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婉然步出重華殿,卻恍然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與她遙遙相望,就像曾經很多次一樣,目光所致全都是她。
那樣熟悉,卻又那樣遙遠。
她回望著他,有微亮的淚光涌出眼角。他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炙熱的目光,回過身去,想要快步離開。婉然竟是一瞬間的反應,她飛快地撇下盈香,三步並兩步追了上去,生怕他這次離開了,她便再也尋不得他了。
蕭昱听見背後匆忙的腳步聲,也停了下來,卻固執地扭過頭不去看她。
婉然在他的身後輕然出聲,“昱哥哥,你竟是連回頭看我一眼都不肯嗎?”
蕭昱心中一刺,回首俯身道,“微臣給姜才人小主請安。”
他的口吻淡淡,恍若沒有一絲情感。
“姜才人?”婉然冷笑出聲,一把握住蕭昱的手,凜然道,“昱哥哥你看我一眼,我是婉然啊。”
蕭昱心中淒楚,用力甩開她的手,別過臉去,漫然出聲,“小主還請自重。”
他的話字字句句听在耳中,亦是刺在她的心上,她不禁冷笑連連,“你若是不肯看我,為何還在這里注目于我?”
蕭昱無言以對,只是一味地轉過頭去避開她炙熱的目光。
他心里還是念著她的。
怎麼能不念呢?那是他的婉然妹妹,是他的畢生所求。而這一堵宮牆卻將兩人的情感生生扯斷,從此,她是後宮小主,而他,只是太醫院里再尋常不過的一介太醫罷了。
她嫁人了。嫁的是皇上。是這天下的九五之尊,他即是高攀不起。
而他終是沒法再面對她的,就算此時此刻,姜婉然這樣站在他的面前,他也沒有辦法回過頭去真切地看她一眼。
他冷冷落落,轉過身去,想要以最快的速度離開她的身邊。然而心里這樣想,腳下卻並不同步。他握緊雙拳,時刻提醒著自己兩人此時的身份差距,他不應該再痴心妄想了。
蕭昱狠一狠心,終于從她身側走過去。
“昱哥哥。”
她這一聲,喚得他心痛欲裂。
婉然淚目片刻,淺笑如煙,那帶笑中亦是泛起些酸楚的漣漪,她驀然出聲,“果然……果然連你也以為我是貪慕這皇家的虛榮,才進宮的嗎……”
蕭昱面色微沉,佇立在她的身前,卻仍不肯回首,沉聲道,“你若是心中有我半分,便不會踏進這皇宮的大門。”
“半分?”婉然睜開幽深的眸,眼中的淚水倏然而落,“我心中可只有你半分?這皇宮里長夜漫漫,我又有哪一刻不是在想著你!你以為是我願意進宮的嗎?你以為是我求著爹和大娘,讓我替了長姐的位置進宮來的嘛!你真的是這麼以為的嗎!你不好過,你覺得我在這後宮中就好過了嗎?我每天笑面盈盈,心里卻有多麼淒楚!我有多想你,有多想見你一面,可是我能說嗎?賢妃娘娘失了皇上,她可以盡情地宣泄自己的情感,可是我呢?我什麼都不能做……什麼都不能做……”
姜婉然說到最後,情緒已然失控,忍不住痛哭出聲,蕭昱情急之下抓住她的手,喝聲道,“你這是干什麼?!這里是皇宮,你是皇帝的姜才人,這話被別人听去了可怎麼好!”
婉然注視著被蕭昱握緊的手,淒然一笑,那笑里含了幾分薄薄的喜悅,卻又盡是酸楚,“你終于是肯回頭看我一眼了……”
蕭昱肅然長嘆,方才婉然說的話,他听了不是不動容,可卻又無可奈何。
他眼底一酸,訕訕道,“賢妃娘娘是個好人,有她在你身邊,你在後宮的日子也好過些……”
婉然眼圈一紅,原來他知道。他什麼都知道。他知道自己在後宮之中的處境,也知道自己與賢妃交好。他從來就沒有離開過她半分。
婉然勉力抬起下垂的嘴角,繃出一絲難以言喻的笑容,“宮里人人都說,我巴結賢妃娘娘是為了得皇上的恩寵,連一向得寵的鐘婕妤也不給我好臉色看,可誰又知道……我做著這些,還不都是為了你?只有賢妃娘娘最得皇上鐘愛,只有她才能在皇上面前說得上話,我只有借助她的力量,才能夠常常見到你……”
蕭昱聞言,亦是憐惜地望住她,“婉然,你這又是何苦……”
“若是能天天看到你,至死我也都是認了的。”婉然抬眸望他,那細長的眸中蘊了說不盡的脈脈溫柔。
蕭昱終是再忍不住,與她深情相視,婉然餃了一絲溫靜的笑意,忽然道,“昱哥哥,等賢妃娘娘復寵之後,我就求她,求她去跟皇上說,把你調到我的宮里來好不好?”
蕭昱聞言,慨然長嘆,听了婉然這話,心里自然也是歡喜的。可終究,他還是不敢允諾。如今兩人的身份已經是天差地別,如果他日相處,勾起過往情事,于婉然,于他自己,都是沒有好處的。他何曾不想與她朝朝暮暮,可如果兩人的過往敗露,等待著他的,就是家破人亡,株連九族。他既不能保全自己的家人,也是不能保全她的。這樣大的險,他如何敢冒?
蕭昱松開婉然的手,目光冷冷清清,“天要轉涼了,你還是回去歇著吧。”
再沒有一句言語,他在她注視著的目光中漸漸走遠了,終歸是沒有再回頭望她。
婉然的淚水一行一行地劃過臉頰,他的離開似乎是抽光了她身體里的最後一絲力氣,她身子一晃,幾欲就這樣直直地倒在地上,盈香見狀趕緊從後面扶了她一把,低低道,“小主……”
“盈香。”她喃喃出聲道,“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很可笑?”
“奴婢不敢。”盈香低低垂首,含著謙卑神色,“奴婢只是覺得,小主是用情至深。”
婉然扶著盈香的手站直了身子,溫婉出聲,“連你都覺得我用情至深,可是他卻不知道……”
“蕭太醫他不是不知道……”盈香怯怯搖頭,“奴婢雖然是進了宮才跟了小主,卻也明白小主的良苦用心。可奴婢勸您一句,進了這後宮,就再也沒有回頭路了,蕭太醫也只是想保全小主啊……”
再也……沒有回頭路了嗎?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掌燈的小太監也開始在宮內四處忙活著了,九重樓閣的皇宮中,是那樣的肅靜而華美,華美得甚至有幾分不真實。她一手扶著宮牆,望著蕭昱離開的方向,剛忍下去的淚水這時又一齊逼了上來。
記憶中的臨安恍惚也是這樣的天,蕭昱將她送至姜府門前,兩人相視而笑,到了這離別的時候,蕭昱卻還是執著她的手不肯放開。婉然笑得燦爛,凝眸望他,“昱哥哥這是要做什麼?”
蕭昱也笑,抓著她的手更緊了幾分,“想把你再多留一會兒。”
婉然臉上帶著紅暈,笑得眉眼彎彎,“待會叫小丫鬟看見了,再去告了爹娘,看你怎麼辦。”
“哦?”他英氣逼人,慢慢靠向她,哧地一笑,“那就讓他們知道,我把姜家的二小姐給拐跑了。”
婉然笑嗔,輕輕推了他一把,“叫你再顰。”忽而,她側目望他,目光灼熱,認真道,“長姐要進宮去選秀了……明天你就來我家,跟我爹娘提親可好?”
蕭昱臉上的笑意愈加溫然,眼眸之中盡是堅定神色,“我求之不得。”
婉然滿心歡喜地等著第二天蕭昱來向她提親,夢想著她坐了花轎跨進蕭家大門的場景。可她第二天等來的,卻是進宮的旨意。
長姐在選秀的前一夜從府中逃跑了,沒人知道是怎麼回事。婉然也只隱隱知道,長姐早已有了心上人,她是定然不願進宮去的。
在長姐出逃的那個晚上,婉然屋里有一個小丫鬟是發現了她的行蹤的。當她急急忙忙想要告訴婉然的時候,婉然卻只是靠在榻前,手里把玩著蕭煜送給她的玉佩,不以為意。
長姐出逃,又與她何干。只不過是徒增爹娘的麻煩罷了。她這樣想著,竟然也沒有去在意。
而她令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那一夜自己的疏忽,竟將自己與蕭昱的後半生全部搭了進去。
嫡女出逃,作為唯一適齡的庶女姜婉然一身華服,替了她姐姐的位置。
選秀的那天,她淚眼朦朧。卻不斷地被父母灌輸著一定要為家族爭光的思想。于是在選秀過程中,她故意忸怩作態,只求落選。然而她卻不知,為了能讓長姐順利入宮,她的父親早已替她打點好了一切。
一輪,二輪,三輪,終于,她到了皇後和太後的面前。
皇帝未臨大選,皇後卻見她溫文嫻雅,留了她的牌子。
她迎著陽光望向皇後的那一刻,眼里滿是恨意。
後來蕭昱听說婉然要進宮的消息後,瘋了一般地跑到姜家,要求見婉然。姜父擋在門口,聲色俱厲,叫蕭昱以後不要再和婉然來往了,她已經全然忘記他了。他不信,在姜家門口大喊婉然的名字,她坐在窗前,眼淚像是要流干了一般。自那一天後,蕭昱再也沒有來過姜家,也沒有再見過婉然。
二人再相見時,卻早已是時過境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