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p;李淳風與李客師,都是朝中重臣,永遠也不可能說出那種大逆不道的話。
&esp;只有袁守誠會。
&esp;空氣為之凝結。
&esp;李客師白眉微皺,欲言又止。
&esp;李淳風沉默下來,眸光凝視在甦大為的臉上,似是想從這張臉上看出心意。
&esp;甦大為一向平靜的臉龐上,此時有了微妙的變化。
&esp;他雖然在極力掩飾。
&esp;但確實是在變化。
&esp;這變化來自內心的各種念頭。
&esp;改朝換代嗎?
&esp;不是沒有想過啊。
&esp;初來大唐時,他自然不敢如此想。
&esp;剛開靈成為異人時,也沒有這樣的想法。
&esp;那時只是想抱緊武媚娘這條粗大腿,然後混個安逸生活,做點自己喜歡的事,賺點小錢,日子就這麼過下去。
&esp;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
&esp;他自認自己若在後世,只會湮沒在人群中。
&esp;但是在這大唐,他在那個位置上,環境推著他不斷前進。
&esp;要麼就是力挺武媚娘。
&esp;要麼,就是被長孫無忌給弄死。
&esp;能怎麼辦?
&esp;只有一步步往前走。
&esp;征突厥。
&esp;鎮百濟。
&esp;滅了倭國。
&esp;野心念頭,也就不可避免的有了。
&esp;人總是一步步走到那個位置,才會有那種念頭。
&esp;身在軍中,在大唐的體制內,他看到許多不理解的現象。
&esp;也許對唐人來說,這是合理的。
&esp;可他不是啊,他體內,畢竟還是一個來自後世的靈魂。
&esp;他不明白,為何現在立了軍功,不但沒有封賞,反而會有打壓。
&esp;為何戰死之人,家屬卻得不到救濟。
&esp;太多為這個帝國流血流淚的人,並沒有得到應有的尊嚴。
&esp;趙持滿,就因為他與長孫無忌有著親屬關系。
&esp;被處死,還要暴尸示眾。
&esp;王方翼,因為是王皇後的親族,就被發配西域。
&esp;太多太多了。
&esp;不是說,為眾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凍斃于風雪嗎?
&esp;但他能說什麼?
&esp;他是武媚娘的好阿弟。
&esp;他本身就是這關系的受益者。
&esp;當自己背後的靠山,從屠龍少年變成惡龍時。
&esp;甦大為真的迷茫了。
&esp;甚至他自己,也感受到來自大唐皇帝李治,那若有若無的猜忌,提防。
&esp;終于,在任熊津都督時,他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esp;就拿,倭國練練手吧。
&esp;這個後世華夏之敵。
&esp;把它用後世教員的經驗,徹底改造。
&esp;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esp;形勢大好。
&esp;不是小好,是大好。
&esp;用打土豪分田地的辦法。
&esp;甦大為親手在倭島扶植了一批親唐派。
&esp;並且以“不良人”為組織,灌輸給那些投靠的武士、破落戶,以榮譽,以對大唐的忠誠,效死之心,給他們一個上升的階梯,機會。
&esp;整個倭島,屬于倭王的舊貴族階層被徹底打破。
&esp;新興的勢力在崛起。
&esp;終成燎原之勢。
&esp;成了,要成了啊。
&esp;到了這一步,甦大為也情不自禁的動了那個念頭。
&esp;那個一開始偷偷想過,但又被壓制在心底的念頭。
&esp;那就是……
&esp;把這星星之火反哺大唐。
&esp;會如可?
&esp;這個想法太瘋狂了。
&esp;卻也無比誘人。
&esp;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來自大唐長安,皇帝李治的一旨調令。
&esp;熊津都督甦大為,即刻卸任,由劉仁軌接手防衛。
&esp;能怎麼辦?
&esp;那時的糾結,痛苦,誰人知道?
&esp;眼看到希望,但又不得不放手。
&esp;那時的他,根本沒有與李治扳腕子的可能。
&esp;若敢提出反唐,鎮守百濟和倭島的大唐府兵,第一個會舉刀砍向他。
&esp;沒辦法,太宗李世民留下的家底太厚了。
&esp;大唐正統的觀念,太重了!
&esp;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esp;李治乃有為明君,怎可叛唐?
&esp;那時動手,沒有任何可能。
&esp;只會連累所有人。
&esp;包括遠在大唐的柳娘子、周二哥、高大虎、尉遲寶琳、程家、丹陽郡公……
&esp;有太多人太多關系了。
&esp;放棄吧!
&esp;那一夜,無人知道,甦大為是以怎樣的遺憾與失望,離開倭島。
&esp;離開那個被他“改造”過的地方。
&esp;夢想,不重要。
&esp;家人的平安,親友的平安最重要。
&esp;大唐安定的大局,最重要。
&esp;不可做那親者痛,仇者快的事。
&esp;想改造大唐,甚至只是變革一小部份,胎死腹中。
&esp;但是結束了嗎?
&esp;並沒有。
&esp;回到大唐,甦大為想以另一種方式,勸說李治。
&esp;于是在朝堂之上,在滿朝宰相與李治當面,甦大為說出自己的想法。
&esp;府兵制、馬政,至少為那些為帝國流過血的戰士們,爭一爭利益。
&esp;應該有更好的辦法,更好的路。
&esp;但是,失敗了。
&esp;站在後世人眼光,每說出一句看法,便被當朝宰相無情的否定,被李治否定。
&esp;帝國有帝國的利益。
&esp;在帝國的利益面前,有些個人的小利,無法兼顧。
&esp;也是必須舍棄的。
&esp;他無法反駁宰相們說的話。
&esp;那種被宰相帶諷刺的抨擊,和鄙夷的目光,深深刺痛了內心。
&esp;“你不就是個武夫嗎?”
&esp;“哪里懂朝政?哪里懂朝廷的大局?”
&esp;“退下吧。”
&esp;還有更多的話,更多的想法,不吐不快。
&esp;然而,也沒有說的必要了。
&esp;這條路走不通。
&esp;那麼,再找其他的方法吧。
&esp;用商業改造大唐?
&esp;或許還有另一條路。
&esp;情報系統。
&esp;用都察寺,用情報,來糾偏,將大唐這輛快速前行的戰車,稍稍校正一下軌跡吧。
&esp;至少,至少讓“大非川之敗”,不再發生。
&esp;讓大唐的盛世,國運,延綿得更久。
&esp;讓華夏的百姓,再多享幾年太平吧。
&esp;然後……
&esp;都察寺寺卿一職被撤。
&esp;呵呵,厲害啊。
&esp;厲害啊我的陛下,聖人。
&esp;當真是厲害。
&esp;每一步,都走在前面。
&esp;甦大為有時候也不得不感概。
&esp;李治的眼光之毒辣。
&esp;自己已經盡量低調了,盡量在隱忍了。
&esp;但每一次,這位看起來笑眯眯的,一團和氣的,越來越胖的聖人,那雙眼楮,都能看透迷霧。
&esp;看到自己前面。
&esp;把自己前面的路給堵上。
&esp;隨後就是征吐蕃。
&esp;那時的甦大為已經累了,也厭倦了。
&esp;他真的想把一切都拋下,再不管這堆爛攤子。
&esp;只有在體制之內,才能親眼看清楚,這龐大的帝國,兵制、民政,是以如何驚人的速度走向疲憊與衰老。
&esp;壟斷、兼並。
&esp;軍功再無可賜之田。
&esp;而那些高門貴人,隨隨便便都能佔地千頃。
&esp;甚至連那些沙門胡佛,都廣佔良田。
&esp;只有大唐的百姓,無法從一次次戰爭勝利中,分到一點利益。
&esp;變了啊,許多東西都變了啊。
&esp;宰相,聖人,你們高高在上,看不見嗎?
&esp;罷了。
&esp;就當為了薛仁貴。
&esp;為了大唐百姓,最後再出戰一次。
&esp;吾師甦定方病重。
&esp;總不希望,他像歷史一樣,死在軍中吧?
&esp;也不希望,仁貴經歷歷史上的大非川之敗吧。
&esp;這些事,我替你們來扛。
&esp;吐蕃,日後的雪域高原。
&esp;果然是不好打啊!
&esp;雖然早早準備了“紅景天”,準備應對高原反應,但大軍費盡千辛萬苦,艱難跋涉,還是很難適應。
&esp;一路上不知病倒多少。
&esp;足足花了九個多月,才到達武威。
&esp;這可怕的遙遠路途。
&esp;然後……
&esp;戰吧!
&esp;一次次精心謀劃,一場場情報收集,一次次博弈,一個又一個硬骨頭啃下來。
&esp;這次征戰,太不容易了。
&esp;代價,也太慘重了。
&esp;身邊的袍澤不知多少倒在征吐蕃的路上。
&esp;許多軍中中下層將領,自己熟悉的面孔都消失在這一役。
&esp;連趙胡兒他們也……
&esp;為此,阿史那道真差點真的就翻臉了啊。
&esp;好不容易打破吐蕃。
&esp;但是,該來的始終會來。
&esp;甦定方,還是在最後時刻,突然病亡。
&esp;扶著老師的靈柩,甦大為開始返回長安之路。
&esp;可不曾想,入蜀之後,又接到朝廷的旨意。
&esp;將他行軍總管一職撤去。
&esp;令他入蜀中黃安縣為縣令。
&esp;李治,果然還是那個李治。
&esp;論帝王心術。
&esp;李治從來沒輸過。
&esp;怎麼辦?
&esp;被撤熊津都督時沒反。
&esp;被撤都察寺卿時沒反。
&esp;總不能在眼下,這種局面下反了吧。
&esp;甦大為變得無比順從。
&esp;好像是被磨平了一切稜角。
&esp;雷霆雨露皆是天恩?
&esp;或許是吧。
&esp;對著巴山楚雨,他內心對聶甦,對柳娘子的思念。
&esp;又有誰知?
&esp;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esp;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esp;不干了。
&esp;再也不干了。
&esp;蜀中治疫,是他為這個大唐,為聖人李治,也為武媚娘阿姊,做的最後一件事。
&esp;在心里,他已經決定,做完這件事,便要不顧一切,回家,回家。
&esp;他累了。
&esp;身累,心更累。
&esp;大唐,是聖人之大唐。
&esp;非甦大為之大唐。
&esp;他身為唐人,無意去推倒大唐,去做親者痛,胡人快的事。
&esp;但他也真的累了。
&esp;就到這里吧。
&esp;一次次帶著希望,一次次希望破滅。
&esp;他終究意識到,想要改變這個時代,憑自己一人,永遠不可能。
&esp;而大唐,也或許並不需要自己的改變。
&esp;做皇帝?
&esp;不是沒想過。
&esp;但也只是想想。
&esp;那不是除掉一個李治就可以的。
&esp;而是要從上到下,將所有的秩序、人,血洗一遍,重新整合,才有可能改變成自己的東西。
&esp;那不光是殺人就能辦到的。
&esp;而是要做深入的社會改革,權力重組。
&esp;否則只會無窮無盡的撕裂下去。
&esp;要麼自己成為全大唐之敵。
&esp;要麼自己一怒血洗朝廷。
&esp;然後大唐各州分裂,軍閥權臣四起,群雄逐鹿。
&esp;然後胡人再一次亂華。
&esp;有意思嗎?
&esp;若這麼做,今後數十年,自己就被綁在那張龍綺上,為這個帝國千千萬萬子民,耗盡每一滴心血。
&esp;最重要的是,不會有人感激。
&esp;所有人只會在背後戳著他的脊梁喊︰看,那個暴君,那個篡臣!大唐並無失德之處,聖人李治乃有為明君!他這個叛逆之臣。
&esp;是的,那是一定會出現的。
&esp;天下民心,天命還是在大唐啊。
&esp;哪怕歷史上武則天另立武周朝,但武則天最後還是得還政于李唐。
&esp;為何?
&esp;天下這麼大的事,是一個人能干完的嗎?
&esp;真到哪一步,只怕身邊兄弟,第一個會跳出來反對。
&esp;與自己決裂。
&esp;與其這樣。
&esp;不如就維持現狀吧。
&esp;他認命了。
&esp;帶著防疫之法,帶著堆肥之法,回到長安。
&esp;是他對大唐,最大的善意。
&esp;也是他的仁心。
&esp;做到這一步,立德立功都有了。
&esp;也算不枉穿越到大唐,歷練這十八載吧。
&esp;只是,後面的事,誰能想到呢?
&esp;他的地位是超然了。
&esp;權柄是更重了。
&esp;聖人與武後也更倚重了。
&esp;但是這一切,和小甦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麼?
&esp;所有這些紛亂的念頭,從模糊到清晰。
&esp;直到心神回到眼前此刻。
&esp;甦大為向著面前關切的李淳風、丹陽郡公李客師,還有袁守誠長聲嘆息︰“為大唐,我已做得夠多了,那種推倒一切重來的事,對我沒有意義。”
&esp;“洛陽之事……”
&esp;“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esp;甦大為牽起一臉擔憂的聶甦,握了握她柔軟的手指︰“我就想帶著小甦,重走一下當年走過的路,還望郡公成全。”
&esp;“成全?”
&esp;李客師抬頭,蒼老的眼中閃過一抹怒其不爭的怒意︰“臭小子,我們三個老道已經黃土半埋脖子了,縱是我們成全,洛陽那位,他會成全嗎?”
&esp;眾人都知道他指的是誰。
&esp;人和人是不一樣的。
&esp;李客師與李淳風、袁守誠,三人都是道家宗師級高人。
&esp;雖然年歲已大,但心性非常人可比。
&esp;哪怕真的大限已到,都是以一種豁然達觀之態來面對。
&esp;並不會去畏懼生死。
&esp;但是,李治不同。
&esp;這十八年來,李治的為政手腕非常厲害。
&esp;削平長孫無忌,收拾關隴和山東貴族。
&esp;外平西突厥、百濟、高句麗、吐蕃、西域諸胡。
&esp;內平高門貴姓,門閥士族。
&esp;朝政雖然時有迭宕,但始終能安然渡過。
&esp;四海平定,萬國來朝。
&esp;天可汗之名,實至名歸。
&esp;乃封禪泰山,稱天皇天後。
&esp;但是,到了後期。
&esp;特別是近一兩年。
&esp;從移都洛陽之後。
&esp;很明顯,李治有些不正常。
&esp;甚至將朝政丟給武媚娘,自己在宮中覓地潛修。
&esp;以圖續命。
&esp;很明顯,李治感受到了死亡的逼近。
&esp;他怕死。
&esp;任何英明雄主,到了末年,都會有昏聵之舉。
&esp;並非是他們不明白。
&esp;而是人真的到大限將近之時,心態崩潰,心性大亂。
&esp;到那個時候,整個天下,與我何加焉?
&esp;如果我死了,這一切對我有何意義。
&esp;人在不同的階段,認知是不同的。
&esp;在擁有健康時,不會把時間當一回事。
&esp;只會不斷追求功名,追求功業。
&esp;可一但失去健康。
&esp;意識到時日無多時。
&esp;觀念就會有翻天覆地的變化。
&esp;再多的功業,哪怕是偉大帝國,和個人的生命比起來,也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
&esp;心態變了。
&esp;如果聖人李治,還有十年二十年陽壽。
&esp;那麼他有無數種手腕,可以不起波折的將甦大為離開洛陽,這一惡性政治事件,平息下去。
&esp;但是他沒有時間了。
&esp;比起平息事態。
&esp;如何更快的抓到甦大為,逼問修煉之法,尋求延長壽命。
&esp;這才是此刻李治最迫切的需要。
&esp;也是最真實的人性。
&esp;所以,李淳風三人縱然願意。
&esp;但是洛陽的聖人,又如何肯成全甦大為的任性?
&esp;成全你阿彌,誰成全聖人?
&esp;這位人間帝王,在拚盡一切努力,在無聲的吶喊︰朕,想活下去!
&esp;“聖人那邊……”
&esp;甦大為斟酌著,緩緩道︰“我相信他會明白孰重孰輕,縱然我有違聖意,他也不會動我的母親和好友。”
&esp;在甦大為心里,李治仍是那個李治。
&esp;那個頭腦清醒,善于帝王權術的李治。
&esp;可惜……
&esp;那是你把聖人想得太完美了。
&esp;聖人如今,已經不是從前那個聖人了。
&esp;李淳風臉上流露出復雜的情緒。
&esp;但是這一切,他終究沒法說出口。
&esp;只是跺跺了腳。
&esp;“聖人等不起。”
&esp;等不起?
&esp;是啊,李治真的時日無多了。
&esp;李淳風看得出來。
&esp;別人也看得出來。
&esp;沙門那邊,要極力挽留李治的壽元。
&esp;想抓住這根救命稻草。
&esp;李治是崇佛的。
&esp;曾為母獨狐皇後修大慈恩寺。
&esp;若是新帝登基,誰能保證,佛門能繼續這種輝煌?
&esp;對于垂死的帝王來說。
&esp;時間與耐心,是這世上最大的奢侈品。
&esp;“怎麼可能!”
&esp;甦大為幾乎是不假思索的道︰“聖人雖然一直身體欠佳,但有孫老仙翁為其調理,再活十幾年不成問題。”
&esp;歷史上,李治可是到683年才死。
&esp;如今才是總章二年,足有十三年的時間。
&esp;可以任由這帝王揮灑。
&esp;雖然,這十幾年他的身體會越發不成。
&esp;終日纏于病榻上,不得不將朝政交與武媚娘處理。
&esp;“我們不爭論這個。”
&esp;李淳風擺擺手︰“聖人詔令,你願不願回去?”
&esp;李客師在一旁,目光灼灼的看過來。
&esp;袁守誠摸著葫蘆,灌了口酒,嘿嘿笑道︰“依我算,當今聖人有一劫只怕難過去,若是新皇登位,說不定阿彌你的日子會好過點。”
&esp;“袁道長,請慎言!”
&esp;李淳風向袁守誠怒視過來。
&esp;一些話,他們這些做臣子的非但不該說,連想都不該去想。
&esp;甦大為沉默了。
&esp;他意識到一個問題。
&esp;歷史,真的是不可改的嗎?
&esp;當然不是。
&esp;自己的到來,已經改變了許多事。
&esp;那為何李治就不可能提前駕崩?
&esp;如果這位聖人真駕崩,對自己是福是禍?
&esp;講道理,李治若真死了,理當太子李弘繼位。
&esp;武後輔國。
&esp;這個結果,也不壞。
&esp;哪怕就是武媚娘當朝,真做那則天大帝。
&esp;對自己也不會比現在的李治朝更糟。
&esp;所以,問題在于眼下。
&esp;若李治真快死了。
&esp;很多行動,必然會加快,很容易失控。
&esp;“郡公,你們……你們覺得,聖人還有多久?”
&esp;甦大為向李淳風和李客師看去。
&esp;離開洛陽前,自己也曾看過李治的面相。
&esp;不像是壽元將近的樣子。
&esp;李客師瞪了瞪眼,下巴上的白胡子翹起來。
&esp;那表情,是想罵又忍住。
&esp;你讓做臣子的,如何去說這種問題。
&esp;去討論皇帝什麼時候歸天?
&esp;合適嗎?
&esp;袁守誠在一旁抹著胡須上的酒水,冷笑道︰“若他安心修煉道門功法,慢慢靜養,原本再活個十來年都容易。但最近听聞他開始練密宗一門神通,叫什麼‘破瓦法’,說是能轉移神識。
&esp;依老道推算,練這玩意,非得速死不可。”
&esp;轟隆!
&esp;一道雷電劈過。
&esp;袁守誠卻敏捷如猿,一閃身避開。
&esp;乃是李客師與李淳風,忍無可忍,幾乎同時出手,要讓他閉嘴。
&esp;被這一打斷,袁守誠自然說不下去。
&esp;但來龍去脈,甦大為也明白過來。
&esp;原本想長生,結果弄成了速死……
&esp;也真是令人無語的結局。
&esp;他心中默默思索著,似乎在推演什麼。
&esp;雖然不像是袁守誠和李淳風,學過六壬、紫微、周天推衍,但身為一品大能,法則之下,本就有一絲窺探天機的能力。
&esp;“聖人……當還有一年時間。”
&esp;他緩緩踱步,沉吟道︰“郡公,岳丈、袁道長,能不能請你們幫我帶話給聖人,就說,我需要半年時間,給我半年時間,我定回洛陽,親自向他賠罪。”
&esp;停了一停,迎著李淳風等人古怪的目光,他繼續道︰“到那時,我自有能讓聖人長生之術。”
&esp;嗯?
&esp;三道凌厲的目光,一齊向他看來。
&esp;李淳風、李客師與袁守誠,同時眼中精芒大盛。
&esp;好家伙。
&esp;你這是承認,自己擁有白玉京的秘密了?
&esp;白玉京這事,三人早有耳聞,但是卻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esp;做為道門碩果僅存的宗師,他們比旁人更不信那些無羈之談。
&esp;昔年大唐第一人,袁天罡,都沒能熬過大限。
&esp;千古一帝太宗皇帝,也沒擋住死神的腳步。
&esp;哪有什麼長生,哪有白玉京。
&esp;但是,甦大為的話,顯然不是信口開河。
&esp;他們了解甦大為的為人。
&esp;從不做沒把握之事。
&esp;若說有,那也只有為聶甦才會令他進退失踞。
&esp;若真有白玉京……
&esp;不動心,是假的。
&esp;別說李治。
&esp;天下誰不想長生?
&esp;李淳風、袁守誠、李客師三人,壽元也快耗盡了啊。
&esp;也不知還能活幾年。
&esp;若阿彌真有長生之術……
&esp;三個老道的心,隱隱有些活泛起來。
&esp;袁守誠壓抑著激動,故意裝出平靜︰“你小子莫非真知道白玉京?”
&esp;“這個問題我現在不想答。”
&esp;甦大為目視三人道︰“但請給我半年時間,半年之內,我必定回來,到那時,一切問題,自有我來承擔。”
&esp;“包括替聖人續命?”
&esp;“包括替聖人續命。”
&esp;甦大為斬釘截鐵道。
&esp;續命……
&esp;那個可以商量。
&esp;只要有一個時間緩沖,待他把大事辦成。
&esp;回到大唐。
&esp;一品真仙駕臨神都。
&esp;誰敢動他的親族兄弟?
&esp;哪怕聖人也不能。
&esp;到那時,李治是死是活,就全系于甦大為一念之間了。
&esp;唯一的問題是,李治不能死在他的手上。
&esp;若沾了先帝之血。
&esp;李弘和武媚娘那里,將無法交代。
&esp;最好的結果是李治駕崩,但卻與他無關。
&esp;李弘繼位。
&esp;由他與武後共同輔國。
&esp;到那時,一切阻力不存在。
&esp;甚至有可能,按甦大為後世的理念,對大唐做出一定程度的改良與變革。
&esp;當然,現在說那些還太遠了。
&esp;當下,他需要的是時間。
&esp;李治需要的也是時間。
&esp;李淳風目光森然,盯在甦大為身上︰“阿彌,你是認真的嗎?”
&esp;“我從不說沒把握的話。”
&esp;李客師輕撫白須,緩緩道︰“話我們可以帶給聖人,但若是……”
&esp;“若是聖人听不進,也請三位幫我聯系武後,盡力替我斡旋,務必拖夠半年時間,等我回來。”
&esp;甦大為正色道。
&esp;“半年……”
&esp;袁守誠在一旁,吸了吸鼻子,一臉狐疑︰“你為何一定要離開大唐半年?”
&esp;“這……”
&esp;甦大為握著聶甦的手,手指微微收緊︰“我有不得已。”
&esp;“什麼樣的不得已?”
&esp;“這個問題我現在不想談。”
&esp;李淳風突然作色怒道︰“你什麼都不說,就要離開大唐半年,將老母、師長、親友和兄弟們置于危險境地,不顧聖人顏面,你到底想做甚?
&esp;你什麼都不說,就把鍋都甩給我們,你要讓我們如何信你?”
&esp;李淳風狠狠一拂袖道︰“若今日不說出一個令我信服的理由,老道只怕這次無法幫忙。”
&esp;三名老道里,袁守誠是游離在朝廷之外的,閑雲野鶴。
&esp;李客師遠離朝堂數十年了。
&esp;李淳風是剛剛致仕,其子李諺又是新晉太史令。
&esp;若無李淳風在其中說項,只怕甦大為想拖住李治半年,難比登天。
&esp;“岳丈,我真的有苦衷,不要逼我。”
&esp;甦大為黝黑的面上,雙眉微微皺起。
&esp;這是極少在他臉上看到的情緒。
&esp;說明他真的有些不高興了。
&esp;李淳風看了一眼站在甦大為身邊的聶甦。
&esp;聶甦一臉擔心,一直注視著甦大為,眼里眉間,都只有甦大為一人的影子。
&esp;仿佛這個世界,只有他才是唯一令她牽掛的。
&esp;李淳風心中一動,忽然道︰“是因為小甦嗎?”
&esp;隆隆
&esp;天空風雲突變。
&esp;陰雲滾滾,隱隱有雷霆電閃。
&esp;天人感應。
&esp;一品大能心中震怒,自然上達天听。
&esp;烏雲滾滾。
&esp;袁守誠、李客師的目光,一齊看向甦大為身邊聶甦。
&esp;聶甦,到底出了何事?
&esp;“阿爺,你說什麼?阿兄離開大唐,與我有關?”聶甦面色一驚。
&esp;“小甦!”
&esp;甦大為一拉聶甦的手,一手撫住她的肩,聲音急促︰“我願化身石橋,承受五百年風吹,五百年雨打……”
&esp;“阿兄,你怎麼……怎麼突然說這個!”
&esp;聶甦白淨的臉頰上,立刻紅了。
&esp;這是閨房里的話。
&esp;屬于兩人的小秘密,怎麼在此時,當著旁人說出來。
&esp;就算小甦不像普通女子,可終究有些小兒女的羞赧。
&esp;“小甦,你還記得上次阿兄和你講過,阿難與石橋的故事嗎?”
&esp;甦大為聲音低沉,似有不可思議的魔力。
&esp;聶甦雙瞳放大,漸漸變得迷茫,失去焦距。
&esp;終于,她身子一軟。
&esp;甦大為攬住妻子,托住她輕盈的腰肢,轉頭向李淳風和李客師、袁守誠道︰“有些話,不方便讓小甦听到,你們問我理由,我現在就告訴你們理由,只是……你們真的想听嗎?”
&esp;小甦啊,你可知,為兄和你說的那些故事,不只是故事。
&esp;我願如石橋一般,守護……
&esp;轟隆隆
&esp;烏雲壓城。
&esp;電舞銀蛇。
&esp;終于,沒能化為傾盆大雨。
&esp;黑雲之下,浠浠瀝瀝的小雨,隨風飛舞,如煙似霧。
&esp;雨霧中,李淳風、李客師,乃至袁守誠,三人仿佛化作了石像,站在河灘邊,久久不發一言。
&esp;直到道袍被雨水沾濕。
&esp;袁守誠率先醒悟過來,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
&esp;好濕,好冷。
&esp;冰冷的感覺,令他忽然打了個寒顫。
&esp;“阿彌帶著聶甦走了。”
&esp;“我知道。”李淳風臉上露出苦笑。
&esp;“他方才說的,是真的嗎?”
&esp;這個問題,李淳風沒有回答。
&esp;李客師輕輕一甩雨桿,不知從哪里找來一張斗笠,戴在頭上,一聲長嘆。
&esp;“我認識阿彌十八載了,從未見過他如此心痛,他不會騙我的。”
&esp;“那聶甦小娘子,真的,真的……”
&esp;真的什麼,袁守誠沒有說下去。
&esp;仿佛有一雙看不見的手,扼住他的喉嚨。
&esp;又像是接下來的話,太過驚世駭俗,以致于他不敢說出口。
&esp;李淳風焦躁的來回踱步︰“小甦,小甦……”
&esp;“阿彌既然說半年,定是有辦法,你也不要胡亂擔心。”
&esp;李客師背起魚簍道︰“我們便按阿彌說的,回洛陽復命吧。”
&esp;“也只有如此了……”
&esp;李淳風一甩衣袖,長嘆一聲︰“希望,一切順利。”
&esp;袁守誠抬起葫蘆搖了搖,似乎酒壺已空。
&esp;他又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向甦大為消失的積石峽方向看去。
&esp;眼中閃過一抹憂色。
&esp;……
&esp;積石峽。
&esp;原本這里做為一處天險,有少量吐谷渾軍駐守。
&esp;在唐軍收復吐谷渾,滅了吐蕃之後。
&esp;並沒有恢復吐谷渾王,而是納入安西都護府管轄。
&esp;後來又分出安西都督,來管轄這塊新地。
&esp;至于積石峽,也就有了少量唐軍,以此來扼守要道。
&esp;人數不多。
&esp;只有二十余人。
&esp;但是在月前,原本平靜被打破。
&esp;不知從哪來的一批唐軍,入駐此處,積極修膳關隘,設石堡。
&esp;人數從原先的二十余人,一下子擴充到數千人。
&esp;整個積石峽從哨所的編制,擴至四個折沖府。
&esp;可稱積石關。
&esp;沒人知道這伙唐軍是從哪來的。
&esp;到這積石峽又是為了什麼。
&esp;一直到今日。
&esp;從如煙似霧的雨水中,來了兩個人。
&esp;原本負責 望敵情的唐兵,全身的懶散一瞬間不翼而飛,激動的指著來人大叫起來。
&esp;令旗飛舞。
&esp;整個積石關,一瞬間,從沉睡中驚醒。
&esp;咚咚咚咚
&esp;戰鼓隆隆。
&esp;這是軍中之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