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潛唐驚得不輕,他嘴里還有沒咽下去的面包,就那麼張著嘴愣愣地望向來人,一臉的疑惑。
栗大洪精瘦精瘦的一個半老頭子,說起話來卻爽利又透著親近,他走了幾步來到床邊,笑著對顧潛唐道︰“顧老弟,碼頭的事你受委屈了,我來看看你,一切可都還好?需要什麼盡管說。”
顧潛唐一口咽下嘴里的吃食,可氣短情急噎的說不出話來,又趕忙喝了一大口牛奶,這才順了口氣,對栗大洪道︰“怎敢勞栗社長大駕,顧某真是受寵若驚。李路,快去給栗社長搬椅子。”
李路“噢”了一聲,慌忙從窗邊把椅子搬到栗大洪身後,恭敬地請他坐了,又趕著出去燒水泡茶。結果他開門出去,就見走廊里站了兩排青幫的人,那氣勢,怕不是要把這里當了忠義堂。
李路縮了縮脖子,回身沖顧潛唐擠了擠眼,關門走了。
栗大洪大咧咧地在椅子上坐著,問起顧潛唐的傷勢,听他說沒什麼事了便點點頭,笑道︰“吉田老師也說你夜間睡得倒好,並沒發燒,現在看精神也還不錯。”
顧潛唐這才想到是吉田去和他說的,便又請他轉達對吉田的感謝。
寒暄過後,倆人倒是沉默起來,最終還是顧潛唐斟酌著開口︰“方才,栗社長進門時說的,可是當真?”
栗大洪眼楮眯了眯︰“自然是真的,顧老弟怎麼不信?”
顧潛唐一頭霧水,卻望著他沒有說話。
栗大洪從袖子里掏出一疊東西放在他面前的小桌板上︰“我剛才說了,碼頭的事讓你受了委屈,這錢你拿回去,醫院的費用由我來付。”
顧潛唐看了眼桌上的銀票,竟是自己在碼頭上拿出來的那兩萬兩,不由驚道︰“栗社長這是何意?碼頭上的事細論起來,是我的船工強行靠岸才和興慶的船撞上,那些損失理應由我來賠償。若說後來對賭斗狠,那也是我心甘情願認輸,這錢我萬不能收回來。醫院的費用更是如此,怎麼能叫您出錢?”
事已至此,顧潛唐並不願再跟青幫有什麼瓜葛,他在碼頭吃了大虧,深知這些幫會招惹不得,硬踫硬
即便栗大洪以退為進,他也必須擺明態度,一碼歸一碼,這是栗大洪說的。
“這次是我御下不嚴才叫人鑽了空子,被人當了槍使。”栗大洪哼了一聲,掏出煙斗叼在嘴里,想了想又拿了下來。
李路重又進來,給兩人沏了茶水,又識趣地退出去。
屋里重又剩了他二人,顧潛唐莫名道︰“栗社長此話我倒是不明白了。”不能通融的是他,非要斗狠的也是他,怎麼臨了臨了倒成了別人的槍?
栗大洪笑笑,眼神卻冷了下來,解釋道︰“幫里帶了多年的徒弟,尤其是已經進了大香的。一般他做什麼,當師父的很少過問的,即便旁人求到我這里,我也很少會插手。這是幫里的規矩,進了大香的弟子只等開法堂便能獨當一面了。”
他講的是青幫內部的事情,顧潛唐卻明白他是在說陳嚴州無疑了,而且听這意思,似乎是陳嚴州自作主張而他是反對的?
見他沉默不語,栗大洪含笑道︰“顧老弟回國不久,于經商一途上是很通的,但旁的怕是還要下些功夫了。”
“在下才疏學淺,經商一事也是憑著一腔孤勇,存了些不成功便成仁的意氣。”顧潛唐總算抓著了話頭,順著他的話說下去,“至于旁的,更是不通得很,還望栗社長多多提點才是。”
“嚴州已被我逐出堂口,天津衛他是不能再回來了。”栗大洪語氣里透出尷尬,卻還是挑明了說,“我昨天才知道你去過我家。”
顧潛唐方才恍然,知機地開口︰“原來是一場誤會!也是我太沖動,想事情太簡單直接,平白地惹出這許多事端。”既然得了便宜就不能再賣乖,這點道理顧潛唐還是明白的,這個時候趕忙給自己身上攬點錯,總不能讓栗大洪太尷尬。
栗大洪哈哈一笑,卻是道︰“年輕氣盛的時候我也有過,這不是你的錯。說到底,青幫是該整肅整肅了。”——顧潛唐又是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轉而語氣肅然起來,“只不過顧老弟,雖然嚴州離開了天津衛,可他背後那人卻沒查出來是誰,你是聰明人,自該知道君子不立危牆之下這個道理,將來如何,可要考慮清楚。”
顧潛唐垂眸道︰“栗社長所言發自肺腑,這份提點,小弟心里領受了。”
栗大洪見話已說開,便起身告辭,臨走時又道︰“吉田老師的舅舅是這里的院長,她人也很是熱心,醫院這里任何事你都不用操心,安心住著就是。”
顧潛唐在醫院里住了十天,確實諸事不用理會,安靜悠閑。腿上的傷恢復的很好,拆線之後便能下床走動。這十天里,各種人陸陸續續地都來看他,這一方小小的病房倒是賓客盈門,好不熱鬧。
莫瑞爾後悔自己那天臨時起意,以至李路找不到人耽誤了時間,自覺對顧潛唐受傷負有一定的責任。幾乎每天都要來看看他。
有一天和威爾遜踫到了一起,倆人竟然相見恨晚,自此後便常常結伴過來。顧潛唐倒是樂見他們兩個親近,至少不用都纏著自己,將來也輕松不少。
栗大洪在那日之後便沒再來過,但三不五時也會派人送些吃食點心。
顧氏和興慶的工人陸續出院之後,醫院把結賬單子給他看了,顧潛唐想來想去還是讓李路給栗公館送了銀票過去。
結果人卻被栗大洪攆出來,還附帶了一封信並一份三岔河口碼頭倉庫的租賃文書,竟是把青幫名下的兩個位置極好的倉庫租給了顧氏。
顧潛唐松了一口氣,打定了主意出院之後一定往栗公館拜訪。
在碼頭上栗大洪其實早探知了陳嚴州的心思,卻不肯打住,原是存了試探的意思。最後顧潛唐的所作所為也著實令人刮目,于是這一份賞識便也連同著那一份歉意一同坐實了。不僅如此,也令他生了真心結交的意思。江湖中人豪氣仗義起來,做事確實熨帖周到,這種爽利的行事風格頗合顧潛唐的胃口。
栗大洪與顧潛唐雖然年紀差了一倍有余,一個是縱橫江湖德高望重的大佬,一個是游歷海外見多識廣的意氣青年,卻意外地相談甚歡,成了忘年之交。
不過這都是後話,此時顧潛唐還在醫院里住著,也見到了最想見的兩個人。
首先一個就是洛嘉怡,那日在碼頭上,顧潛唐暈倒之後場面混亂不堪,還是栗大洪出面鎮住了眾人,又幸而有白廳長帶了人去,該送醫的送醫,該遣回家去的遣回家去,卻是沒人理會得她了。
最後還是威爾遜因著和她有一同助人的情誼,雖不相識,還是紳士十足地把她送回了報館。當然,也拒絕了帶她去醫院看望顧潛唐的要求。因為在他印象里,媒體都是很“邪惡”的,為了顧潛唐著想,還是少讓記者自己了解內情的好。
以至于洛嘉怡是三天之後才尋到了櫻花醫院,在花園里見到了悠閑曬太陽的顧潛唐。
顧潛唐也不是沒想過派李路去找一找洛嘉怡,她既然說過自己是《大公報》的記者,又有名有姓的自然容易找到。可每每話到嘴邊又說不出口,一拖也就拖了好幾日。
洛嘉怡是季棠兒時的玩伴,可現在他是顧潛唐,和她接觸,要不要如實相告,給自己和她一個共敘別情的情感支點,也同時把她帶入到不可預測的危險中。他忍心如此嗎?
或者就徹底地改頭換面,給她認識一個名叫顧潛唐的傾慕者,只給她看自己一顆火熱的心,感情和現實完完全全地剝離開來。他做得到嗎?
人一旦陷入身體上的放松,頭腦便即刻靈活起來,衣食無憂導致的胡思亂想諸如此類。這種情感上的矛盾使得他日漸萎靡,加之在醫院各種藥物不停不斷,以至食欲不振,人也明顯地瘦了一大圈。
洛嘉怡見到的顧潛唐就是這樣,看起來精神還好,只是不似初見時那般豐神俊朗,反而生出一種憂郁傾頹的感覺,不由嚇了一跳,以為他傷得太重,又猛然生出自責,暗悔自己不該為了面子不肯來探望。
反而顧潛唐見了她來很是驚喜,一疊聲地叫李路。
“顧先生要去哪嗎?不介意的話,我來扶你吧。”
洛嘉怡上前兩步來到他面前,垂著一雙大眼楮看過來。她今日來之前應該是刻意裝扮過,一襲嫩黃色的小洋裝,頭上梳了兩個辮子,看起來清純又甜美。
顧潛唐看著她就有些發暈,他把這歸咎于自己這兩日缺少睡眠。他撐著長椅的扶手起身,一手按在洛嘉怡的胳膊上,道︰“那就辛苦洛小姐,咱們回房間去,說說話兒。”
洛嘉怡臉上微微泛紅,她飛快地把頭低下,雙手托住他的小臂,輕聲道︰“那,走吧。”顧潛唐卻沒有動,她無奈抬起頭不解地望著他,朱唇輕啟,“怎麼了?”
顧潛唐輕笑一聲,搖搖頭︰“沒什麼,只是想到那日在碼頭你也扶過我,相比之下,那才是真正的扶危濟困,現在嘛……”他低頭看了看兩人之間的距離,搖搖頭——“算是,言不由衷?”
洛嘉怡臉色一變,沒好氣地甩開手,哼道︰“常言道飽暖思……”紅著臉半響,那兩個字到底是說不出口,“顧老板看來是恢復的不錯,這心思也活絡的過分了。既然你沒事,那我這一趟也是白來了,就告辭了吧。”(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