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對不起,我總是如此懦弱;對不起,我不能代替兄長承歡膝下;對不起,我總是讓你流淚;對不起,我的懦弱毀了很多人的生活;對不起,我讓你們失望了……”少年絕望地看著角落那團冷白的光,慢慢地撐起身子,揮手將幾上的湯碗掃到了地上。
他想干什麼?!
“嘩拉”一聲,藥湯與碎片,濺了一地。
他俯下身,伸夠那片鋒利的碎片。
“博兒!博兒!你別做傻事!”雲蘭在外尖啞著聲音叫著,她用力地拍著門,人影幢幢,皆在悲聲大叫︰“少爺,少爺,你別嚇我們呀少爺……”
少年將碎片拿在了手里,用力按了按,指尖滲出了鮮血,他將它對準自己的胸膛,悲愴道︰“娘,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為什麼我還不死,為什麼我還殘活著拖累你們?為什麼——”
“博兒,你听我說,你听娘說,你別做傻事,娘求你——快,快進去救我的博兒啊——”雲蘭淒厲高聲地叫著。
外面很多人在推門,但是這門高而厚重,推了半天也只是微開了個縫。
我悲涼地看著這一幕,那源源不斷從他眼中滑落的絕望的淚水,仿佛就落在我的心里,冰冷了我的靈魂。
少年將碎片抵到了自己胸口,雪白的里衣已經開始滲血——
不要!快救救他啊!
門總算撞開了一條大縫,雲蘭不顧一切地擠過門縫向他沖來,門縫並不大,僅能供十余歲左右的孩子側身擠入,但夫人卻硬生生地這樣擠了進來,我幾乎能听見她的骨頭因為強擠而變形的聲音,她顧不得自己的疼痛,臉上全是驚恐的淚水,一進屋便撲到了少年身邊,飛快握住了碎片︰“博兒,你是要娘的命啊——”
少年無力地癱靠在牆上,閉眼流淚。
“我的孩子,我命苦的孩子……”雲蘭將少年緊緊抱在懷中,聲嘶力竭地大哭。
這一刻,我也真的被雲蘭這愛子心切的悲慟給感動了,她離開子墟後過上了富貴榮華的日子,我爹卻行蹤不明悲慘地過完余生,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你不回來?我不願相信你是這樣的人……
門大開了,此前那個拔劍的男人也沖了進來,一把拉起雲蘭護在懷里,打落了她手中割血的碎片,指著少年怒聲道︰“你這個沒用的東西,這世上最無能的莫過于輕生賤命,我上官家府給你高貴無尚的出身,你卻連苟延殘喘的賤民螻蟻都不如!你要死,死一邊去,別來喪我們上官家的門風!”
雲蘭倚在男人懷中軟弱地哭泣。
“上官禮,你給我日夜盯著他,他要是有三長兩短,你就陪他同奔黃泉路,听到沒有?”男人朝後傲慢地吩咐道。
上官禮?禮二公子?
我轉頭看去,原來這男人後面還跟了個白衣少年,可不就是我先前夢見過的少年上官禮麼?
門邊的白衣少年低頭輕聲應道︰“是,爹。”
男人帶著雲蘭走了,看得出來,他雖然脾氣暴躁,卻很疼愛雲蘭,她應該過得挺幸福的。
屋里只剩下年輕的上官禮與病弱的少年。
少年蜷著身子仍舊悲泣,上官禮安靜地坐在一邊陪著。
過了一會兒,少年眼角仍有濃重淚痕,哽咽對著兄長叫道︰“二哥……”
上官禮悲傷地笑了笑,白衣勝雪的樣子非常漂亮,少年雖與他五官相似,卻因為長久的病痛失去了光彩,過度的悲傷也奪走了他微笑時眼中的溫柔。
“什麼都別說了,你若難以苟活,二哥便陪你上路。”
少年流淚︰“對不起,連累你……”
上官禮拍了拍弟弟的肩膀,道︰“這是我對你的承諾,跟爹說的話不相干。”
“我輕賤了自己的性命,你不怪我麼?”
“三弟若是真的活得痛苦,死未嘗不是一個解脫。而且你也不吃虧啊,你上黃泉路還不用怕孤單影只,有我這麼個風趣幽默的二哥陪著,一點都不會無聊。閻王爺也樂得慌,一收就收倆。”說罷他還狡黠地豎起兩個手指。
少年破涕為笑,淚卻沒止住︰“二哥——”
上官禮像是什麼都懂,點了點頭,將少年從地上扶了起來,道︰“我知道你想說的,爹就是這德性脾氣,換了你是我,他也會這樣對你的。那姑娘想來也是個暴脾氣,年紀還小,不懂事,不必放在心上,反正以後不管她能不能嫁進來,都會後悔今天這一段的。你就休息會吧,再做這些傻事可就丟臉了。”
他幫少年清理著身上污漬,盯著少年胸口那灘血漬失神著。
少年輕聲道︰“娘她,一定嚇壞了……”
上官禮道︰“可不是,嚇得連你的名字都叫錯了。”
少年道︰“娘有時候一個愣神,總是喚我博兒。博不是爹的名諱麼?”
上官禮聳了聳肩,給少年蓋好被子︰“想不通的事情多想無用。你鬧了一場也該累了,睡會吧。”
少年輕嘆了口氣,沒過一會兒就睡著了。
上官禮收拾著屋里狼籍,然後坐在窗前,抬頭愣神地看了一會兒,突然向門外走去。
他走得很快,穿過亭台園圃,白衣飄在身後像片輕雲。
“你還敢來?”他猛地停了下來,一改跳脫之色,對著一棵參天大樹冷冷道。
“這東西,你交給他。”大樹後面閃出一點衣角,青色衣衫,是那個拒婚的青衫姑娘!她的十根手指微繭且有許多傷痕,一點都不像個姑娘家該有的手。
上官禮盯著她手里的布袋,道︰“要交你自己交給他,唇舌如箭,傷人無形,還想再多做什麼?”
“我還以為你跟他們不一樣。”姑娘冷笑道。
上官禮還算講道理,道︰“你不必激我。雖然我不知道你執意拒婚是什麼原因,但你完全可以換一種溫和點的方式。”
姑娘從樹後走了現來,倚在樹干上,那身形比俊雅的上官禮還瀟灑了許多,她的模樣打扮,眼神表情,讓我想起了宋令箭,所以對她,我一下就有了許多的好感。
我的心跳得很快,我還以為她不會再出現了,可是現在,我卻完完全全地看到了她的樣子,沒有我想像的美艷無方,但卻有種令人無法抗拒的剛毅之美。
她猛地向我所在的地方看了一眼,好像能感覺到我的存在似的,這個姑娘,比宋令箭還要銳利。
她看不到我,只是透過我所在的地方往遠處看了看,轉回頭盯著上官禮,抬著下巴冷冷道︰“我只是以一種我覺得正確的方式,直接了當,實話實說。誰弱,誰就會覺得刺耳。”
上官禮笑了笑,道︰“如果你沒有鬧過剛才那一場,我想我應該挺喜歡你的。但現在,我們只能對立。”
姑娘將手里的袋子扔在地上,道︰“我不需要博你喜歡,也不需要向你解釋任何事情。”
上官禮盯著地上的袋子,也不去撿,壓下雙眉,顯得有點悲傷,認真問道︰“游三姑娘是覺得衍弟配不上你,是麼?”
姑娘冷笑︰“這只不過是樁可恥的買賣婚姻,即使指婚給我的是個天縱奇材文韜武略的人物,我也不會接受,結果都只會是同一個。”
“衍弟會成器,為何姑娘不願多等等?”
姑娘臉上堅忍的線條化成了軟弱,她滄茫地看著盈盈湖水,道︰“來不及了,一切,都太晚了。”
我的心一下就軟了,我原先對她的恨意在慢慢消逝,因為,她真的很像宋令箭,冰冷高傲的外表下藏著無比柔軟的善意,但卻要用無數尖銳的字眼與表情去掩飾——為什麼要這麼隱藏自己呢?
上官禮道︰“姑娘是不是有苦衷?凡事都可以解決的……”
姑娘仰天哈哈笑了,英雄氣概,豪情千萬︰“我游無劍解決不了的事情,沒有人能解決。”
上官禮卻笑不出來,淡然道︰“活得這麼認真,姑娘累麼?”
姑娘瞪了他一眼,踢了踢腳下的布袋石頭︰“如你這般活得故作灑脫,也不見得有多少輕松吧。”
上官禮的目光突地渙散了。
“你弟弟病很快會好,這石頭是個藥引,他帶在身邊對他寒疾有利,你若想他的病快點好,就勸他將這石頭帶著。”
上官禮道︰“明明是好事,姑娘卻非要用這麼冷硬的修辭說出口,何必惹人傷心呢?”
姑娘冷道︰“我不必取悅任何人,也能過得比你們都好。”
上官禮笑了,先是小聲笑,後是附掌大笑,我與他見面也不算多,但他斯斯文文的樣子像是不會有這麼夸張的笑,這姑娘說得話難道這麼好笑麼?
上官禮笑了一會兒,才擠出那六個字︰“說得好,說得妙。”
姑娘也笑了,這笑溫和柔麗,使她整張面孔都帶上了女兒的嬌羞,若不是這麼強勢冷峻的打扮,她也算是個美人。我認真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想記住她的樣子,她的特別之處。她身上無別的飾物,唯有腰間掛著一個圓圓的玉牌,那玉牌感覺很別致,上面似乎還縈繞著淡淡的煙霧,像是什麼聖品一般。
“上官禮,這是我們第一面,也將是最後一面,我們不會再見面,但我會記住你們。”她交疊著雙臂,那股氣勢如劍如虹,像是能頂天立地。
上官禮沉默地看著她。
“希望它能指引他方向,在他與生俱來所擁有的力量蔭護之下,得父之才,得母之德,成長為一個濟事為民的好男兒。”她斂起笑容,輕聲道。
上官禮道︰“這話才是姑娘真正想跟衍弟說的,是麼?”
姑娘垂下雙眼,突然起一躍而起,青衫如風,消失在蒼郁的莊園上空。
上官禮撿起地上布袋,倒出袋中東西,是一顆晶瑩發光的玉石,生生不息地發著生命之光,照亮伊人的心懷,與不肯啟齒的溫柔。
有緣再見。
上官禮望著天空,喃喃道。
有緣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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