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李治所料想的一樣,明崇儼為三位皇子相面的消息不脛而走,很快便在這大明宮中傳得沸沸揚揚,宮人們不敢明里議論,私下卻是眾說紛紜。
這樣的情勢之下,難免幾家歡喜幾家愁,卻有一人,本在局外,竟沾沾自喜到了極致。
這一日,陽光溫煦,園中的花草正處于瘋長期,春櫻的心情大好,急匆匆將手頭的差事逐一處置完畢後,趁著眾人不察,偷偷溜到含象殿附近的玉石欄桿處焦急地等待著。原來她買通了宮中一些太監,得知了相王李旦的行蹤,刻意在此地守株待兔。
自從上次春櫻對李旦表白之後,李旦便一直有意避開她,本以為時間一長這件事情便會不了了之,可惜他到底還是低估了春櫻。
正埋頭想著事情,卻見素面方磚上出現一雙女子的錦履,李旦一驚隨即抬眼,衣著光鮮的春櫻攔在了他面前。
“奴婢見過相王殿下。”春櫻直勾勾地看著李旦,現出慣用的媚態。
李旦有些尷尬,支吾道︰“是你啊。”
“怎麼,一段時日不見,殿下還記得奴婢呢?”春櫻裝出委屈的樣子,戚戚然道,“那日是奴婢口不擇言,沖撞了殿下,可奴婢的本心,您是知道的,完全是真情流露失了分寸,殿下可千萬不要怪罪。”
李旦不知該如何接話,下意識四下環視了一周,見沒有閑雜人等,理了理頭緒,正色道︰“我記性不太好,那日的事情已經忘得七七八八了,更是不會怪罪于你。”
春櫻笑得詭秘︰“奴婢說過什麼,殿下自然可以不在意,可若是換了旁人,尤其是那身份特殊的人所說的話,殿下是否應該听到心里去?”
“你想說什麼?”她話里有話,李旦警覺道,“我听不懂太含蓄的話,你還是明示的好。”
春櫻高揚眉梢,吐出一個人名,“明崇儼。”
李旦一听,馬上明白了,拂了拂袖打算立刻離開。
春櫻早就提防著李旦,上前一大步,擁住了他,話里透出幾分脅迫,“這里雖然不會人來人往,可負責巡視的禁衛軍卻是準時定點。”
李旦沉了臉,卻也妥協了,“你放手,我听你說完就是。”
春櫻這才松開雙臂,用目光將李旦從眉眼到下顎觸摸了一個遍,笑道︰“明崇儼是什麼人,連天後娘娘都要叫他一聲‘先生’……他的話真假難辨,但分量絕不輕……明先生說那些話時,我就在場,他說得好輕巧,卻像驚雷一般,在每個人心底炸開了……奴婢就記住一句——‘相王最為尊貴’……說的正是殿下您啊,試問普天之下誰最尊貴,恐怕只有天子……”
李旦早已听過好幾個版本的明崇儼論斷,他無心權位,自然不去打探求證,可此時春櫻一字一言說得這樣直白,他像是被人抓住了把柄一般,莫名地開始辯解︰“我是父皇之子,太子之弟,雖為至親血脈,但君臣有別,一個江湖騙子的誅心之論,根本不值得你們這些人大做文章。”
春櫻見他大動肝火,好笑道︰“殿下您這是激動什麼?現在有人指責您有不臣之心了嗎?我不過一番好意提醒,若殿下有問鼎之心,這是一個再好不過的機會;若殿下清心寡欲,自然一笑置之,何苦一竹竿打翻一船人,您也不想想,若您也在這船上呢?”
李旦竟被反駁得啞口無言,負氣不再說話。
春櫻又換上溫言軟語,“我對殿下的心意不必反復強調,殿下的志向也無需對春櫻坦露,明崇儼的言論對太子最為不利,卻又把殿下置于風口浪尖,此時不是兄恭弟謙的事情,殿下還是早作打算,至少對于可以設想到的各種情形也有個思想準備。”
春櫻的話客觀冷靜,李旦不得不正視,腔中的怨氣和怒意消褪過半,開口說︰“你的提醒,我收下,可僅此而已。我承認,人都有野心,可是你的野心同我的不一樣,你的抱負在我身上實現不了,我勸你,換個人。”
春櫻像是被人猛地推進冰窟中,渾身發冷,連語調都跟著顫抖,“喜歡一個人,為他謀劃,也算是一種野心?!喜歡一個人,非他不可,還可以換做別人?!”
李旦不去看她,卻也感覺到了她在瑟瑟發抖,一念之間,有些不忍,卻又擔心轉換態度會使得前功盡棄,與其長痛,倒不如干干脆脆一個了斷,“喜歡誰不是喜歡?天下男兒皆薄幸,誰都一樣,你還想找出一個情種長相廝守嗎?別傻了,再說,你也沒有什麼不同,憑什麼希望自己成為例外?”
春櫻咬緊嘴唇,以為這樣眼淚就不會掉落,可一顆大大的淚珠還是滴了下來,“既然喜歡誰都一樣,那這個人為什麼不能是你?你說你是見異思遷的人,可你只是沒遇到罷了,我固然不出眾,可也不是最差的,你就不能試著喜歡我一段時間?我這副看得見、摸得著的血肉之軀,是哪里就不能讓人喜歡了?”
面對這份偏執,李旦深感最難消受美人恩,可這梨花帶雨的熱辣女子終究是迎也不是、拒也不是,一時間只覺焦頭爛額。
“你也別哭了,叫人看見不像話。”李旦只得說。
春櫻卻不管不顧,一頭扎進李旦懷中,啜泣聲不止。
李旦急了,想推她,手卻不听使喚,木然而立,想不出更加絕情的話,即便是想到了,也再難說出口。
卻說宮中還有一人,因明崇儼之事,與春櫻形成極端,便是婉兒。婉兒憂心李賢,卻又不能在明面上打听,只好費著周折,留意宮中的各種小道消息,以此來揣測李賢目前的處境。林秀梧積勞成疾,一直在臥床休養,因此武後晨妝之時閑聊國政大事的對象便暫時換成了婉兒。
銅鏡中,武後有著一張威嚴卻不失美麗的臉,她依著喜好理了理步搖,沖婉兒發問︰“婉兒,近日朝廷在民間大量征兵,可有些刁民為了逃避兵役,故意不在期限內報到,即便是報到了,也會尋著機會逃跑,你說這些人是不是應當被處死?他們的家人是不是也應當連坐?”
婉兒心知武後有心考她,略作沉思,平靜地回答︰“自從軍戶制實行以來,軍籍與民籍互相分立,列入軍籍的人家世代要服兵役,而民戶則只納租調。軍籍之人參與征兵,本是天經地義之事,可不能如期報到的情形多種多樣,刻意規避恐怕只是其中次要的原因,身患疾病、途遇山賊、道路阻礙等都是合情合理的緣由,若不問究竟,一概論之,甚至牽連他們的家屬,刑法的嚴苛固然得到了保障,可民心若是起變,定是得不償失。”
武後一邊在額上貼紅色花鈿,一邊溫吞吞地說︰“那你以為該如何?是否應當網開一面?”
婉兒徐徐道︰“奴婢以為,軍法也應兼顧實情,希望可以修訂征兵法,細化條款,剛柔並濟;另外可以挑選丁戶中經濟富裕、身體強壯者充兵,免其征賦,日常練習弓矢,春夏歸農,秋冬集合,由官府發給兵器、資糧,負責地方治安……如此一來,既不耽誤農作,朝廷征兵的壓力也會大大減輕,因為征兵而產生的矛盾更會得到極大緩解。”
“巧的很,婉兒,你的主張和太子想到一處去了。”武後補了補粉,左看右看,似乎對妝容不盡滿意。
婉兒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話稍顯窘迫,明顯遲疑了一下。
一側侍奉著的春櫻突然嬉笑說︰“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心有靈犀?”
武後剜了她一眼,卻沒有多的責備,只是說︰“簡直一派胡言。”
春櫻這才住了嘴,然而依然用不懷好意的眼神注視著婉兒。
婉兒調整了一下心態說︰“太子高瞻遠矚,奴婢難以望其項背。”
武後笑笑,用了玩笑的口吻說︰“婉兒,我送你去東宮,給太子侍讀,可好?”
婉兒強行壓住心頭的驚濤駭浪,用了最冷漠的語氣,“奴婢愚鈍,實在難以擔此重任。”
“太子在東宮想必十分寂寞,可也不能終日與那不男不女的家奴趙道生混在一起……你去陪陪他,也好替我照看照看。”武後若有所思。
婉兒又驚又喜,驚的是武後話中“照看”一詞耐人尋味,喜的是若能東宮伴讀,便有無數機會可以名正言順地見到李賢。
見婉兒沒有表態,春櫻搶著說︰“天後娘娘,您瞧婉兒這不情不願的樣子,她若是不肯,奴婢願意主動請纓。”
武後大笑,用尖尖的指甲一戳春櫻的額頭,話卻是說給婉兒的,“你听到了吧?想去東宮的人可是大有人在。”
婉兒定定神,回話︰“奴婢願往東宮。”既然李賢身邊一定要有武後的耳目,那麼這個人是自己,總好過其他任何人。容不得瞻前顧後,她只能當機立斷。
武後沒有再笑,伸手摸了摸面前的鏡框,“這樣最好,太子有了說得上話的人,我對他的關懷也不至于完全落了空。”嘆氣聲輕到不可聞,“也真是怪異,明明在幾兄弟中和我最像,卻走得離我最遠。”(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