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六爺怔怔出神著,仿佛沒有听到趙海天說了什麼。
他只是緩緩的站起身,他做了決定。
有些該放下的,是時候該放下了。
過去不可得,現在不可棄。
就在他剛剛轉身的時候,芻蕘的聲音遙遙的忽然傳來。
他呆立當場。
渾身僵硬。
…………
芻蕘手中的斷發不知何時跌落在了地上,他靜靜抱著荊芥,神色寧靜的抬頭看向了秋君,這一看,讓秋君怔住了。
他雙瞳變得蒼白無比,仿佛沒了瞳孔,整個眼珠子都一片蒼白。
這是神魂透支的結果。
他看不見了。
他雙眼毫無神采,秋君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明明上一刻,這個西北漢子還神采奕奕的跟他說,但凡有用得著的地方,盡管驅使。
可這一刻,他仿佛蒼老了百年。
“恩公,芻蕘想拜托您一件事兒。”
“你說。”秋君平靜道。
不論出于何種情況,他都不能拒絕芻蕘,因為芻蕘真的救過他和陳阿柳的命,而這一切的代價僅僅是兩碗面。
“求您收留我弟弟荊芥,給他一個容身的地方。”
秋君看著芻蕘,心中隱有作痛,點頭平靜道“好,從今天起,他便是我秋君的三弟子,有我一日,便有他一日,世間再無人可欺他辱他。”
芻蕘听了,白色的眼楮忽然流下了兩行淚,對著秋君叩首道“芻蕘謝恩公大義,余下的恩情,便讓荊芥去還吧。”
說完,芻蕘忽然一掌拍出,將荊芥拍入了秋君的懷中,秋君措不及防之下,連忙扔下手中的飛光抱住瘦弱的荊芥。
“荊芥有我,你且……”秋君嘆息道。
你且逃命去吧。
可他沒有說完。
芻蕘忽然拔刀,刀尖入心,刀快如風。
他面向這那棟茶樓,淚流滿面道“義父,您的大恩大德,兒子來生再報。”
他抱著斷發,緩緩的叩首倒下。
在秋君懷中的荊芥,一瞬間驚醒,忽地睜開了眼楮,張大了嘴。
“哥——!”
他哭喊出聲,聲音淒厲而尖銳。
他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力氣,從秋君的懷中掙扎逃出,哭喊著,攀爬著爬到芻蕘的身邊,抱著芻蕘呼喊不停。
“哥,哥,哥……哥——!”
“哥,我沒事的,我再也不鬧脾氣了……哥——!”
秋君一瞬間沖了過來,手中閃過一道白色劍光,打在了芻蕘的背上,想替他封住傷口,可是卻怎麼都封不住。
他想奪刀出來,可這柄刀早就刺穿了芻蕘的心髒。
芻蕘的一只手,忽然按在荊芥的後腦勺上,用了最後一絲力氣,將荊芥的腦袋按在地上,面朝秋君磕了一個頭。
他附耳在荊芥耳邊。
“恩公以後,就是你的師父了,哥走了,你以後要好好听你師父的話。”
“如果你哪天長大了,再去替我們兄弟去還了義父的恩情吧。”
“還有……算了。”
“哥錯了。”
“別報仇了,哥只想你好好活著。”
他的語氣越來越虛弱無力。
秋君將他翻身扶起,紅著眼道“你又何苦如此,荊芥有我看著,誰都傷不了他,你大可以……”
他緩緩搖搖頭,看著遠方朦朧的血色夕陽,目光渙散。
他一臉釋懷的笑。
他早就該去死的。
那天老大救他的時候,他就該去死,若是他早死了,鎮子上的那些人就不會因他而死,他的父母不會死,他的親友不會死。
荊芥,也不會跟著他奔逃上萬里。
他一直都沒敢告訴自己,可他心里一直都清楚,就是他害死了那二百多條人命,這個聲音每天都會在他的心底里回蕩著,仿佛來自地獄的呼喊。
他不知道做過多少次噩夢,夢到那些人來向他索命。
夢里,那些人哭喊著,哀嚎著,一雙雙滿是鮮血的手抓著他的衣服一遍又一遍的問他。
為什麼那個時候不站出來。
為什麼?
為什麼你不去你死?
為什麼你不出來救他們?
為什麼你不敢,哪怕你出去一個人也救不了。
哪怕你會死,你不是本來就該去死嗎?
他沒有回答,一句都沒有。
他痛哭,痛苦,然後麻木。
他的刀快了,斬下一個個人頭,卻怎麼也斬不斷心里的那個自己。
他看著荊芥自那之後,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只是看著自己。
當那天晚上,他看到秋君師徒二人身陷死境的時候,那一瞬間他整個人都懵了,血在朝著腦子里上涌,他什麼都不想,哪怕體內真元枯竭,哪怕手無寸鐵。
他只知道,自己不能躲著。
他要告訴自己,自己是一條漢子,自己沒有害怕。
他做到了。
那一夜,他身負重傷垂死,卻感覺無比的快活,仿佛回到了當年在西北的荒漠上策馬奔騰的日子,大口喝酒,大刀割草。
一切都仿佛回來了。
他重新燃起了生活的自信,他信心滿滿的告訴自己可以,自己一定可以去報仇,去血恨,去把遭遇的一切都還給那些人。
好讓他們有一天能感受那份兒痛楚。
他狠著心,把荊芥送去寧國公府,狠著心不去看他受苦,看他遭受那些痛楚。
可他怎麼能看不到?
那是他在世間唯一的留戀了。
那一刻,看著垂死的荊芥,他忽然什麼都放下了。
這一切,都是他自己應該去做的事,而不是荊芥。
他明白了,他不想要什麼報仇雪恨,只想他好好活著。
仇恨,是一個深淵。
自己已經跌入了深淵,為什麼還要把他也同樣拉入那片深淵之中。
他本可以好好的活著,輕松的活著。
或許不會快樂,但卻可以活著。
活著,就已經很吃力了。
他看著頭頂烏雲散去,晚霞一片片落下,看著那夕陽在遠方的彼岸鮮紅如血,充滿了光亮和溫暖,他心頭一片寧靜。
他拉著荊芥,低聲道“以後,別再不說話了。”
他的目光漸漸的迷離,游曳,那一片蒼白之中,只有釋懷。
“江湖人,就該干江湖事……”
他的手,在荊芥的懷中緩緩落下。
“哥——!”
荊芥尖叫著,哀嚎著,崩塌著。
他抓著芻蕘的手臂,不斷的搖著,仿佛這樣就可以叫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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