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車在公路旁的水庫河道附近停下,對岸不遠就是郊外的居民區,遠遠地能看見24小時便利店的招牌還亮著。夜已經很深了,周圍靜悄悄的,路上偶爾壓過幾輛過路的運輸卡車。
“把轉賬密碼告訴我。”之前的橋洞里沒有信號,于米不得不將車子開出來。
“你把她傷成這樣的?!”程舒憤恨地擁著鄒 ,她稍微恢復了些意識,眼皮微微地顫動著。“給她點水。”
“別廢話,告訴我密碼。等拿了錢也許會考慮放了你們。”于米從副駕駛拎起一罐液體,扭身潑向車廂後的兩個人身上,剩下的則潑在了其他角落。
冰冷、刺鼻,鄒 被嗆了一口,再度劇烈的咳嗽著。
程舒捧著她的臉貼在自己的額頭上。
驚恐的黑暗中,鄒 感受到熟悉的呼吸聲,激動地抓住身前人的衣服。她的眼楮痛得睜不開,喉嚨也被氨水灼傷了,根本沒辦法喊出他的名字。“程——咳——咳——”
“是我。別怕,我在這兒。”程舒依靠氣味和溫度,分辨出這些液體是酒精。他不安地瞅著于米的背影,目光緊迫地在車內外搜索著。
“把錢轉給我,否則就放火燒死你們倆。”于米終于凶相畢露。
就算給了他錢,我們怕是也活不成了。程舒和鄒 都清楚這點。
“真他媽作死!”于米煩躁地從上衣口袋拿出打火機,輕輕一按,小火苗虛晃著躥出。“實話說,我走投無路了。拿不出錢來那幫人也得弄死我,怎麼都是死,不如找人陪葬。”
其實他早就盤算著要拿錢跑路,過更名改姓的日子。身形年齡都差不多,程舒正好能做替死鬼。等人們發現這車和燒成炭的男人尸體時,高利貸和銀行的債就都清了。
程舒知道于米是當真的,人窮途末路時什麼都做得出來。“把手機給我。”
“你到副駕駛來,我得盯著點你。”于米命令。
“跑……別管……”鄒 湊到他耳鬢,忍著劇痛,嗚咽著說。
程舒在她額頭上深深地吻了一下,小聲回答︰“這次我不會再離開你。”
“你們哪這麼多廢話!”于米一手揪住程舒的胳膊,一手舉著打火機。“要是敢耍花招或者多動一下,我就先把她燎了。”
“別激動,我給你轉錢。”程舒接過手機和銀行卡,汗珠凝聚在他的額頭上。“不行,這地方信號太差了,App和網站都打不開。”
于米狐疑地奪過手機,檢查了一下。信號沒問題,3G足夠支持轉賬的。他失控地把手里的打火機伸向程舒,“你真是想死啊!好,我成全你!不過我改主意了,燒死你,然後把她交給那幫追債的。看他們怎麼干死你的女人!”
“別別——求你了我不想死,真的。”程舒縮著脖子把手擋住臉上,哀求著︰“這是國外的網,所以信號不好。咱們換個地方,去大路上再試試。”
于米覺得他說的也有一定道理,認識那麼久程舒還是頭一次慫成這副樣子。生死之間,果然誰都是一個德性。“滾回後面去。”
程舒順從地爬回後車廂。
車子再次發動,騎上大路。于米打開燈,監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你相信我嗎?”程舒扶鄒 坐起來,偷偷把車廂里的木制熨衣板放到她腿上,然後把她的手落在車門扶手處。“抓牢。”
淚水稀釋了氨水的濃度,鄒 的眼楮勉強可以睜開了,可是卻只能看見一點點微弱的人影。她說過會永遠相信他,可還是失言了。整整五年,她留他一個人對抗病魔。她明知道他曾是個孤單的小孩,但是她卻那麼輕易地就離開了他。
跑!你自己能跑的!真的不要再管我了!這是她心里的吶喊,此刻那該死的喉嚨卻完全無法表達。“你跑——”
她懊惱地耳語,用肩膀推開他的擁抱。
“照顧好自己,別讓我分心。我們會沒事的。”程舒把臉貼到她臉頰上,看向路邊黑鱗鱗的水面。他按下了身邊所有的車窗。
“你別想跳啊,那樣死得更快。”于米故意加快了車速,而且車門還是反鎖的,他壓根不怎麼擔心他們會跳車。
“于米,你還記得舞室第一次和凌智的合作嗎?盧曉在大海的淺浪里摔倒了。多好的機會,你卻不敢拉她一把。”程舒悠悠地說。
“你又想耍什麼把戲?”于米憤懣,“別和我提那個女人!”
“哼,這麼多年過去了,是不是還沒學會游泳啊?”
于米一怔,涌上不祥的預感。幾秒之後,他顧不上前方的路,回頭去看後車廂。程舒雙手合拳,重擊揮向他的臉部。隨即躍進車廂前方,奪過了方向盤。
于米哀嚎著,按下手里緊攥的打火機,火苗迎風瞬間在車內蔓延。
幾乎分秒不差,面包車也偏離出公路,急速沖進了旁邊的深水河道里。酒精火焰遇水則會更旺,程舒當然知道這一點,但是前提是要在水量不足的情況下。偌大的水庫,撲滅這點火,真的太容易了。
冷颼颼的河水漫進轎廂,車子沉得飛快。車門被水封得死死地,于米掙扎著用腳胡亂踢踹,根本無濟于事。
“鄒 ,抓著木板,吸氣!”趁著車里尚存一絲空間,程舒艱難地跨回後車廂。
鄒 照辦,仰頭深深吸了口氣。與此同時,程舒把她從車窗推了出來。她听他的話不去亂動。雖然手腳被縛不能劃水,但女人身子輕,木板的浮力足夠帶她脫險。
接著程舒也準備從窗戶鑽出去,但是男人的骨架大,他只能在漆黑的水下摸索嘗試著。絕望的于米在殘存的空隙里吞下最後一口氧氣,拽著手里的安全帶從背後繞住程舒的脖子。
時間一秒秒地流逝著,鄒 漂浮在河面上心急如焚地等待著。眼前是迷霧般的虛無,沒有光,也沒有影。四周靜如死寂,貌似連她那微弱嘶啞的呼喊都不曾存在。
半年後,新港風平浪靜的一天。
結束了在哥本哈根的拍攝工作,鄒 從客戶的影棚出來,獨自踏上了一艘整點出發的觀光船。柔波深邃的海面映著紅頂綠瓦的城市街景,天鵝慵懶地撐起翅膀,碼頭邊樂隊的吉他聲漸行漸遠。
船駛出港口,行至遙遠處,乘客們紛紛把注意力投向左側。頭頂低矮的玻璃船頂反射著刺眼的光芒,鄒 把墨鏡架在鼻梁上,歪過頭去湊熱鬧。原來他們正駛過那尊“可愛又可憐”的小美人魚像。看來今天她好好的,既沒有被潑油漆,也沒有斷手斷腳。
乘客們紛紛舉起相機和手機拍照,鄒 安靜地轉過臉枕著手臂,倚靠著楓糖色的船幫,獨自面朝右側開闊的視野。哥本哈根春天的黃昏天高雲淡,暖陽澄明。橘色的余暈浸染著城市的每寸角落。
心中想念著某人的時候,你眼中所看到的一切,那個人雖不在此處卻亦能看到。
鄒 淡淡地抿著嘴角,篤信著自己的堅持。清爽溫和的海風在她的指間和發絲里徜徉。船靠岸了,碼頭的另一側更加熱鬧。沿岸的露天咖啡館里沒有一張空位。人們甚至圍著裝滿冰塊的大盆,坐在路邊喝冰鎮啤酒。大概是趕上了周末集市,隨處都是熙熙攘攘的度假人群。
每隔幾步,就能見到風格迥異的街頭藝術家。有人唱歌、有人賣工藝品、還有人在樸實的灰石板路上擺起了個人畫展。
大概有十幾幅作品,畫家是個華裔面孔,畫風細膩。鄒 好奇地走近,仔細地觀賞著。
“這是地壇嗎?”她蹲在一幅油彩畫前,輕聲問它的作者。
畫家一愣,回頭看看自己的畫。上面是一對戀人圍抱著一棵古樹,樹干渾厚,枝冠稀疏。除了背景中有幾抹紅瓦黃牆,並沒有其他標志性的景物。“你怎麼知道的?”
她倏然拭去眼角的淚水,抬頭問︰“這畫賣嗎?”
畫比想象中貴了一些,鄒 也並不確定畫中的人是否就是她和程舒,但是還是將它裹在牛皮紙里帶回了酒店。
“鄒小姐?”經過前台時,接待員叫住了她。
鄒 詫異地停住了腳步。只住了一周而已,這個金發碧眼的外國人竟然能喊出她的姓氏。“有事嗎?”
大概是因為沒有叫錯名字,接待員露出自信的笑容。“有位先生找您。”
“在哪?”
“剛才就坐在沙發上……”接待員朝大堂觀望著,“啊,他過來了。”
鄒 轉過身,迎面的人順勢捧起她的臉落下一吻。“你這警覺性真是越來越差了。”
“是你走路沒聲音。”
“怎麼會?我穿的可是皮鞋。”程舒故意用力走了幾步,大堂里回蕩著“噠噠”聲。
鄒 耍賴地把手里的牛皮紙包裝推到他胸前。
“呵呵,這是什麼?”
“生日禮物。”
他笑笑,“有老婆陪著一起變老的感覺挺不錯的。”
“我越活越年輕。”
“對,你是我的小妖精。”程舒把手攬在她腰上,向上游走,輕輕地觸到了胸部。“老公餓了,能給施點法術嗎?”
“大白天的,你想什麼呢?”鄒 羞赧地朝四周看去。
“他們又听不懂咱們說什麼。而且我是真的餓了,想吃東西。你到底在想什麼啊?”
她輕咬著嘴唇,不滿地睨著身邊的男人,臉上升起一片紅暈。
程舒得意地嬉笑著,他喜歡看她害羞的樣子,白里透紅的臉蛋漂亮極了。去年秋天的劫難隨著于米的溺亡而永遠地結束了。有時程舒會想,如果沒有那場疾病,他會不會想到要練習潛水和游泳呢?世事無常,他慶幸遇上了最好的結局。
他們相擁著走到酒店對面的河岸邊上,這里有不少精致小巧的食肆。隨便哪家看起來都很美味的樣子。
“一份牛排全餐、一份沙拉、兩杯淡啤酒。”鄒 把菜單遞給服務生。
“才點這些?”
“最近沒什麼胃口。”
“你太累了。”程舒把她的手合在自己掌心里。“公司里的事都安排好了,我們可以在這邊多住幾天,放松放松。”
鄒 幸福地點了點頭。
過了一會兒,服務生把菜和酒端了上來。
“明天我帶你去見個朋友。”她用叉子攪拌著沙拉盆里的蔬菜。
“好啊,是那個叫Selma的攝影師嗎?”程舒切開六成熟的牛肉,血色的汁水留滲到白色的瓷盤上。“她真的比我還高?”
“對啊,或許差不多吧。反正她老公比你高。”
“我不和北歐的護林員比身高。”他認輸地笑笑。
“她每次都說要請我吃什麼reindeer,好像是這麼說。”鄒 納悶地說︰“是鹿嗎?”
“reindeer?那是馴鹿。”程舒想了想說︰“我在芬蘭吃過一次生的馴鹿肉,其實外國人也是什麼都吃的。那個味道有點像牛肉。”
“別說啦。”她听著這些,再看著盤子里的紅肉,胃里頓感翻江倒海,喉嚨里冒起酸苦的味道。
“你怎麼了?”
她搖了搖頭,手捂在嘴上,一陣陣地干嘔。
他立刻抽出面紙遞過來。
“有點惡心。”鄒 把紙按在桌上,心口灼熱,抬手摸向冰鎮啤酒。
“那個……”程舒起身把酒杯推開了。“你說胃口不好,那生理期呢?”
“嗯?”她一驚,“好像過日子了。”
他恍然地會心笑著,手指溫柔地捻著妻子的耳垂。“看來你為我準備了兩份生日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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