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後,萬象宮內。
宮里的春日來得很快,各宮花開爭艷,而萬象宮里的花總是最嬌的,梔子花昂首綻放如白玉,木棉花花蕾滿枝撩成火焰,牡丹花含苞初綻如佳黛,晃花人的眼楮。
“咱們萬象宮本用不上你們這些新人,但萬妃娘娘心善,願意用你們在這兒做事,這里的公公嬤嬤們是最穩妥周到的,你們可得跟著師父們好好兒地學。”安公公挑眉看著眼前這三個小太監緩緩道。
“諾。”小太監們齊聲回答。
安公公不經意瞥了一眼站在最右邊的人,他雖低頭躬身卻不覺微賤。
新來的小太監穿的是宮里最粗糙的靛藍粗布衣裳,尺寸大多不合身,掛在身上就像個束緊的布袋子一般,可這破衣裳被他穿著,偏偏像個清貴公子,太陽映得他膚白如雪,眉目如鉤,清雅中透著一絲妖艷,這模樣是他入宮十四年來見過最好的,便是高位上那位也比不上。
更難得的是,管淨身那老貨特地親自把他送來自己院兒里,夸夸其談,說這是個難得的聰明孩子,腆著臉說算是他‘孝敬’自己的。
安公公看著眼前小太監淡漠的眉眼,心里不屑的嗤了一聲,就知道不該相信那下等人的胡話,這孩子沉默寡言,不與人說話,更不知道討人歡喜,他在宮中沉浮多年,又豈能看不出這孩子眼里藏著的輕蔑?
又是一個仗著自己皮相好就不懂得認命的孩子。
這樣的孩子他見過不少,全都過不了幾日就消失在宮里了。
安公公倦怠的打了個呵欠,眯著眼楮瞟向屋子,小太監哪里比得上外院兒里的小宮女,年紀小又溫順,安公公想起青玉承諾今晚要送來的丫頭,油膩的目光向屋子正門望了一眼,臉上的橫肉堆在一起笑得看不見眼楮。
正對院子的屋子里,杏花香環繞。
五個十三四歲的小宮女正在利落的清掃著滿布灰塵的屋子,窗戶前,一雙肉乎乎的小手正在用力的把紙窗撐起,梳著雙垂髻的小宮女使足了勁兒,卻仍然只能推開細小的一條縫,她踮起腳從狹窄的窗縫中望去,院子里站在三個新來的小太監,她又向窗縫湊近了一點兒,新來的小太監里有一個人特別打眼,他膚色蒼白,氣色看起來十分不好。
她清亮的眼楮靜靜的盯著他,陸檎桑,是她第一次任務的目標,宮里長得好看的奴僕都免不了被欺負,看起來他受的磨難不少,她樂呵呵的勾起嘴角。
思考間,她盯著的人突然撇過眼直直的看向她身前的窗戶,他的瞳孔清幽深邃,不是屬于這渾濁宮門的眼楮,他的眼神疏離淡漠,怎麼看都顯得不懷好意,她突然慌亂,隨即收回手,失去了手的支撐,窗戶“砰”一聲合上。
她站在窗前驚魂未定,沒關系的,就這麼一點兒縫,他怎麼會發現,不過是自己做賊心虛罷了。
“渾丫頭,你又是怎麼回事兒?”彤嬤嬤怒目插腰大走到她面前,指著她的鼻子罵道︰“上次摔了琉璃花瓶,萬妃娘娘菩薩心腸才沒跟你一個小啞巴計較,你竟連半分感激之情都沒有,養條狗還知道擺尾巴,你日日在這屋里,居然擦個桌子都做不好,定是你生□□偷懶,做事不用心。”
屋里其他四個小宮女屏息埋頭做著手中的事兒,心里默默同情阮阮,彤嬤嬤可是這萬象宮外院兒里教條最多,最愛念叨的嬤嬤,惹了她不順心,她能追著你罵到你的墳頭草長三丈高。
阮阮心下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暗悔,但也不慌張,她討好的對彤嬤嬤一笑,利落的拿起桌上的布,使勁兒擦了幾下梨木桌,又恭敬的跪下來,重重的磕了三個響頭,躬著身子微微發抖。
看她這樣,彤嬤嬤想好的一堆話被堵在嗓子眼兒里,阮阮是她手下這一批丫頭里年紀最小的,長得不算多美,但倒算惹人憐,只可惜是個啞巴,她輕蔑的俯視跪在腳邊的小啞巴,啞巴就是麻煩,連個討好人的話都說不出口,光是她自己一個人教訓人也怪沒意思的。
“彤嬤嬤事兒忙可真叫結昂好找。”遠遠兒的一個靈巧的聲音傳了進屋,聲音清脆語速又快,“今日萬妃娘娘心情好,賞了奴婢們兩個糖橘,結昂走運得了一個,這就第一個想著孝敬彤嬤嬤呢。”
結昂帶著笑,身著薄紫色蝴蝶暗紋新裙,頭上三兩珠釵在陽光下晃著彤嬤嬤的眼楮。
“哎喲,這是哪陣風把萬妃娘娘跟前的大紅人吹來外院兒了?”彤嬤嬤怒瞥一眼跪在地上的阮阮,扯了笑快步迎了出去。
“結昂剛進萬象宮時不也在這外院兒里?還不是多虧了彤嬤嬤的教導,做事才有了規矩,結昂心里自然是記著嬤嬤的,不說結昂,就說這萬象宮里,哪里一個丫頭不是嬤嬤您教導出來的?”結昂笑得眼楮彎彎的,把手里的暖黃色的糖橘遞給彤嬤嬤,笑道︰“這橘子看著是小,但卻是從甦州快馬加鞭,日夜趕路送進宮里來的,可口得很。”
彤嬤嬤一時心頭狂跳,這可是娘娘的賞賜,可不是她一個最末等的嬤嬤能拿到的,她又抬頭看了看結昂,結昂笑得隨和。
這糖橘到底不值什麼,但結昂這一番話倒是說進了彤嬤嬤的心里,在這萬象宮,若是沒有她的教導,哪有這些小宮女出頭的日子?
眼前這結昂能在二八年紀穩當的在萬妃娘娘身邊當差,幫娘娘做事,還不是因為她當年在內院趙嬤嬤跟前極力推薦,若沒有她的支持,這丫頭怎麼可能平步青雲,現在竟成了萬妃娘娘身邊的二等宮女。
彤嬤嬤舒了心,在自己腰間緊張的搓了搓雙手,顫巍巍的雙手接過糖橘,把糖橘舉過頭頂高聲道︰“謝娘娘恩典。”
阮阮余光瞥過‘糖橘’,偷偷勾起嘴角,樂得發抖,這橘子呀,淡黃色的,看起來澀口得很,不就是外院兒牆外那棵老橘子樹上結的嗎?
還在擦著流金鏤空大花瓶的小桃看著跪在地上抖得更快了的阮阮,心里悄悄給她捏了一把汗,阮阮的膽兒小是院兒里小姐妹們眾所周知的,別人說話重一點兒她就跪下了,別人多說兩句話她就抖起來了,小桃默默嘆了口氣,繼續擦著眼前的金燦燦的金花瓶。
結昂似不經意的看到跪在地上的阮阮,悠悠開口,“這小丫頭又是哪里擾了彤嬤嬤?”
彤嬤嬤樂呵呵的捧著糖橘,隨意開口道︰“哎,也不是什麼大事兒,這丫頭發了會兒呆,奴才已經教訓過了,還望沒擾了姑娘清靜。”
“既是小事兒,嬤嬤就別跟她計較了罷,結昂記得上次她手腳笨當場打碎了娘娘的花瓶,萬妃娘娘憐她不會說話沒發罪她,這次也請嬤嬤看在她身世可憐又沒大錯的份兒上饒了她這一遭罷。”結昂笑得眉眼彎彎。
彤嬤嬤低了頭,到底是小小年紀就爬到娘娘身邊的人,先給了自己好處再施壓,告訴自己這是娘娘容下了的人,自己若要因為一點小事兒辦了她,豈不是算壓在了娘娘頭上,替娘娘做了主?
“結昂姑娘這話嚴重了,既是結昂姑娘看上的人,奴婢自然不會為難,況且這本就不是什麼事兒,對吧,阮阮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彤嬤嬤看向跪在地上一襲粗布粉衣的阮阮。
阮阮抬起頭感激不盡的看著彤嬤嬤,一雙眼楮水汪汪的,重重點頭。
“阮阮今日的當差已經結束了,還請結昂姑娘有機會在娘娘身邊提點一句,奴婢若是能幫著娘娘效犬馬之勞就心滿意足了。”彤嬤嬤笑著對結昂道。
結昂笑容未變,看著眼前無知之人,緩緩道︰“嬤嬤福厚,萬妃娘娘自然不會忘了嬤嬤。”
得了承諾,彤嬤嬤笑著退到一旁。
“走了。”結昂沒好氣的對阮阮道,也不等她就轉頭離開。
阮阮利索起身,對彤嬤嬤躬身,提了粉花裙擺急急跟上,裙角點點白花靈巧搖晃。
彤嬤嬤看著她們一前一後的背影微微皺眉,這宮里什麼古怪事兒都有,她也早就听說結昂姑娘對這小啞巴極其護短,莫非結昂姑娘真的看上了這小啞巴?
走上宮道,遇到四個小太監神色慌張的抬著一具白布遮著的尸體快步走來,結昂使了個眼色,她知趣的避讓到一旁,他們太過慌亂沒有看到站在陰影中的她們,自顧自地小聲又激烈的爭論。
“真可憐。”
“是啊,听說下邊兒全爛了,有鞭子有蠟燭的,明明才十三歲。”
“有什麼辦法,這外院的事兒還不是他一人說了算,想做什麼做不成?”
“閉嘴!被傳出去了咱們都得沒命。”
聲音漸漸遠去,阮阮站在低頭原地,過了一會跟上結昂的腳步。
“今日得了空,想著來看看你,結果只看到你被一個外院兒嬤嬤欺負得找不著北,這糖橘本是給你留的,現在也只好孝敬嬤嬤了。”結昂戳著阮阮的臉。
結昂比阮阮高出很多,阮阮半靠在結昂身上,像個小兔子,她熟練的在結昂攤開的手心上寫字,‘我看那橘子眼熟得很,跟外院兒牆內橘子樹上結的生得一模一樣呢。’
“你也就在整人這件事兒上有點腦子了。”結昂捏著她肉乎乎的小臉沒好氣道。
‘可那橘子酸得很,彤嬤嬤吃了不會更生氣嗎?’阮阮任由臉被人搓圓,狗腿的蹭著結昂,繼續寫著。
結昂看著吊在自己手臂上的‘小兔子’,不動神色的收回手,“萬妃娘娘賞的,看她敢說一個酸字。”
阮阮眼里的光漸漸暗了下去,她知道結昂為什麼突然收回手,結昂手掌虎口上的繭越來越厚了,那是用刀越來越多留下的證據。
結昂故意忽視阮阮擔憂的眼神,停下腳步,“到了。”
阮阮抬頭看著結昂,等著她接下來要說的話。
“今晚麻煩事兒多,千萬別出門。”結昂神色沉重,只留下這一句話,像趕著要做什麼一般迅速離開,看著結昂的背影,阮阮的笑容漸漸消失。
她神色淡漠,還未長成的眉眼因為這份冷漠變得勾人心弦,仿佛先前討好彤嬤嬤和結昂的是另一個人,在宮中能被利用才是好事,結昂有本事,自然能活得灑脫些。
這世上,能做些事兒的人總是比無知的人好過些。
她站了一會兒,邁步走進自己所住的屋子,宮中著急赴死的人很多,她的屋里就有兩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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