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博微俯身撫了撫雲娘的額頭,輕聲道︰“我記得我第一次見雲兒的時候,她才十七歲。我追著白鹿闖進了她的原子,她正蹲在一原子的蘭花中間……”
我悄聲找了面牆靠住,這樣即能看到上官博修長的背影,也能看到廳中情景,但又不會輕易被他們發現。
只听上官博繼續道︰“她就像個大街上隨便可以看到的花女,滿手髒泥,老實巴交。”
啊?什麼?我一臉蒙呆。
老實巴交?這是上官博對雲娘的第一印象嗎?
“她跟你們說了很多當年的故事,宗柏嘴笨,我想听你們誰來跟我說說。”上官博倒是挺好奇雲娘口中的自己。
宋令箭馬上往後退了一步,韓三笑知道這事兒已不落痕跡地掉在了他身上,馬上凶神惡煞地瞪著她!
韓三笑翻了翻白眼,認真地組織著語言,開始敘述雲娘與我們回憶的事情來。
這正好,我可以趁此機會再听一次,看看我上次與鄭府寶在衙院里轉述的是不是有什麼缺漏的地方。
可是一程听下來,重要的地方我幾乎沒落,而鄭珠寶分析過的那些疑點再次涌上我的心頭。
一個詭機多端的女人,一個破綻連連的交待,到底應該怎麼心無旁鶩地去盡信呢?
我當時並沒有這麼多疑問,只覺得是個又美麗又悲傷的故事。可是鄭珠寶一分析便是處處讓人生疑,是不是人一聰明,就不會那麼全心全意地去盡信一件事情,什麼事情都要琢磨一番才安心?看來有時候聰明也是一種負擔。
上官博也听得極認真,時不時看看雲娘,兩人一路走來多不容易,就像雲娘勸黃老爺時說的,人生短短數十年,相知相守更是短,為何要將能廝守的時間放在毫無意義的堵氣上呢?
為何呢?恐怕連她自己也回答不出來。
“十六年了,我以為,雲兒至少應該放下一些了。原來,她並沒有我想像的那麼快樂。”
上官博伸手撫了撫雲娘的臉,他的手指修長光潔,一看就是貴家子弟的手。
從一開始就一直惡言相向的上官博,總算讓我感覺到了一絲正常人應該有的溫柔,這溫柔應該只對雲娘,別人這一生哪怕連一個瞬間都不可能享有吧,這樣想來,我竟覺得雲娘也是幸福的。
“都是你以為而已,十六年前,你也這樣以為,桃代李僵,裝作什麼事情都不知道,都沒有發現,就可以了,不是麼?”黃老爺卻沒去迎合感嘆,也不讓上官博能安靜地消停會兒,反而潑著冷水道。
“你早就知道一切原委,竟然听過就算,要不是你一直瞞著,雲兒也不會心抑成疾了!”上官博的語氣也突然冰冷異常,顯然黃老爺一下又挑起了火。
完了,就只我這一碗粥的消停時間麼?又要開吵了?
“她的心郁是誰給的?誰早已有婚約還背約而行,陷她不德之境?誰娶錯了平妻,還裝聾作啞連兒子都生了?雲姐苦了這麼多年帶大了孩子,到最後還得抱著藥罐子生活,她能不怨?!能不恨?!不過她怨的恨的都是她自己而已。”黃老爺為雲娘鳴不平。
裝聾作啞?上官博知道?……
上官博一站而起,轉頭瞪著帳外的黃老爺道︰“別以為雲兒平時護著你,你就可以在我面前大發厥詞!你別忘了你兒子現在仍屬官籍,你就不怕我大筆一畫,把他劃到蠻子地去任事?”
我看到了他的側臉,那神之手筆般的線條好看得難以言喻。
“自己理虧,就別公報私仇以此威脅,禍不及家人,你這樣算什麼男人?!”黃老爺也不甘示弱,現在是當著我們三個小輩的面開吵了。
“跟你我用不著講什麼公道情義,你別忘了藍田是怎麼死的?!想留你的傻瓜兒子在身邊,你最好對我說話客氣點。”上官博咄咄逼人。
是的,他一說話,那種令人發杵的驚艷感一下就會被恐懼所代替,但是誰也無法否認他有囂張跋扈的資本,天生出神入化之顏,生于帝相之家,世襲萬萬人之位,誰敢拿他怎麼樣?誰能反嘴他嫌棄的一句“丑”?
我將自己藏得好好得,生怕自己一個露臉就會惹怒他,就會招來一頓前所未有傷完自尊傷肺腑的臭罵。
我的確怕他,這種怕跟怕宗柏怕項舟的不一樣。
流氓有官位,潑婦有權勢,想想都驚悚。
黃善柔馬上氣得大拍桌子,顯然這話觸到了他最忌諱的傷疤,于是他也口不擇言了︰“為有是不聰明,也抵過你這幾個聰明過頭的兒子!聰明又怎麼樣,機關算盡,傷人害已!再說,好歹我是從一而終,哪像你三子皆不同母,良莠不齊實在可笑!”
怎麼吵著吵著又吵到無辜的上官衍他們身上來了?
機關算盡害人害已,在說誰呢?三子不同母……
這麼說,黃老爺也是相信有雲清的存在的。
上官博一冷,不怒反笑︰“你好大的膽子,以前有雲兒護著你,現在我就算我殺了你,她也不會知曉些什麼。”
“瞞天過海,不就是你上官博最會玩的把戲麼?!你權勢可觸天,一筆畫生死,但你家里若是沒有雲姐,早就散了!誰都見你如鬼如邪,包括你自己的三個兒子!我要不是為了雲姐,早就歸隱故里,才不願意與你上官府多有來往!幸好你的兒子個個不像你!不然的話這世上又要多幾只害蟲禍國禍民!”
“就你兒子像你,真是聰明絕了頂,牙尖嘴巴利。”上官博抱著雙臂反唇相譏,一臉得意,也許他覺得這是跟黃老爺吵架最好用的梗吧。
我愣愣看著上官博,他轉身向外我已看到了他的臉,他沒理會我的存在,一臉得意地看著帳外被氣得無言以對的黃老爺。
莫掌櫃是鎮上最俊的男子,在這上官博面前也不過如此吧,也許他這張臉只有配上這令人無法忍受的脾氣,才能有一種奇怪的平衡,縱使是發怒生氣,都讓人舍不得將眼神從他臉上移開,珠光打在他臉上印出的微光都像是聖潔無比。
上官博,怎一個俊字能形容呢?
我想起以前說書人說的一個故事,是說從前一個人擁有一塊極為珍貴的玉石,卻像是得了天大的罪過,人人都在追他找他要搶那玉。那麼,雲娘是不是也像那個揣了玉石的無辜之人,這一生受的苦都是因為得了他的青睞?
“你馬上出走,少讓我看到你!”上官博突然往我這邊微扭了個頭,他應該是想起我還在里間,故而不想再吵,又開始趕黃老爺。
“雲姐不是你一個人的,當年她決定將一切心事告訴我的時候,就說過,任何與她有關的事情,我都可以陪同在旁。”黃老爺微帶著一股侍寵而驕的氣勢。
“宗柏!宗柏!馬上把這人帶出去!我不想看到他的鬼臉。”上官博對外吼道。
宗柏敲了敲門,走進來,仍舊一臉的疲憊,他跟隨上官博二十幾年,想必也早就習慣了他時不時的無理取鬧,也並沒有表現出不悅或者抵觸,輕聲有禮地對黃老爺道︰“黃仕郎,家主有命,請別為難屬下。”
黃老爺與宗柏好像也沒特別的交情,傲道︰“別把事情推給下人,雲姐未醒來之前,我哪也不去。”
誰都不買誰的賬,夾在中間的宗柏也里外不是人。
這時一直一副看好戲模樣的宋令箭往前走了幾步,未經上官博允許,直接掀簾走了進來。
我往後躲了躲,生怕她看到我。
向來敏銳的她好像也沒發現房中還有我,走到雲娘身邊,認真看了看她,伸手虛空一抬,一顆團葳蕤的白煙緩緩地從雲娘口中脫離飛升。
她接過白煙,拿在手里拈了拈,我眯了眯眼——
那好像是顆珠子,一顆,會環霧生煙的珠子?這麼這麼巧,這珠子跟孟無打听的那顆這麼像?
“宋姑娘?!”宗柏在賬外隱約看到宋令箭在取珠,怕影響到雲娘的病情,焦急地叫了一聲。
上官博輕皺了下眉頭,沒一聲道謝,卻反責怪道︰“雖我不稀罕你這珠子,但現在非常時刻,多用一天有何不可?”
哪有人借東西還這麼理直氣壯的?沒聲謝謝就算了,還怪宋令箭小氣不肯多借一樣。
“我說過,這珠子只借用兩天,就算今天你們不來請,我也會來拿回珠子。”宋令箭本也不是什麼大方的人,也不會買誰的賬,她垂頭細細撫摸手里的煙珠,好像很心疼將它借給別人似的。
這就是宋令箭在昏倒前讓韓三笑送到衙門穩雲娘的藥麼?
一顆珠子?一顆孟無神秘兮兮問過我的會環霧生煙的珠子?
“你先出去。”上官博又將宗柏趕了出去,宗柏馬上走了,估計這地方正常人誰都不原呆吧。
宋令箭自懷里拿出一個小藥盒,將珠子小心翼翼地放了回去。認識她這麼久,我還沒見她對什麼東西這麼寶貝小心過。
而上官博一直鷹一般盯著她的珠子,像是在很認真地審視一樣。
宋令箭給雲淡施了幾針。(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