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著施老大夫說小硯兒病情已有好轉,如今除了留疤這一點外,已不必太過擔心。再加上齊珩贈的這些藥恰好起了大作用,她心里很是感激,也不好像先前那般冷淡,等劉雲送走施老大夫後,她便熱情地跟他客套了幾句。
“御史大人,您是來出公差的嗎?”
齊珩右手松松握拳,掩唇輕咳了下,順坡下驢地說了聲是。結果她一臉好奇道︰“都快過年了,你們也不休息的嗎?”
他動作一頓,而後自然地慢慢放下那只手,臉色有點嚴肅︰“是啊,監察御史一職確實比較苦,全年無休,不比京官五日一休沐。不過,勝在可以周游國中各地,一來體察民情,二來也可增長見識、開闊眼界,到也算是好事一樁。”
裴寶兒點點頭,十分贊同。
“那你都去過哪些地方?”
齊珩沉默了會,眸子中似乎泛著奇異的光,緩緩吐出幾個地名來。
“錦州,青州,甦州,杭州,安州……”
裴寶兒先前看過一本游記,里頭約莫是提過這些地名,部分是她熟知的後世沿用的,譬如甦杭,但另外一部分則全然陌生,具體在何方她是完全兩眼一抓瞎的,畢竟這年頭地圖的功能比較敏感,還不屬于能流通的普通商品範疇。
她竟有些羨慕起齊珩來了。這種年代除了天南海北跑的商賈,恐怕也只有他們有這等自由了,偏偏還是公費出差,有一大票人保護,不用擔心遇上劫匪什麼的,想著真是美滋滋。當然,她這個美好的幻想將在數月後踫到“真正的御史”後幻滅。
見裴寶兒面上流露出的些許歆羨之情,齊珩眼中的光慢慢地淡了下去,像是原本在期待著什麼卻落空了一般。
更可氣的是,才說了這麼幾句話,她便客客氣氣、十分委婉地下逐客令了。
齊珩眸光微動,料那個小白臉也不敢對她說什麼,不過為防萬一,還是把暗六丟過來這邊天天守著好了。
他離開時,交代裴寶兒,說是自己這兩日都會在城里,若有事可去找他。
裴寶兒突然沒來由地周身不自然起來,恩恩著敷衍了過去。心道,這個人真是好大口氣,他怎麼就料到自己會去尋他呢?總不能自家又出什麼大事,必得尋他幫忙吧?
結果,到了次日,她終于能抽身出來,帶著這幾日熬夜制出的眼影去如玉閣時,卻發現了個大問題。
“秦掌櫃,這眼影怎麼還剩這麼多?”她指了指專擺眼妝用品那一欄,眉頭輕蹙道︰“我若沒記錯的話,數目應該沒這麼多才對。”
裴寶兒聲量不大,沒讓各自忙活著的二虎和羅氏听到。
秦掌櫃老臉一僵,猶豫了下,裝糊涂︰“有麼?是不是青梅那妮子記錯了?”
裴寶兒納悶地掃了眼貨架,只見上頭擺得滿滿當當。但她明明記得很清楚,青梅當時跟自己說眼影快賣斷貨了,鋪子里只剩下兩三盒,當時沒能給她補貨,她面上焦急神情不似作假。可如今過了這些天,沒有補貨,哪來的這麼多存貨?總不可能是那些顧客都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
她向來不喜歡玩“你猜我猜”的游戲,尋常時候說話打個太極沒什麼,遇上關鍵時刻她可是很直來直往的。
裴寶兒盯著秦掌櫃的雙眼,一針見血地問︰“秦掌櫃可是不願直言相告?”
秦掌櫃擦了擦汗,嘆了口氣,壓低聲音說︰“裴娘子,這都是太太的意思,我也不過是听吩咐辦事罷了。我畢竟只是個管事,太太手底下我這樣的人多得是,若是哪里做的不好,也是說換就換……”
“您這話說得,我更不明白了。”
裴寶兒再繼續追問,秦掌櫃卻跟死蚌一樣對此閉口不言了。
她心里有些古怪,林大太太的意思?難不成,是因為缺貨,采辦了其他字號的過來湊數?也不可能啊,傳統化妝技巧中就沒有眼妝這一說,尋常脂粉鋪子根本沒有眼影賣,她打哪兒尋來的替代品?除非……
她心中不好的猜疑越來越大,想了想,還是決定直接去林家登門請教。
“裴娘子怎麼來了?這可是稀客啊。”林大太太仍是熱情中帶著客氣地招呼,但看在她眼中似乎有點不一樣。“你家小郎的病可是好了?需要用什麼藥材只管說,剛好南邊的鋪子管事送了些年禮過來,那些老山參可都是好東西……”
裴寶兒心里存著事,就不大耐煩跟她打言語機鋒,直接掏出自鋪子里順的幾個小盒,有眼影也有妝粉,放到林大太太面前。
林大太太原本端著的笑意就收斂了七八分,“裴娘子這是何意啊?”
裴寶兒神情不變,直直看向她︰“這個問題應該是我問才對。太太究竟何意?”
屋內一片安靜,襯得屋外的風聲更緊了些。
見林大太太安坐在上,並無主動解釋的意思,裴寶兒單刀直入挑破︰“太太從我這兒拿不到方子,便尋了人來仿制。這些,便是那位了不得的師傅出品。我說的可對?”
頓了頓,她又皺著眉頭問︰“我不明白,您是個精明的生意人,必然是懂一分錢一分貨這個道理的。如玉閣的脂粉定價不算低,因為我敢說我們賣的東西絕對安全,里面沒有摻雜鉛粉那些東西,才敢喊這個價。但這個……”
她打開那個妝粉盒子,挖了一點出來,兩根手指搓了搓,明顯能感覺到滑膩感,再將其搓出的細粉撒入身旁的茶水中,只見那粉末直直往下沉,顯然是含有鉛汞等重金屬物質。
“這些東西您若要賣,可以。但咱們的合作到此為止。”
啪——
林大太太重重拍了下手邊的小案。
“好啊你,先前你是如何求著我跟你合伙開鋪子的,如今翅膀硬了,想過河拆橋,你也得問問那河同不同意!”
林大太太發完火,旁邊的婢女十分有眼色地遞上一盞半溫的茶。她呷了一口,聲線仍是冷硬︰“裴娘子,你可要知道,咱們簽的那契約可是白紙黑字寫得很清楚。起碼在這一年內,你都得按時按量向鋪子里供貨。否則,別說你那二成分紅拿不到,即便我告上衙門也是有理的。到時候,只怕你還得賠我一筆不菲的費用呢。”
裴寶兒心中一嘆。好吧,這個精明的老妖婆果然在契約上做文章了。
當時,她擔心自己勢單力薄、沒有保障,萬一到時出了什麼問題,林家家大業大隨便找個理由不認賬,將她趕出去,鋪子一文錢也不給她也是有可能的,這才磨著林大太太簽了個為期一年的契約。不料,卻是將自己給綁死在這艘“賊船”上了。
她試圖打友情牌︰“林太太,您知道我不是那樣的人,咱們若要長久合作,也得給對方足夠的信任不是?我知道,前段時間因為家中變故,我在供貨方面有了懈怠,對鋪子造成了些許影響,這些都是我的不是,我願意在這月分紅中扣去鋪子的損失。以後,我會想辦法避免這種情況的發生,您看如何?”
見林大太太神色松動,她又補了一句︰“但我是有職業操守的,這種含鉛粉的東西我不會做,也不能賣,更不能以我的名義出售。”
林大太太本來平了些的心火又旺了起來。
“你說得倒輕巧!一個家中有事,便要給我拖這麼大的後腿。我問你,今天你那娃兒病好了,你可以恢復生產,但若他日他又病了,或是又出了別的什麼事情呢?再者,如今不過是一間鋪子,你便已經忙不過來,日後若開多幾間、甚至十幾間分號,到時生意做大了,你我自然是財源滾滾進,可你要想清楚,到時候你一個人,即便搭上你全家人,恐怕也忙不過來吧?”
裴寶兒听到她假設硯兒來日生病如何,已是十分惱怒,任何一個做母親的人都听不得這樣的話,偏偏還是剛經歷了天花這樣的大病,這會兒小家伙余毒未清,還在天天把藥湯當水喝呢。
再听對方後面說的分號事宜,她更是確定了心中所想。
無論是如玉閣的魚目混珠,還是以分號利誘,林大太太不過是在逼她交出方子罷了。
她低眉垂眼沉默了會,擠出個柔和的笑︰“太太說的也有道理,此事容我回去再想想,可好?”
林大太太看裴寶兒似有松動,正要趁熱打鐵,旁邊婢女卻輕輕扯了扯她的衣袖,佯裝為她添茶,順勢俯下身子湊近她耳邊,以極低的聲音勸道︰“太太,欲速則不達呀~”她這才吐出一口長氣,神色不渝地點了點頭。
“既如此,你先回去斟酌一二吧。我也不是硬要逼你什麼,不過是為了往後著想。裴娘子,你是個有著過人之處的女子,想必不會甘願永遠屈居在這麼個小縣城里,就守著這麼半間鋪子過活吧?”
回去的路上,裴寶兒一直在想著這句話。
林大太太確實眼光毒辣,將她的心思說得很準。但有一點她沒猜對,那就是,一顆現代工業生產流水線上螺絲釘對于道德底線的堅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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