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回到青旅,大家洗洗就上床了。
老潘散了酒意卻開始睡不著,倚在床頭抽煙。
上鋪的白瑪杰布聞到煙味,從被子里探出頭來往下瞅一眼,黑暗中,老潘一動不動,只能看到煙頭的猩紅忽明忽暗。
看了一會兒,他忍不住低低喊道︰“潘爸?”
“嗯,怎麼啦?”老潘吐出一口煙圈,抬頭,看到模糊的人影在眼前一晃,架子床吱嘎響,被窩里多了個暖烘烘的小身子。
“又跑我這來。”老潘沒好氣,手伸進被窩在白瑪杰布屁股上拍了一掌,沒用力,他感覺不到疼,笑嘻嘻地翻身面朝老潘,頭枕著手臂,“潘爸,你喜歡夏老師嗎?”
夾著香煙的手指輕微一抖,黑暗中老潘臉色驀地通紅,他極力控制自己的情緒,假裝若無其事︰“怎麼突然這麼問?”
“有人說夏老師喜歡你,”白瑪杰布眨眨眼,“所以我想問問你喜歡夏老師嗎?你會和她結婚嗎?”
垂下眼瞼,老潘不語,食指反復碾壓著煙頭,白瑪杰布看不清他的表情,微揚著下巴等他回答。過了會兒,他听到老潘說︰“誰跟你說夏老師喜歡我的?”
“書店里的阿熱說的。”
“那個阿熱滿嘴跑火車,她的話你也信?”老潘翻白眼,這種謠言都傳出來了,可見陶陶在孩子們面前沒少說夏梔的壞話。他有點煩躁,低頭狠吸了口煙,辛辣的氣息在胸腔里擴散,拍了下白瑪杰布的腦袋,他說︰“不早了,上去睡覺。”
白瑪杰布賴著不走︰“我還沒問完!”
“小孩子家家哪兒來那麼多問題。”老潘皺眉看他。
“阿熱還說,夏老師是死皮賴臉追著你來拉薩的,她一直不走就是想跟你在一起。”白瑪杰布干脆從被窩里爬出來,盤腿坐在床上,“潘爸,這是真的嗎?”
“假的。”
“那什麼是真的?”白瑪杰布很哀怨,他是真的很喜歡夏老師,也很願意她嫁給潘爸,做他們的媽媽。
“真的就是,再叨叨個沒完老子揍哭你!”老潘鼻子里哼一聲,隨手把煙摁進床頭櫃上的煙灰缸里,把枕頭放平了準備睡覺,白瑪杰布不死心,搖晃他的胳膊,“潘爸,潘爸,你跟我講講你到底喜不喜歡夏老師嘛。”
整張架子床被他帶的晃晃悠悠,一塵正睡得迷迷糊糊的,生生被吱吱響的動靜給驚醒了,伸手在床板上拍了幾下︰“大晚上不睡覺,干嘛呢?”
說完,幾乎是同時,房間里傳來幾聲悶笑。听動靜,除了一塵,剩下三個都還沒睡著。
老潘裝不知道,凶巴巴的︰“瞧瞧你干的好事,把大家都吵醒了!趕緊睡覺去!”
“潘哥,你就滿足孩子的好奇心吧。”陳清朗突然插話,從白瑪杰布爬下床跟老潘說話開始,他就一直憋著沒出聲。
“反正醒也是醒了,干脆講講你支教時候的事唄。”黑暗中,上鋪傳來一塵懶洋洋的聲音,“對這一段,我還挺好奇的。”
“還有夏老師。”扎平措補充。
老潘悶悶的聲音傳來︰“都是些陳芝麻爛谷子的破事,有什麼好說的。”
“陳芝麻爛谷子我們也樂意听。”陳清朗打了個哈欠,“別廢話了,開始吧潘哥。”
這話頭一開,大家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老潘沒辦法,從床頭櫃上摸過煙盒,抽出一根煙叼在嘴上,思考從哪里開始講。跟西藏的緣分始于2009年,那時候大家還不叫他老潘,他有個響當當的名字,叫潘驛。他是個自由攝影師,曾經很有錢。
老潘點燃了煙,抽一口,慢悠悠的開始講了︰“09年那會兒我給自治區拍宣傳片,拍到納木錯小學,體育課扛著機器拍學生踢足球,差點兒拍出高反。休息的時候跟扎西校長閑聊,校長說我們這里是高海拔地區,特別缺老師,有機會你給宣傳一下唄,要長期的那種……我說,行,那明年我來吧。”
指間夾著的煙燒了一半,老潘靠在床頭,目光鎖定在煙頭那一點紅上,停下來沒說話。
陳清朗沉不住氣︰“然後呢,這事就完啦?”
“沒,”老潘心里煩,索性攤開了說,“大家都以為我是真心想為納木錯小學的孩子們做點什麼,實際上我只是想通過支教老師的身份長期跟拍幾個老師和學生,照片出來,先找圈里的幾個哥們宣傳一下,到時候開個攝影展,效果肯定轟動。我帶著這樣的目的進了學校,開始還想著小學嘛,隨便教教就行了,可是很快發現這個計劃有點扯淡,白天要教書,晚上要備課改作業,因為條件艱苦還得自己擠時間生火做飯,哪有時間扛攝像機。”
“所以,那會兒拍照和支教你只能選擇一個,你選了支教。”一塵很篤定的說。
“是,”老潘點頭,“我認識到自己思想上的錯誤,羞愧難當,把所有攝像器材都收了起來,專心教學,一年以後我離開了納木錯小學。”
這段經歷他從不主動跟旁人提起,他覺得自己配不上“支教老師”這神聖的四個字,他算啥?一個利欲燻心的鑽進錢眼兒里的混蛋!
說出這些,老潘心里反倒輕松了,旁邊的白瑪杰布已經打起了呼嚕,他擺擺手︰“不說了,睡覺。”
剛躺下,陳清朗又喊了聲“潘哥”,老潘沒好氣的說︰“干嘛?”
“陶陶說夏老師死皮賴臉硬追著你來拉薩,我們都不信,現在你在這里,給我們說句實話,為夏老師正個名。”
“死皮賴臉?”老潘哼笑,“那丫頭跟夏梔不對付,能有什麼好話。”
一塵輕飄飄地往陳清朗那邊瞄了一眼。
老潘繼續說︰“10年的時候我在青海自治區拍電影,團隊里有人高反,我開車送人去西寧醫院,回來路過隆寶鎮,趕上地震了。”
“玉樹地震?”陳清朗心里咯 一下,那年地震,網上鋪天蓋地的新聞報道看得他心驚,沒想到潘哥是親歷過地震的人,一時讓他肅然起敬。
“嗯,隆寶鎮地兒偏,又不是震中,救援官兵都去了玉樹,那邊藏民住的還是木質結構的房子,一震就塌了,災情相當嚴重,我們身上帶著衛星電話就第一時間給救援組織打了電話。我和夏梔,就是在隆寶鎮認識的,不過當時她受傷嚴重,一直昏迷,後來,蘭州軍區某旅“邱少雲連”在隆寶鎮措美村援建了少雲帳篷小學,我和她都在里面做志願者,那時候才真正熟起來……”
陳清朗只抓住了一個重點︰“夏老師受傷了?”
“當時她們一家出行,她運氣比較好,地震的時候被甩出了車廂,她的父母卻罹難了。”老潘頓了頓,似乎是想起了當年地震的慘烈,有點唏噓,“夏梔之所以選擇來西藏支教,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這段經歷觸動了她,可不是什麼死皮賴臉為了追我,我沒那麼大魅力。”
一塵和陳清朗不約而同的低低笑起來,老潘被他們笑得有些惱︰“懶得跟你們廢話,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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