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都拋下我,走進了無邊的黑暗。
我知道我快死了,所以我的靈魂才這樣無主地游蕩著,等它耗盡精力,就會煙消雲散吧?
我穿牆過人,游走任意的時間與空間里面。
再往前。
這——
這不是我現在的院子,而是宋令箭的院子,院子里與現在完全不一樣,放著一台織布機,檐下放著一張軟塌,一個大腹便便的女人正在院中曬被單。
我看了看對面,對面我現在所住的這個院子居然還不存在,只是一片空地。
一個男人飛快地從巷子里閃現出來,直奔巷底,進來就拉著女人道︰“你怎麼又不听話,下床來干什麼——快坐下,這些活兒不用你來干。”
女人頓了頓,緩慢地轉頭看男人——
我愣住了,這女人怎麼這麼美,明眸皓齒,玉膚櫻唇,烏黑的挽發落在頰邊,每個表情都是絕世佳畫。
女人笑了,輕輕道︰“只是來曬個被單,都還不是我洗的呢。”
男人心疼地給她擦去手上的水漬,道︰“水涼,小心身體。況且這被單曬在院中會有濕氣,不利你養胎,我已與老黑說過,以後洗曬的東西都放他院中去折騰。”
女人小聲道︰“這,不太好吧?”
男人道︰“有什麼不好的,他巴不得能幫上點忙。”
女人道︰“說好了我們要一起靠雙手生活,我總不能什麼事也不干,任你一個人勞累吧——”
男人道︰“我不累,這不是還有大家伙麼,相互幫忙嘛,你就乖乖的讓我照顧好你,什麼也別多想。”
女人溫柔地嘆了口氣,輕剪了剪眉,即便是不悅的表情,都那麼讓人心碎。
她輕道︰“可是我想學,想像正常人一樣生活。你看,我明明想學做飯,你偏跟鎮上所有的廚娘通了氣,讓他們不要教我——這以後,我怎麼做個像樣的娘親嘛?”
男人開心地將臉貼在女人的肚子上,細心听著里面的動靜,道︰“你說,咱的孩子能不能听見他娘在耍小性子呢?”
女人嬌氣地推了把男人的臉,笑道︰“你才耍小性子呢,才六個月,听得到才怪。”
男人握著女人的手,輕輕摩挲著,他摩挲得那麼小心,生怕自己手上的老繭將這玉手給擦破了。
“你說,咱的孩子是男的還是女的?”
女人問道︰“那你想要男孩還是女孩?”
男人問︰“你是孩子他娘,你想生男孩還是女孩?”
女人道︰“明明是我先問你,你倒先來問我了——要不,咱們一起說好麼?”
男人點點頭,手指比劃著數字。
三,二,一。
“男孩!”
“女娃!”
女人皺了眉,問道︰“你不想要個男孩子嗎?”
男人道︰“我什麼時候說過我想要個男孩子?”
女人道︰“可以跟你習武練功,除強扶弱呀。”
男人搖了搖頭︰“我可不想,太累人了,我就想生個女娃,跟你一樣的女娃,不用擔心生計,不用擔心顛沛,只要美美的找個好夫家就行了。”
女人厥了厥嘴︰“原來你不想生兒子是因為怕兒子像你這麼累,哼。”
男人笑了,輕摟著女人道︰“那可不是,因為天下最好的女人已經被我娶走了,我擔心我兒子娶不著像你這麼好的妻子。”
女人笑了,依偎在男人懷里,道︰“以前沒覺得你這麼貧,現在跟阿血他們混多了,嘴跟抹了油似的。”
男人道︰“那是因為你以前太冷冰冰了,我嘴再貧,見到你舌頭都打結。”
“還來?”
男人幸福地摟著女人︰“不管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都是我的心頭肉。我名字都已經取好了。”
女人咯咯笑︰“才這麼點大,急什麼呢?”
“怎麼會不急,我人生第一次當爹。這第一個孩子,單名取個飛字,好不好?”
“飛?”
“若是男孩子,就是飛翔的雄鷹,像我。若是女孩子,就是飛舞的蝴蝶,像你。不管如何,他都會自由自在,隨心而活。”
“燕飛……”女人輕撫著隆起的肚子,眉間婉轉著萬般溫柔。
“還有,昨天我跟人談下了對面的那塊地,打算對面起個更大的屋子,好讓你們娘倆住得舒服點。”
女人道︰“這夠住了,雖不大,但轉身就能看到你,我覺得安心。”
男人笑了︰“這兒雖然也不小,但多了個孩子就擠了。雖與以前不能比,但我也想盡我可能地讓你過得好。我不想你會有一絲絲的後悔。”
女人溫柔地將手放在男人手里,微笑道︰“我與四哥長廂廝守,即使天雷水火,也決不後悔。”
夕陽下,這對年輕的夫妻安靜地依偎在一起,仿佛已經有了世上最幸福的生活。
燕飛。我就是燕飛……
我淚流滿面地站在巷子里,看著年輕時的爹娘,這是我第一次夢遇他們在一起的時光,那麼幸福,幸福得讓人不敢想象往後的淒涼。
我想看,想要與他們一起感受這虛幻的幸福,因為自我出生以來,便從沒享受過這樣的天倫之樂,我知道以後也不可能會再有。
一陣風吹來,我飄飄搖搖地離開了巷底之家,隨風飄浮,不知何去何從。
我來到了仙境——天空有蝴蝶自由紛飛,地上花草交蔓,紫色的七星花圍成了一座精巧的小屋,院中小桌躺椅,無一不顯精巧,四周霧氣微漫。
這是人間仙境,是世外之地。
我院里四處看了看,沒有人,我怎麼來到了一個無人之境,莫非這是神明想讓我靜處的靈魂安息處麼?
我穿過小屋,移到小屋之後,小屋之後還有一個搭好遮篷的院子,可供人平時坐在院中閑躺,此時這小院中的椅上就悠然地躺著爹,不遠處的院角邊上,蹲著一個紫衣女人,烏發蓋住後背,那背影看起來美極了。
這是爹什麼時候在別處認識的姑娘?那時我出生沒有呢?
紫衣姑娘蹲在院角,手上纏著布條,一直在擺弄幾個小花盆,將花盆里的泥松開,再扔進去一些花籽,覆上土,往里面澆水——
只不過,她澆的水怎麼這麼髒,黑乎乎的帶點粘稠,充滿了腐敗的意味,我捏著鼻子往遠處躲了躲,就躲坐在爹的邊上,這樣我就能好好地仔仔細細地看他,彌補這十六年的缺失,雖然他看不見我。
爹看著這紫衣姑娘,慢慢的輕皺雙眉,看得出來他很擔憂,也很無奈。
“你不必留在這里的。”
紫衣姑娘又輕聲應答道︰“恩。”
爹虛無地看著遠方,滿滿的憂慮,道︰“我知道你幫了我們很多,但你不必拿自己的一生來換我們的自由,這是一場沒有休止的爭奪,不應該再卷入更多人……”
紫衣姑娘道︰“形勢所逼而已,況且,除了你們,我哪還有地方可去?”
爹嘆了口氣︰“我以為,這已將是終點,但確是我太過天真了。”
紫衣姑娘淡然道︰“是四哥太仁慈了。”
她的聲音,很冷,很低沉,與宋令箭的聲音是同個類型。
爹空洞地睜著雙眼,我印象中,從來沒有看到爹這樣無望的表情,他總是對生活充滿了信心與熱忱,他曾跟我說過,什麼事情都可以笑著去解決,因為哭著面對一切也不會有什麼改變,只會傷了自己。
紫衣姑娘回轉過身,我愣了愣,這姑娘長得真美,她五官長相與娘有點相似,但臉要更尖,鼻子要更高,膚白如玉,秋水大眼與細薄的紅唇,蓋在額上的劉海烏黑光亮,再加上背後那瀑布般的長發,與這一身淡紫的衣裙,真如靈空仙子下凡間。
紫衣姑娘輕輕一笑,溫中帶冷︰“只要四哥你開口,我可為你殺出血路,拔盡暗草之劍,四寸玄簪釘在趙家人枕邊,讓他夜不能寐,我看他如何糾纏不休。”
爹收回神識,失落一笑︰“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紫衣姑娘握緊了拳頭,她的指頭真好看,修修長長,縴縴細細,指甲整齊秀氣,發出健康的光澤。
“若是真念及同根,他就不會出爾反而。”
爹坐直了身子,看著紫衣姑娘道︰“我說的同根生,是你與他。我與他再情義深重,也不及你們手足血脈之實。”
紫衣姑娘捂著嘴嘲諷地笑了,明明是溫柔如水的仙子臉,卻笑出這樣冷漠無情的笑容。
爹輕聲道︰“再者今時不同往日,我已無法不顧一切。我知道他只是放心不下,有機會你轉告他,要那東西只是為了保住玉兒,燕某人決無私心。”
紫衣姑娘冷笑道︰“難道四哥覺得那女人的到來只是巧合麼?若不是你再三要我起誓,我早已將那女人碎尸喂花,殺雞儆猴。”
雖然我只是一縷魂,但這話仍舊听得我後背生涼,這姑娘長得這樣貌美仙意,說出來的話卻如蛇蠍毒獸,爹怎麼會認識這樣的人?
爹笑了,笑得無奈,又帶點寵溺︰“你啊,說起殺人,眼就起紅,既然你要掩飾,為何不多學學別家姑娘溫柔如水?你擅使針,何不學些女兒家的針線功夫,來倒騰這一院子的共喜。”
紫衣姑娘看了爹一眼,突然捂著嘴輕聲笑了笑,道︰“四哥也來拿我打趣?這身裝扮,四哥曾也說好,你忘了?”
爹卻看著她愣住了,我知道他為什麼愣住,因為這紫衣姑娘摭嘴輕笑的樣子跟娘好像,跟那個小院中與爹說要長廂廝守的溫柔的娘,好像,好像。(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