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高興能在中國見到你,埃德加。”這位胸前掛著經理名牌的男人坐下時說,“想想看,上一次見面是多少年前?十年還是十二年?我不記得了。”
“十二年,雅克布。”埃德加笑著接過服務生遞過來的香檳說,“在芝加哥中央火車站前。那次你著急回家見你媽媽,好像是她生病了。”
“是啊,是啊。”經理看上去有些難過,仿佛有只手在他臉上抹了一把,剛才的笑容被擦去了一大半。他喃喃自語地說︰“可惜還是太晚了些。”
坐成一圈的人們都沉默下來,只有兩個孩子還在玩耍。那個男孩總想搶姐姐手里的玩具,但是因為女孩個頭略高,他用盡全力伸長手臂可怎麼也夠不到,最後不由得叫出聲來。他們的舉動成功地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力,于是話題自然被引到他們身上。
“這是莉莉——和我媽媽同名。”雅克布指著女兒說,“今年六歲。”
“你好。”小女孩用英文和他們打招呼,她有一雙和爸爸一樣的綠眼楮,頭發又黑又亮。就在她打招呼的一瞬間,男孩沖上來搶走了玩具。她氣得想要教訓他,卻被爸爸攔住了。經理一把將兒子抱在膝蓋上坐好,面向著自己,告訴他不該用這種方法和別人索取物品。然後他將兒子放在女兒面前,責令他把玩具交還出去。男孩雖然極不情願,但也只好照辦。這時從旁邊走過來一位身材高挑的中國女性蹲下身拍拍他的頭,將他抱著也在沙發上坐下來。她梳著一頭短發,發梢還留著染過的黃色。她將灰色帶毛領的時髦外套脫下,順手搭在沙發扶手上。男孩在她膝頭安靜地坐著,緊緊勾著她的脖子。她小心避免被抓到項鏈,輕輕地向周圍人點點頭。
“這是卿卿,我的妻子。”雅克布大方地介紹。這讓其他四個成年人吃了一驚,不過他們很快恢復正常,在簡單地相互了解之後,又回到為什麼雅克布決定來中國工作的話題上。
“在年輕時,總是會有種想要遠行的沖動。”雅克布回憶,“其實我那時完全沒有規劃,覺得只要能離開埃文斯頓去哪里都行。”他說完笑了笑,“後來還是在芝加哥上的大學——和埃德加一起。”
“我記得你大學畢業後去了邁阿密。”埃德加說。
“是啊——你不說我都快不記得了。”雅克布繼續說,“因為我學的是酒店管理,當時只有佛羅里達和夏威夷的工作機會比較多,所以我權衡之後就去了邁阿密。我在那里待了兩年——還是三年——我記不清了,後來有個機會去英國,我就報名了。在倫敦待了兩年,後來又去巴黎待了兩年,然後在佛羅倫薩——在意大利工作的時間最久,前後可能有七年。我中間還換了家酒店。後來我想回美國,大概在外面漂泊的時間長了就想要回去看看。不過芝加哥沒有合適的工作,我去了新奧爾良。那邊旅游業很發達,也有很多高檔酒店。再加上我在巴黎學了點法語,他們就很樂意我過去。”
“這些年你去的地方可真多啊!”艾瑪感嘆,“我和埃德加一直在伊利諾伊州,只去過兩次洛杉磯和一次紐約。”
“表面上看這確實是值得自豪的地方。”雅克布毫不掩飾臉上得意的笑容,然而很快這種笑容又被略顯痛苦的神情替代,“這听上去就像是在長途旅游——而且是孤身一人的旅程。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像朝聖的信徒,在世界各地徘徊,從一個城市輾轉到另一個城市,從一種宗教進入另一種宗教。這在表面上听起來很酷,讓人神往,而事實卻是不斷地將帆布背包拆開又裝滿,不停地追趕下一班火車、飛機或者公交車。每天遇到不同的人,解決不同的問題,無論怎樣都要保持耐心和微笑。在一天的招待工作結束後,回到住所卻沒有人能為我端茶倒水。你需要不斷地學習適應周圍的情況——語言、文化習俗、交流方式……這種生活強迫你提升自己的判斷力,因為總有人對你指手畫腳,告訴你應該怎樣不該怎樣。在休息日里,我也像那些背包客一樣周游所在的城市——但絕不是為了旅游,而是研究當地人的生活方式——琢磨那些曾經誕生過《霧都孤兒》、《悲慘世界》和《十日談》的地方為什麼會有這些名家出現,而他們的子孫後代現在又在怎樣生活。這不同于欣賞美景,而且了解得越多越發現自己的無知、淺薄,然後越感到孤獨。”
“陳盈也去過歐洲,她剛從那邊回來。”梁靜插話說。
“哦,是麼?你去的哪里?”雅克布探身向前,充滿興趣地問。
“丹麥,後來也去了中歐和西歐其他一些地方。”陳盈簡單地回答。
“也是一個人嗎?”
陳盈看了一眼梁靜。梁靜手里的高腳杯中,金黃色的香檳中仍緩緩冒出氣泡。她像握著一顆麥穗般小心地舉著杯子,眼楮一眨不眨地看著自己。
“是的。”陳盈說。
“那你一定學到了很多東西。”雅克布滿意地笑著說,“再沒有比長久地獨居于異國他鄉更鍛煉人的了。身居國外,雖然周圍全是陌生的,卻不再有人打擾你,你可以有機會看清自己,選擇未來的道路。”他說完,將妻子攬到身邊,小女兒也舉著玩具靠過來,“當我來到中國後,我覺得自己應該有個家。這樣才讓我更好地享受生活的樂趣。當然,我相信埃德加和艾瑪也很幸福,我現在感覺你們就像當初舉行婚禮時一樣——僅憑這點也夠讓人驚奇了。”
“雅克布是我結婚時的伴郎。”埃德加有點自豪地說。
在陳盈和梁靜離開前,他們一直在討論中國的文化和風俗。雅克布的中國妻子一直安靜地坐著,一語不發,直到最後兩個孩子都表現出很強烈的困意才湊近丈夫耳邊低語了幾句。她帶著孩子走進箱式電梯,電梯關門前朝大家微笑著點點頭,最後就消失在金碧輝煌的電梯口。(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