輸不起這三個字一出，房中所有人似乎都凝固住。
那些忙碌的文書、長史停住手中的事，目光向甦大為投來。
就連甦慶節，也投來復雜且疑慮的目光。
“這番話在這里說，不怕老夫治你一個惑亂軍心之罪？”甦定方看向甦大為，神色頗為復雜。
猶如看一只破繭的蝴蝶，既有期許，又有擔憂。
“怕也不怕。”
甦大為向甦定方笑道︰“我個人榮辱是小，但既做了前總管，便要擔起責任，只求必勝。”
“好一個只求必勝。”甦定方也笑了︰“既然必勝，又哪有輸不起之說。”
有些話，不能說得太細。
三人坐在桌案前，細細品茶，一時沉默。
直到甦大為再次主動出聲︰“陛下的意思是讓我們攻破邏娑，畢其功于一役，老師以為呢？”
“不容易。”
甦定方放下茶杯，沉吟道︰“敵專而我分，我們的戰線長，為了守衛河西和商路，處處需得設防，而吐蕃人不用，高原環境是他們天生的城池，再加上冰雪和瘴氣
游牧之民，進退如風，想征服他們，相當于再來一次高句麗之戰。
須得天時地利人和。”
甦大為心中不禁暗贊︰不愧是戰神甦定方，對吐蕃的評價算是最接近事實了。
在唐軍里，大量的將領對吐蕃有一種天然的優越感，對打吐蕃頗為自負。
這或許是因為貞觀年間，太宗與吐蕃曾有過一次“松州之戰”。
松州就是蜀地到吐谷渾的一片地區。
在後世，那里有藏族有康巴族，包括網紅丁真，也出自那邊的理塘縣。
松州之戰，以大唐勝利而告終。
此後，吐蕃人主動求合，祿東贊代表吐蕃贊普向大唐求親，願奉大唐為宗主。
這才有了文成公主入藏之行。
大唐做為天下共主，施展文化外交的羈縻之策。
現在來看，這個計策失效了。
正像甦定方之前說的，敵專而我分。
吐蕃四周沒有足夠的威脅，雪域高原就是天然的城池。
他們只用專心向著大唐擴張就夠了。
至于身後的天竺……
當年王玄策借一萬多吐蕃兵就能滅掉中天竺。
可想這天竺究竟是什麼破玩意。
而大唐則不同。
做為天下之主，大唐要四處用兵，要維護地方秩序，要討伐不听話的小弟，實在太過忙碌和疲弊。
這種局面下，令大唐在與吐蕃作戰的局部地區，暫時沒能投放足夠的兵力。
“兵不貴多，而在用，若是老夫身體允許，其實翻躍大非川也是一步不錯的棋，六年前烏海之戰，老夫就用過這招。”
甦定方的話，令甦大為從沉思中回過神來，忙請教道︰“老師，烏海之戰我只是听說，究竟情況如何？”
甦定方向坐在一旁一副虛心聆听狀的甦慶節抬了抬手︰“去給我把地圖取過來。”
甦慶節像是被抽了一鞭般彈起。
幾步過去，將懸掛在壁上的地圖取下，在甦大為和甦定方面前展開。
“阿耶……”
“阿彌你看這大非川，它隔開了兩片區域，一片是廣袤的草原，另一部則是崇山峻嶺。大非川過去，還有祁連山、昆侖山，許多甚至老夫都叫不出名字的山。
而這里……”
甦定方在地圖上標示大非川的位置指了指︰“向北，可以去伏俟城，向西，則可以去邏娑。”
“邏娑！”
就是說可以直達吐蕃人的王城，後世的拉薩！
“不錯。”
甦定方花白的眉頭揚起︰“當年文成公主入藏，走得便是這條路，從此路，過烏海，沿途都有水源補給，可直插吐蕃人的邏娑城。”
“老師，讓我想想。”
甦大為端起茶杯，一時思緒起伏。
甦定方這段話的信息量極大。
首先是文成公主入藏走的路線。
這間接承認，當年太宗皇帝許文成公主給松贊干布，也是做了預案的。
送親隊伍里，必有大唐的探子，順勢摸清了入藏的路線。
相當于先秦贈蜀王金牛，蜀王為了迎接金牛派五丁開山，鑿出棧道。
最後秦兵順著棧道攻入蜀中，直接令蜀王敲出gg。
其次便是水源補給。
這是大軍行走的先決條件。
有許多地方，從地圖上看，都有路。
但帶兵的將領都知道，就算地圖上看著能走的地方，如果沒有水源，沒有食物補給，仍是死地，是“無人區”。
若是從這樣的地方走，多少人都會死光。
正如當年鄭仁泰的事一樣。
有充足水源，就能行走大軍，就能做戰略準備。
“當年老夫率騎兵直插烏海，就是憑借這條路，不過……用過一次了，吐蕃人應該會有提防。”
甦定方盯著地圖，目光閃動著睿智的光芒。
“你方才所言，倒也不失為一條思路，翻躍大非川，取吐蕃人的牛馬牲口做補充，詐做攻伏俟城，調動吐蕃人的防線露出破綻，然後輕騎疾進，直插邏娑。”
這個提議，無疑很大膽，也很危險。
但卻是甦定方的風格。
輕騎狂飆，攻敵要害。
甦大為先是拍案而起，接著是以手扶額︰“大總管，從大非川到邏娑，路上得多長時間？”
地圖上看不出來。
但甦大為前世是玩過從青海到西藏自駕游的。
他記得自己沿著川藏公路狂飆，足足開了兩天，里程差不多有兩千公里。
把人差點累癱。
在唐時唯一的機動工具只有戰馬，就算日行百里，沒有任何阻撓，也得二十天。
而在實際過程中，二十天是遠遠不夠的。
恐怕得翻個數倍。
這麼長的時間，大軍的補給，只靠劫掠吐蕃人的牛羊，不現實。
雪區那麼大，許多地方都是無人區。
要是一整天沒遇到人怎麼辦？
就算人不吃，馬屬于邊吃邊拉的動物，一會不吃就會掉膘，一掉膘就跑不動了。
好，哪怕暫時不考慮馬的草料問題。
退一萬步來說，就算劫掠到吐蕃人的牛羊，這些牲畜士卒不可能當天吃完吧，想繼續吃，就得帶著上路。
帶著這些牲口，還怎麼狂飆騎兵速度？
甦定方點頭道︰“時間要視戰勢而定，至于食物補充，我之前用兵時，有一個法子，可解一時之饑渴。
隨行戰馬，備馬中多帶母馬，如果渴了，除了飲冰，還可喝馬奶。
此外還可用吐蕃人的法子，將稷麥青稞磨成粉，制成餅帶著。
這些都是續命的法子。”
甦大為頗有些驚訝，這就有點像是後世蒙古騎兵的思路了。
母馬，馬奶？
還有磨面粉做餅。
要按這法子，唐騎的持續作戰能力，能增強不少。
他想了想又道︰“依老師之見，攻下邏娑城，需要多少兵馬？”
“兩萬為佳，最少也要一萬五。”
“咳咳。”
甦大為撫胸大聲咳嗽起來。
不愧是甦定方，這特麼用兵神了。
憑一兩萬人就敢說滅了吐蕃帝國。
“阿彌，你沒事吧？”
甦慶節听得入神，直到被甦大為的咳嗽聲驚醒，不由出聲問。
“我沒事。”
甦大為舉起茶杯喝了一口︰“老師，若遇到吐蕃人的主力，怎麼辦？”
一兩萬人，假如遇到數十萬吐蕃大軍，後來薛仁貴的大非川之戰，就是這種局面。
強如猛人薛仁貴，也不得不飲下失敗的苦果。
甦定方雙手負後，淡淡的掃了一眼甦大為︰“若是正面遇到吐蕃主力……打過去便是。”
一句話，令甦大為汗毛都豎起來了。
耳中听到甦定方平靜的聲音︰“正面浪戰，吐蕃人縱有十萬，我唐騎一萬，也足以破之。”
要換一個人，這麼說絕對是吹牛，吹牛大發了。
但說這話的人是甦定方。
當年烏海之戰，甦定方可是憑借一千唐騎，大破吐蕃副相達延莽布八萬。
如今說一萬破十萬，沒人覺得甦定方在吹牛，只覺得戰神還是太謙虛了。
“老師，我……”
甦大為拍拍自己的胸口︰“我是沒老師這份本事了，要我的話，沒有三萬人，大概不能成事。”
甦定方看了他一眼，哼了一聲︰“何須三萬。”
說完，自己忍不住搖頭喃喃道︰“也是，老夫能有這份能力，是三十年用兵換來的，你才多大，要換獅子，只怕給他十萬，也未必能成。”
拿著地圖笑呵呵的甦慶節，瞬間臉色一變，你們說就說，怎麼好好的，又數落到我頭上了。
“老師現在的身體情況，能親自帶兵嗎？”甦大為又提到一個關鍵問題。
“當然。”
甦定方毫不遲疑，不過在迎著甦慶節欲言又止的神色後，他想了想又道︰“我需準備一下，待合適戰機出現，到時我需要阿彌你做我的副手，去執行我的戰術。”
“喏！”
甦大為插手領命。
能做戰神甦定方的副手，能執行甦定方的戰術，去消滅敵人。
去滅敵國。
這是每一個大唐人，夢寐以求的榮耀。
“對了老師，裴都護說他過幾日會來酒泉這邊，與你商議軍事。”
“他？”
甦定方眉頭皺起，叱道︰“荒唐！安西都護的防區責任何等重大，他怎麼能輕易離開？”
“他的書信里確實這麼說。”
甦大為心中生出一絲疑惑，接著問︰“對了老師，為何你的回信里，沒有落款和印信？”
此事，是他陪甦慶節來見裴行儉的緣由。
卻直到現在才有空提出。
“回信，什麼回信？”
甦定方一臉詫異︰“我何時給你寫過信？”
“沒有？”
“阿耶，李謹行過來傳遞消息，你不是讓他帶了一封回信給阿彌嗎？”
“李謹行？”
甦定方臉上露出疑惑之色︰“這名字听過，但老夫沒見過此人。”
甦大為與甦慶節兩人的臉上，同時流露出駭然。
如果甦定方沒見過李謹行。
那當日，入甦大為軍帳送上回信的人，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