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謂，青史幾行名姓，北邙無數荒丘。前人播種後人收，說甚龍爭虎斗！”
定場詩伴著一聲脆響，說書人把驚堂木拍落在條案上，滿堂茶客皆是一靜。
說書人滿意地頷首微笑，挽著袖口娓娓道來。
“今兒咱們說一宗當年在本地的舊聞，那位說了，多舊啊？說舊其實也不算舊。光緒二十一年，誒，那位又說了，那不是甲午年嗎？對嘍！今兒是宣統元年，咱往前推十五年，咱們天津衛啊出了一樁迷案，至今未解。”
台下茶客有些被勾起了興趣，嚷嚷著起哄︰“嘛案子，快說！”
說書人笑了笑，拿手把辮子往後身後一撩，續道︰“十五年前，咱們天津有個融耀輪船廠各位听說過嗎？船廠的東家姓季，名宗霖，要說起這位季老板，那真是一代儒商。再說季家那生意，怎一個大字了得？國內就不說了，東印度公司又怎麼樣？照樣求著咱們天津衛的船廠做生意。當年的天津港，少說七成以上出海的船都掛著融耀的牌子，您說這生意大不大？季家的船塢在塘沽，可是號稱當年一景兒啊！”
這一番虛虛實實的夸張講述成功地調動了听眾的氣氛，原本心不在焉的一部分茶客也開始認真听起來，一時間茶館里的喧囂聲也漸漸平息，竟是都被這點掌故吸引住了。
台下更有好事者跟著吆喝︰“那怎麼現在滿天津衛也看不見這個廠子呢？”
說書人挑眉一指︰“您問的好，為什麼沒了？這正是咱今日要說的，震動天津衛的大案，融耀船廠爆炸，季宗霖慘死在船廠，季家老宅失火，偌大家業毀于一旦……”
台下茶客們有些已經抬起頭來，準備認真听上一听，而有些則開始交頭接耳，議論著曾經道听途說的一點當年的故事。
當所有茶客幾乎都被說書人吸引，唯有進門處靠窗位置上的一個人例外。他安靜地坐在角落里，好似與這個世界的熱鬧剝離開來，顯得格格不入。
他不僅沒看一眼台上，反而一直微微低頭盯著窗外，骨節分明的手按在茶盅蓋子上，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目光所及之處，一個微微發福的老人正來到街角招手攔下一輛黃包車。車夫在路邊停好車，扶著老人上車坐好，轉身去拉車。那老人卻在這時轉過頭來，遙遙看向茶館里年輕的客人。
四目相接，老人微微頷首，目光復雜而飽含探究，隨即黃包車緩緩離開，拉著老人漸漸消失在了街口。
年輕的客人收回目光，轉頭看了眼台上的說書人，也終于揚起了那張堪稱完美的臉。二十多歲的年紀，舒眉朗目，清雋端然，獨坐一隅的疏離淡漠和眉目間天然的精致風流交錯成一種叫人難以捉摸的氣質，溫潤雅致卻又冷清得不近人情。
又是一陣叫好聲響起，年輕的客人臉色沉凝陰郁，恍如山雨欲來風滿樓。他猛地地站起身，桌上的茶盅卻被衣袖帶翻，叮叮當當地灑出一灘茶水。水漬緩緩地在桌面上淌開，洇濕了桌邊一份《大公報》的一角。
那張報紙的頭版頭條，是一排加粗的宋體字“顧氏船舶開業，開闢本土航運業新局面”，下面是一張開業剪彩時的黑白照片。只是照片的部分被水浸濕，已經模糊了上面的人物。
可他卻毫不在意似的，或者說根本渾然未覺，只偏著頭直勾勾地盯上了台上的說書人，眸光微微閃動，周身的氣勢也愈發陰郁。
這時若有人注意到他，定會以為他是有什麼不滿意或者是因方才談的不妥當而生了氣，可隨著又一叫次好聲哄然響起，他卻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垂眸轉身繞出了桌子。
可事情偏偏就總是不能遂人意，他這一動竟撞倒了身後的椅子，發出一連串的聲響，連帶著把他自己也嚇了一跳，隨即趕忙轉身去看旁人。
好在茶館里幾乎所有人都在盯著台上，沒人注意到這邊的小狀況，他這才松了口氣，也終于注意到了桌上那張報紙，拿起來甩了甩，又輕輕嘆氣。
門口的櫃台後面，正在盤賬的掌櫃被聲音驚動，趕忙招手讓小伙計過去幫著收拾，小伙計快步來到客人身後，把椅子先扶了起來。
年輕的客人已經收好報紙，他先定了定神，又垂頭整了整長衫。掏出兩塊銀元送到小伙計手里，含笑致意︰“抱歉，茶錢請收好，不用找了。”
小伙計拿到錢驚訝抬頭，卻見他已經戴上帽子和掌櫃的點頭致意直接出了門，只留下一個挺拔的背影，隨著大門關上也一下子消失在了視野里。
“顧老板慢走，常來啊！”掌櫃的跑到門口沖著那人高聲招呼，也不管有沒有回應，轉頭便從小伙計手里把兩塊銀元抓了過來，訓斥道，“那可是顧氏船舶的大老板，以後見了機靈點，懂嗎？”
小伙計微張著嘴愣愣地看向窗外，車水馬龍的大街上，剛才那人正往街對面走，他低著頭的背影顯得和這里的街面格格不入，好像遺世獨立的謫仙。
掌故的撇撇嘴，使勁拍上小伙計的腦袋︰“又瞎琢磨什麼呢？傻了？”說著一把拉起小伙計的胳膊，把人拖到了櫃台邊，見沒人注意自己，才塞給他一份打包的點心，囑咐道，“給日租界的櫻花旅館送去，就說李老板讓盯著的事兒咱這兒有眉目了。快去！”說完又照著小伙計腦袋來了一下子。
小伙計雖然不明所以，卻還是趕忙應下，揉揉腦袋抱上點心跑走了。
掌櫃貪婪一笑，李老板撒網讓人盯著的顧潛唐，竟然今兒撞到了自己店里，還真是老天保佑我要發財啊！想到這，掌櫃瘦的干枯的臉上滿是心滿意足，鼓起腮幫子對著一個銀元吹口氣，美滋滋地放在耳邊听起聲兒來。
大門開合之間便輕而易舉地把剛才的熱鬧全都隔絕在了身後，顧潛唐舉目四望，夕陽下的街面又是另一番喧囂景象。
“船廠爆炸、季家老宅失火，季宗霖慘死船廠，獨子至今下落不明！”
說書人的話語揮之不去，仍然在他耳邊繞來繞去，繞的他天旋地轉，心緒難平。
恍惚間似又重回當年，滴血的擔架被人抬進家門，白色的單子上浸滿了血，單子下面是父親血肉模糊的尸體。蒼老的管家哭喊著背過氣去，單薄的少年跌坐在地，抬頭卻是一片火光沖天，還有一把伸向自己的屠刀……
顧潛唐輕輕靠上身邊一棵老樹，抬手按住急速起伏的胸口，閉著眼緩緩地吐出一口氣，試圖把那些殘忍的記憶擠出腦海。
十五年了，船廠被炸，季家家業盡毀，父親畢生心血毀于一旦，連人都沒落得個全尸，還有那些來路不明的人，不僅要強奪父親的手稿，更放火要殺他滅口。若不是老管家拼死護著，如今哪里還有什麼顧潛唐，他恐怕真就如說書人所言，永遠地下落不明了。
原本歲月靜好，一朝間大廈傾覆，這些慘痛的記憶被深埋在心底，卻根本無從忘卻。
十五年，他逃了十五年，躲了十五年，卻終于明白一個道理，為了活命他可以逃，可這個仇他躲不開、更逃不掉！這仇，他一定要報！
所以，即使自己還遠不夠強大，回來還會面臨重重危險，他還是義無反顧地回來了。
十五年已經足夠長，足以讓太多線索湮滅無聞，他怕再等下去，即便自己足夠強大，也查不出當年的真相了。
更何況，他要的，何止是報仇！
顧潛唐睜開眼，眼底已是一片清明。現在不是傷心難過的時候，父親的在天之靈在看著，季宗霖的名字，不能和什麼不明不白的舊聞迷案扯上關系，他要還父親、還季家一個公道！
街上人來人往，剛才的茶館已經陸陸續續又有人離開，顧潛唐掏出懷表看了一眼，正想著這個時間回家應該走哪條路，卻冷不防肩膀被人大力一拍，接著便是一陣爽朗笑聲自身後傳來。
“顧老弟，還真是你啊！”
顧潛唐猛地轉身，認出來人竟是永興機器廠的老板郭永興，這才松了口氣，訝道︰“郭大哥，怎麼在這你踫到你啊！”
郭永興年近四十，生的粗眉大眼，身材魁梧壯實，說起話來也聲音洪亮很有底氣。此時卻打量了他一眼，蹙眉道︰“顧老弟你臉色怎麼這麼差？是不是不舒服？”（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