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樂的聲響不小,這驚動了室內不規矩的人,韋氏和武三思稍事整理,一前一後走了出來,人前都是道貌岸然莊重的模樣。
婉兒不經意與武三思對上一眼,旋即閃開。
這躲不過韋氏的眼楮,心上一澀,但面上裝得十分大度和體面︰“原來是內舍人來了,不好意思,方才沒注意到,裹兒的婚事還有不少要與梁王商討的地方,如此冷落了內舍人,真是愧疚!”
婉兒一一行禮︰“太子妃殿下安好!梁王殿下安好!”
武三思內心並不寧靜,這種情形下與婉兒見面,他像是做錯了事情一樣,硬是不敢開口說話。
韋氏大為不滿,干笑道︰“梁王,我與裹兒有話要說,今日便不招待了,也巧,內舍人在這里,我想你大約有話要對她講,不打擾二位了。”拉著安樂的手,頭也不回又進了房。
只剩下武三思和婉兒兩人,總要有個先開口的,婉兒不願听他說些糾結的話,起了頭︰“好久不見,殿下看著紅光滿面,必然是高枕無憂!”細細一听,帶著諷刺的意味。
武三思清楚韋氏的用意,不過是希望他與婉兒斷得更徹底,做個利落的決斷,橫下心來,自顧自說著話︰“江河里的水無法倒流,同一顆樹,今年的樹葉落了,明年新生的即便看著一樣,也不再是同一棵。我是一個無法停滯的人,我不要光明磊落,更不要青史留名,只要沒有去辜負,一切都有價值。”
好一番詩情畫意、富有哲理的話!卻是那般刺耳。
婉兒冷笑著回擊︰“我同樣不是一個光明磊落的人,也同樣不可能流芳千古……你有你的野心,我有我的前程,不過我從不關心河流千回百轉是否能匯入大海,更不關心花開花謝葉落歸根。只因抒發情感于我而言是一種奢侈,我不像梁王一般有隨心所欲的資本,只希望能活得從容些、再從容些。”
武三思心上的漣漪擴散開來,一連兩問︰“沒人能再走進你的心了,是嗎?也沒人再值得你傾注情感了,是嗎?”他也不明白事已至此,為何還是無法放下。
婉兒似笑非笑︰“那可不一定,說不準還會有人看上我這塊跳板呢!”目光投在武三思臉頰上,跟把刀似的剜得人生疼。
武三思很想解釋,卻一言未發。解釋又有什麼用?不過是換了一種方式的掩飾。
這種情形下,婉兒不便久留,屈膝行了禮,打算盡快離開這是非之地。
卻被突然叫住了︰“婉兒,索性你再幫我一個忙,最後一個忙。”他的聲音听上去全無底氣。
婉兒冷冷道︰“我為何要幫你?又能幫到你什麼?里面那位太子妃娘娘才能幫到你。”
武三思想著既然已經在她心中一落千丈,便將這顏面全然不要了,變了強硬的音調︰“待我說完,你自己斟酌這忙幫還是不幫。雲初,你見過的,我想把她嫁給臨淄王李隆基。”他不再繞來繞去消磨婉兒的耐性,直接明了說了出來。
婉兒千算萬算不想是這樣的請求,又好氣又好笑︰“梁王,你這如意算盤打得不錯,一來可以拉攏相王,二來你是在忌憚李隆基?”果然直指痛處。
武三思沉著聲︰“這兒郎不容小覷,不像李重潤那般中看不中用,又有李重俊的剛毅、卻無那股莽撞之氣,我很賞識他,與我家雲初正好匹配。”
“梁王,雖然有時我不屑你的為人,但是你的眼光,我卻心存欽佩。這忙,我幫。”婉兒斬釘截鐵道,這絲毫不曾留有情面的話徹底讓兩人站在了極端。
這下輪到武三思冷笑了︰“其實你並不是在幫我。”
婉兒沒有否認,回以冷笑︰“是,若李旦父子不能與你交好,你必然會想盡辦法去陷害他們,尤其是,你對隆基想必早已起了殺心,聯姻是你的退路,也是他們的後路。你知道我會想盡辦法保全他們,所以你為我提供了一條途徑。謝謝你,三思。這世上,你最懂我。”
武三思微微仰面,眼角是無盡的愁︰“可惜你最愛的從前不是我,以後更不會是我。”
“你不該是為情所困的人,也不是深情和長情的人,你有你的大事去做。我們可能還會站在對立面,不祈求你能手下留情,只希望不要斬盡殺絕,就當是為自己留一條生路。”婉兒說完,深深一拜,大步流星朝前走去。
冷靜過後仔細一想,其實武雲初和李隆基倒是合適,婉兒奇怪著為何之前竟然沒把他們聯系在一起,李隆基已到婚配之年,按理說婉兒應該上心,可是李氏子弟她關切了一大圈,獨獨忽略了他,是不在乎嗎?斷然不是,反而是太過在意,總想尋了最好的給他。
武雲初那傾國傾城的面容浮現在眼前,不敢說是世上最好,可也差不多了,比她更美的並不多見。
阿瞞會中意她嗎?婉兒有些心緒不寧,卻強顏笑了笑︰看來真是如同安樂所嘲弄的,上了年紀的女人才會比較熱衷于四處做媒。
這樁事情不立即去辦怕是會燒心,片刻也不想費神去揣度各人的心思。
婉兒到了相王府,求見了李旦,李旦待她始終既親近又客氣,端上的茶沒顧得上飲,婉兒便開口要見李隆基一面。
李旦听明來意,露出難色︰“婉兒,非要親自見不可嗎?其實我可以代為轉述。”
婉兒顯得幾分固執︰“我想知道他的態度,最真實的。”
李旦靜默了片刻,以非常的委婉的語氣說︰“三郎倨傲,年少無知,又叛逆得很,若是言語之中有失妥當,還請不要放在心上。”
原來如此,李旦是擔心李隆基會對婉兒不恭敬。
婉兒知道了原由,笑笑︰“沒關系,臨淄王的脾氣我還受得了,他對我有敵意不是一天兩天,總要讓他把話說了,不至于悶在心里,理不辨不明,我是很喜歡听他說話的。”
李旦深感難為情︰“婉兒,不必在意這些小輩,都是初出茅廬的混小子,分不出好歹的。”又說,“三郎在園子里,我派人去叫他。”
剛要張口,婉兒表示不必,“還是我去見他比較妥當。”
“也好,你去看看他,也好知道他還是不是那個阿瞞。”李旦的話里藏著東西,看不透、摸不著的東西。
婉兒忽然心上一動,她回憶起阿瞞小時候的樣子真是可愛極了。
跟著引路的婢女,婉兒來到李隆基正在作畫的庭院里,婢女打算前去通報,婉兒卻讓她先回相王那邊伺候著。
一個人默默站在曲折的回廊盡頭,婉兒看著眼前的景象感觸頗深。
時光荏苒,李隆基早已是翩翩少年,此時正提筆在畫紙上游走,從流暢的筆鋒來看,這畫很是得心應手。
在他面前是一名美麗的侍女,淺笑倩兮,站在花簇之中,想必便是畫中人了。
婉兒輕輕走到李隆基身後,她想看看這畫還有多久能完成,她不願侵擾他的雅興,若是隆基見到自己,這份雅興怕是頃刻間蕩然無存。
李隆基身邊侍候的人想要做出提醒婉兒的到來,也被她的眼神制止了。
她就靜靜地站在那里,一動不動,比那花間供李隆基作畫的女子還要安靜。
他的手指修長,一筆一劃都是既有規章,又有即興發揮,很快,這幅畫作便一氣呵成。
不等身邊的人叫好,李隆基拿起畫來,左看右看,似乎並不滿意,薄唇一勾,賦了一首詩。
“寶髻偏宜宮樣,蓮臉嫩,體紅香。
眉黛不須張敞畫,天教入鬢長。
莫倚傾國貌,嫁取個,有情郎。
彼此當年少,莫負好時光。”
婉兒慢慢回應著,猶如泉水叮咚︰“玳瑁凝春,琉璃漾波,除非物外者,誰就此經過。”
“是你?”李隆基回頭,清晰利落的下頜角一劃而過,他微有驚訝,眼神中仿佛有著瞬間的驚喜,卻又立即消失不見。
李隆基還是當年那個李隆基,阿瞞也還是那個阿瞞,眼神依舊澄澈,只是多了些清冷。
他冷著臉︰“內舍人有何貴干?該不會就是為了來指點詩作?”
婉兒的表情同樣很淡︰“我確有一件大事想與臨淄王商量。”
“什麼樣的大事?還要勞煩你親自前來。”李隆基將畫紙卷了起來,順手投進旁邊的竹筒里,做了個手勢,揮退了在場所有人。
他的話里帶著隱忍︰“說罷,不要拐彎抹角,我听不懂。”
婉兒眸光黯了黯,卻依然開口說︰“為的是臨淄王的婚事。”
“我父王尚且不操心,不知內舍人著急的什麼?”李隆基負手而立,望著方才那侍女倚過的花簇。
“殿下為何不問問是誰家的姑娘?”婉兒提示說。
李隆基很直白︰“我沒有興趣,何況內舍人極力要推薦的人怕是——讓人不喜的。”
“可雲初姑娘容姿順麗,窈窕柔儀,人見人愛。”婉兒不甘心。
“果然。”李隆基變得愈發冷淡,只覺喉嚨中升騰出一股癢意。
“果然是武家的好姑娘。”他不屑一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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