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覺得李嘆的這聲“唔”與李鳶斷掌之間似存在著某種關聯,卻也說不清該是什麼樣的關聯。
可我也顧不上追問這份關聯,急忙沖出去護住了險些失去雙目的小玉,然後命王府中所有的家丁家僕去尋找所謂野狗的蹤跡。
皇子在我的地盤上斷掌,總歸是一件不可小覷的事情。
可那傳聞中的野狗咬了李鳶便遁去無影,滿二皇子府的家丁連根狗毛都沒尋到,深似一位事了拂衣去不留功與名的得道高人。
轉眼皇帝便將我單獨叫去宮中訊問,直截了當地問我是不是與李鳶有什麼矛盾。
因我一直曉得這塵世的走向,曉得我所經歷接觸過的所有人所有事,最終都不過是塵歸塵土歸土的結局,所以不必活得像個凡人一般小心翼翼。我從不刻意掩飾自己的喜惡,皇帝問的是一句廢話,我一直都很討厭李鳶,因我是個以貌取人的人。
我說︰“父皇這樣問,便是認定了是我廢了大殿下的一只手,或許是這大越國上下,再也找不出一人像眠眠一般為非作歹不計後果的了,若是這樣,眠眠只能說,既然事情是在二皇子府發生的,而二皇子府的事情向來是眠眠一手操持,此事無論誰人所為,臣媳都責無旁貸。請父皇即刻將眠眠送往大理寺監牢問審,無論如何,總該給大殿下和悠悠眾口一個交代。”
皇帝對我這番頗識大體的陳詞十分意外,在他的印象里,我就是那個滿口操著粗話,喜歡胡言亂語血口噴人的將門潑婦,除了一張臉和體面的家世,再沒什麼上得了台面的。
皇帝將我看了又看,我說︰“父皇不必擔心,我爹現在病重著,管不上我的事情,也正因我爹病著,眠眠始才曉得,甦北府不會是眠眠一輩子的靠山,眠眠想要清清白白地立足于世,不懼大理寺的拷問。”
“好!”皇帝大松一口氣,令道︰“來人,即刻將甦眠眠押入大理寺監牢,大理寺卿務必嚴肅調查,還二皇子妃清白!”
進了監牢我便耍起了大小姐的脾氣,嫌這間髒、嫌那間臭,挑挑揀揀,走到了關押宋折衣的牢房面前,“就這間吧。”
大理寺卿一瞬便了然,原來我這麼主動地進來,是為了相會監牢里的情郎,旋即派人快馬趕去宮中請命,一個時辰之後,宮里傳話出來,二皇子妃不是罪犯,想住哪里看她的心情。
牢頭于是開門將我放了進去,彼時已折騰到深夜,宋折衣坐在角落里,高窗外打進一束月光,他的衣衫與鬢絲具已凌亂,身上斑斑或已干涸或還新鮮的血跡,沉默寡言得像一幅滄海桑田的古墨丹青。
我抬了裙子坐在他的身旁,問︰“你還好嗎?”
他又沉默了許久,適才緩緩側首將我望著,牢里的夜色格外柔和,他的目光深得像令人窒息的海底,良久良久,重重地握住了我的手心。
我其實不太懂得“感動”這個詞的意思,做神仙的嘛,本該清心寡欲,各種人情往來都看得很輕很薄。
可是這時我感覺,宋折衣因我到牢中來陪他這個舉動,而格外地受感動。
我配不起他的這份感動,我來陪他並非出于真情,而是我心里還有點過意不去的道義,宋折衣是因我入獄的,我有責任把他撈出去。並且我也不是專程來撈他的,我來牢房是為了試探李嘆,我想知道他會不會把我撈出去。
選擇與宋折衣住在同一間牢房,也是因為我失去了蓮心,若有人要趁此時殺我,宋折衣還能勉強充當個保鏢的作用。
我考慮了很多,可這里面沒有一則是為了他,但在宋折衣心里,大約以為我只是為了他。
我可真是個感情的騙子。
我心里更加覺得對他不住,見他衣裳單薄,便把衣裳脫了披給他,說︰“你罵我吧,我那天是因為李嘆才沒有進宮接應你的。”
他嗓音澀澀,“我不想知道這些。”
或許對他來說,我能來陪他、哪怕只是看一眼都已經足夠了,他是個從小就被滅了滿門,靠人施舍過活,時刻都在準備被人拋棄的孩子,這世上沒人比他更孤單,而我願意表演對他無欲無求的關心和在意,已是一廂美夢,他還不願意醒來。
可夢是不能做一輩子的,就像我對著白驚鴻做了兩百年的痴夢,終究要面對現實。
我說︰“我是為了李嘆,全是為了李嘆,我知道李鳶一直想要圖謀李嘆的性命,我要讓他活著,便要先除掉李鳶,是我騙你李鳶殘害忠良,是我將你推來受這樣的苦罪,你將我供出去吧,李嘆懵懂,他還不是李鳶的對手,我知道你的才華,我需要你活著,助他奪嫡!”
宋折衣的眉頭凜然一皺,將某個角落瞟了一眼,“你可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不回答。
宋折衣又不禁朝那頭看了一眼,像他這種構陷皇族的重犯,關押的當然不是普通的牢房,現在更有我摻和進來,這牢房的另一頭必有人在時時監听著呢。
宋折衣急忙將我的手甩開,瞥過臉去,“我不需要你為我如此。”
人一旦沉入痴夢、一廂情願起來真是要不得,我說︰“你是不是以為,我說這些傷你心的話,其實是為了你好,是為了攬下罪責讓你自由?”
宋折衣側目看我,我道︰“你還不懂眼下的局勢?父皇本來就不喜歡李鳶,當初冒著開罪甦北府的風險,執意將我嫁給李嘆,正是為了制衡李鳶的發展,如今李鳶斷了一掌,而李嘆日漸清醒,這是父皇想要看到的局面,我對你說這些根本就不怕人听到,因為我生來就有做皇後的命格。你學富五車,懂得一些推演之術,你是推演過我的生辰八字的吧。”
命譜上寫得清清楚楚,我可不就是要做皇後的麼,只是做皇帝的那個不是李嘆而是你宋折衣罷了。
宋折衣听我這樣說,又是沉默了許久,嘴唇已經抿得蒼白,或許對我,他還不是那麼舍得放手。
我真是不明白,像我這麼虛情假意又無恥造作的女子,有什麼好喜歡的。
我繼而重申,“我要做皇後,便必須要有一人做皇帝,我要你幫李嘆,因為我討厭李鳶。”
“那你……可喜歡李嘆?”
“喜歡呀,我當然是喜歡他的,”這麼說著,我也有點心虛,急忙改口道︰“本來是不大喜歡,可是越相處就越喜歡,他越是惹我不高興,我便越是將他放在心上,大約是有些爭強好勝的心思吧,我非要讓他也喜歡上我,我一定讓他也喜歡上我。”
隨著我的話語,宋折衣的頭漸漸地低了下去,見他這副落魄無能的樣子,我是又急又氣,起來啊,把頭抬起來,把自己的女人搶回來啊!
還要我怎麼虐你的心,還要這世道如何對你不公,你才能發憤圖強,去做命運早就安排好你該做的事情。
可他就是一言不發,沉默得像一堵牆。
牆外有風,冷風吹來一串涼颼颼的嗓音,有人端著手臂站在牢房外將我二人涼颼颼地看著,涼颼颼地問︰“誰給你的自信?”(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