回來。他本沒注意,車燈晃的那一下有半張臉在雨幕中被照亮,心口一頓,有些不太相信,但他這人不喜遲疑,還是立即叫司機停了車。
風很大,她的頭發都濕乎乎沾在臉上,穿的雖是個長袖的外套,也早濕透了,一只鞋上沾滿泥。她站的電話亭是那種半敞開的蘑菇頭造型,他沒拿傘,只好頭一低也鑽了進去。
“你在這干嘛?”
一下子蘑菇頭電話亭下站了兩個人,高大的少年離得她很近,低頭俯視下來︰“我還以為認錯人了。”
于青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只好實話實話︰“花花丟了。”
她以為他不會記得,誰知戰池眉頭一蹙︰“你常喂的那只嗎?怎麼丟的?”
于青張張嘴,一陣勁風襲來,一旁的柳樹條 里啪啦一陣抽打在蘑菇頭的塑料外壁上。
“不行,風太大,上車說。”他從她手里拿過傘,一只手撐起,另只手抓過她一只胳膊,將她擋在傘面下,黑色的轎車在不遠處不停閃著燈,他打開車門,她遲疑︰“我腳上……”話沒說完已經被塞了進去。
車里很暖,亮著黃色的頂燈,車門一關頓時將疾風急雨都關在了外面,于青忍不住長吁一口氣。
司機回過頭來,模樣有些眼熟,好像便是上次送她去醫院的那個“張哥”。
張哥瞧她這模樣不免有些吃驚,但很快就笑起來︰“這不是小于嗎?咋弄成這樣。”
話說著,伸手從副駕駛旁的儲物箱里拿出一塊毛巾,新的,還塑著封,遞給她︰“快擦擦,這風大雨大的,別著涼了。”
于青胳膊手上都是雨水,手指在包裝塑料袋上打著滑,戰池不聲不響的接過來,撕開塑料袋,又扯掉新毛巾上的吊牌,把毛巾遞給她。
他身上的T恤也濕了,頭發也濕了,她拿毛巾擦著臉,不知道為什麼有點不自在,只好說︰“謝謝。”
“你找狗一直找到這?”
“……”
于青自然不能說因為她想陳曦才跑到這,只好含糊其辭,“一時著急,找著找著就走遠了。”
然後三言兩語跟他解釋了事情經過。
戰池听的很認真,搖搖頭︰“那狗我見過,膽子特別小,便是跑也不會跑這麼遠的地方來。我覺得如果不是被別人給抱走的話,應該還在你們家那片。”
“我送你回去,咱們再找一遍。”
他拍了張哥的肩,說了地址,張哥一愣︰“小池,你媽可囑咐過,你看這天……”
“沒事。”
黑色的豐田車照舊開不進于青家狹窄的巷子口,張哥從儲藏箱里拿了傘和手電筒遞過來︰“小池,送了小于到家就趕緊回來,听見沒有?”
戰池撐開傘,沖車窗內的張哥擺擺手,回頭對身邊的于青點頭︰“走吧。”
風勢依舊大的嚇人,傘根本打不住,兩人走了幾步于青的傘就被刮反了傘面,戰池快走兩步將她拽到一處院門檐下,就這一會的功夫他整個後背全濕了,他擋在她身前,迎著風把傘好不容易收了,回頭問她︰“這片地花花常去的都是哪里?”
其實他根本沒必要在這樣的糟爛天氣里跟她一塊犯傻。
她沖他大聲︰“……不找了,你快回家吧。”
“找不到的話今晚你能睡得好覺?”
她一怔,少年近在咫尺的眼楮很亮,細碎的雨滴刮在長睫毛上,在這樣的眼神下她居然沒辦法撒謊。
“不能。不過……,找不到也是沒辦法的事。”
有些東西,也許命定了你們既定的緣分,緣分到了,就會分開。
就像上輩子她養了十三年的地蛋。
如果她再也找不到花花,那也是命中注定。
他擼了把臉上的雨水,突然笑了︰“在沒辦法之前,還可以再試一次。”
自于青認識戰池以來,他這人不太愛笑幾乎已經等同于是件常識了。可此刻這個近在咫尺的這個笑容,實在是太好看了,于青心口一暖,頓時被神奇的慰藉了滿心低落。
夜很黑,就連巷子中間唯一一盞路燈都罷了工,放眼一大片烏漆墨黑,只偶爾從某家窗口里露一點暗淡搖擺的光,想來也是點的蠟燭。
果不其然,又停電了。
他們兩個手里的手電筒在地上劃出兩個橘黃色的光圈,光圈里雨點傾斜密集,借著這點光她看到他頭發濕了之後有點打卷,搭在寬闊的腦門上,他似乎還想撐開自己的傘,但不斷變換方向肆虐的風讓他放棄了打算。最後他折中了一下,傘面並不全部撐開,而是一只手捏在中棒處,讓傘面半開半合。
“再試一次?”他扭頭問她。
他們把花花常去的地方又找了一遍。
彼此攙扶著,深一腳淺一腳,噗嗤噗嗤踩著泥濘和成片的積水。
戰池一手捏著傘柄,一只掌心扶在于青肩頭,將她盡量罩在半開的傘面下,于青則一手一只手電筒︰“花花!花花!”
兩個光圈在牆角石頭縫旮旯出急切的搜尋,
但是,沒有。
拐角的泰山石那里沒有,緊閉的小旅館門口沒有,下坡那的下水道也沒有,小飯館後門的垃圾桶旁也沒有。
他們屏息靜氣,分辨著雨聲之外的一切聲響,前方下水道一塊石板下簌簌幾聲響動,于青心頭一喜,抬腳便邁了過去,步子一急,忘了那地方還有兩級台階,一腳踩空!幸虧她身後的戰池圈了她的腰一把,一把將她身子提了回來。
于青還來不及站穩,石板晃動了兩下,有狹長的影子嗖一下就貼著他們的腿竄了出去。
“那、那是什麼?”
一時間她的聲音駭到幾乎變調,戰池也嚇了一跳,但很快就反應過來︰“應該是黃鼠狼。”
這地方的確有黃鼠狼,于青家的雞半夜就曾被黃大仙給咬掉腦袋,此刻竟又跑出來嚇唬人。
不知道到底是失望還是害怕,她兩條腿有點發軟,趴在他胸前不住喘息,低頭一看,左腳光著,鞋沒了。
那只鞋幫斷掉的涼鞋方才在她踩空台階的時候不知道落去哪個水窪了,戰池俯身想幫她找,她把他拽回來︰“丟就丟了吧。”
她說著忍不住就要笑,實在是太狼狽了,笑著笑著卻又掉起眼淚來。
沒什麼聲音,臉捂在胳膊上,胳膊頂在少年的胸膛上,他真高啊,也真強壯,便是渾身濕透了胸膛還是熱乎乎的。
如果是陳曦在,她腦子里亂糟糟的想著,如果是上輩子的陳曦,他一定會在她哭的時候走過來抱著她,吻她的頭發。
而此刻高大的少年沉默的站立著,胸膛起伏,呼吸的熱氣伴著冷雨撲在她耳廓。于青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站直了身子,不好意思的抹了兩下眼楮︰“我就是突然有點難過。”
他抿著唇︰“你把腳踩我鞋上。”
他腳上穿的是雙皮涼鞋,也被水泡的不成樣子了,但鞋面夠寬大,她光著的左腳踩上去,雖然有點涼,但總比踩去滿是積水的地上好多了。
“你為什麼不問我,為什麼一定要找到花花?”她突然抬頭問他。
畢竟花花是別人家的狗,她這麼上心的在大雨天里發瘋,實在是有點不合常理。
他怔了怔,從善如流的開口︰“你為什麼要找花花?”
“因為……它肚子里懷了小狗,還被踹了很多腳,小狗可能會直接死在她肚子里,然後花花也會死。也可能它命硬,小狗沒事,花花也沒事,但是下這麼大的雨,它卻沒地方可以去。”
就像她的地蛋,找不到回家的路,不知道去了哪里。也許變成了別人桌上一盤菜,也許被車撞死在某條路邊,但她更加期許過的是它能遇上一個人,一個也能善待它的人。
“沒事,”少年變音後的聲線听著有些低沉,落入耳朵里卻很妥帖︰“你給它撿過那麼多骨頭吃,它壯著呢,肯定沒事。”
她想起上回自己在垃圾桶撿骨頭時他的埋汰臉,嘴角剛待要翹起,不遠處突然“撲稜”一聲!
便是在雨夜里都格外清晰。
于青一下就撲去了他胸前︰“又、又是黃大仙?”
戰池不吭聲,握著手電筒往聲源來處照了照——是附近人家垛的一個矮棚子,上面鋪著瓦片,搭著塑料布,里面瞧著堆的應該都是些雜物。
塑料布被雨水打的一道道溝壑,不住顫動。
于青兩只手都攥握成拳,突听他喚了一聲︰“花花?”
她瞪大眼楮,拳頭松開,有點不可置信︰“是花花?”
戰池看了她一眼,抿了抿唇,她一只腳踩著他的鞋,共同往前挪動了幾步,兩人在棚子面前蹲下來,戰池輕輕撥開塑料布,于青探頭過去,輕聲︰“花花?”
簌簌幾聲,挨近了听的更清楚,兩人彼此對視了一眼,于青舉著手電筒,戰池伸手扒開最外面一層的幾個破瓦罐,然後,在瓦罐後面的干草堆,毛色骯髒的花花將自己擠成一團,貼在最里面最里面。
手電筒的光驚動了羸弱的狗媽媽,它渾身聳動幾下,驚懼的眼神透過黃褐色的大眼楮朝他們兩個看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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