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彌,陛下聖旨里究竟說了些什麼?”
“真要將你與大軍分割開?”
李博、安文生、高大龍等人,都與甦大為一勞俱榮,一損俱損。
眼見如此吊詭的事發生,心中都涌出不祥的預感。
按慣例,征西軍取得如此大捷,理應回長安“獻俘稱功”,接受長安百姓的夾道歡呼,屆時香花滿街,人人爭相瞻仰。
那是莫大的殊榮。
當年甦定方平叛歸來,便受到過這種禮遇。
此次甦大為在滅吐蕃之戰中,居功至偉。
征蕃戰略雖甦定方與他一起定的,但具體的執行,大半都是甦大為在做。
光憑此一條,聖旨中下令甦大為原地待命,令其余軍將率軍返長安便極不合理。
更何況,還有甦定方的身後事。
甦定方逝于軍中,甦大為做為他的子佷輩理應替他操辦後事。
何況甦慶節還在天竺為國繼續奮戰。
此時將甦大為留在蜀中,是何意思?
“總管……”
婁師德圓胖的臉上,閃過一抹糾結,最終咬牙道︰“若是……若是……軍中上下,皆听總管的。”
若是什麼,他沒有說出來,但未說出口的話,甦大為卻已經明白。
這支征西軍數萬人,一多半是經歷過征西突厥,又或者是征遼東戰役的。
以前甦定方在時,甦定方便是他們的主心骨。
現在甦定方不在了,甦大為便是當仁不讓,一軍之主。
軍中將士最為樸素,誰帶他們打仗,打勝仗。
他們便服誰的。
甚至可以說夸張點,從甦定方到甦大為,這些常年出征的將士,身上已經打上了屬于“甦”字的鉻印。
哪怕是朝廷的旨意,只要不是皇帝本人親口說出來,底下的將士都會心理上,站在甦大為一邊。
高大龍眼中閃過一抹凶光,冷冷道︰“我沒念過什麼書,但也知道飛鳥盡,良弓藏,是不是皇帝覺得仗打完了,嫌你礙眼了?若果真如此,大不了把人拉起來,自己劃一塊土地,也甚快活。”
他還算是忍了一下,沒說出“佔地為王”那四個字。
“別亂說話。”
甦大為斥道︰“事情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不是我們想的那樣,又是哪樣?”
高大龍冷笑︰“你這人什麼都好,但就是有些婆婆媽媽,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甦大為目光投向高大龍︰“你可知道,我的家人,還有軍中多少人的家人,都在長安?若有任何不臣,第二天,他們的頭顱便會懸于旗上。”
“婦人之仁。”
高大龍搖頭,頗有些失望。
他與高大虎,當然也有家人在長安。
但一來可以秘密使人接出,二來,他日漸詭異化,心性早已非過去的大龍頭,而是半人半妖之詭異。
就覺得,哪怕所謂親人死絕了,也沒甚大不了。
只要他與高大虎在,日後再找婆娘生便是了。
甦大為目光投向安文生和李博︰“陛下的旨意里,有提到,從去歲開始,各地旱澇頻頻,疫癘甚多,蜀中尤甚,所以希望我為國分憂,等待朝廷任命。”
這秋話說來,倒令神色糾結痛苦的婁師德精神一振︰“這麼說,朝廷對總管是另有任用了?那就好,不是針對總管,我也可放心了。”
婁師德自己是科舉出身,素有神童之名,又是荊揚一代世家,頗不願意與朝廷為敵。
但跟隨甦大為這麼多年征戰下來,身上的印跡洗也洗不掉了。
無論他是否願意,都會被人視為甦大為一黨。
若朝廷真對甦大為起了殺心,那他也跑不掉。
如今听甦大為進一步提起聖旨里的意思,竟然是為了災情。
要這麼看,就並非是為甦大為“功高震主”,而是要在地方上有所任用了。
自古以來,受君上器重,下到地方歷練,這不是懲罰,相反是主君器重的表現。
在地方歷練過後,必然一飛沖天,直入朝廷中樞,成為陛下倚重之臣。
想到這里,婁師德臉上露出慶幸之色。
“天真。”高大龍在一旁搖頭,臉上露出似笑非笑的嘲弄之色。
李博微微皺眉,欲言又止。
顯然,光憑聖旨上這種為了治理災情雲雲,完全不能服眾。
有倒是牆倒眾人推,只要甦大為中途被聖旨下令留在巴蜀,大軍自行回轉長安的消息傳開。
世人只會認為,這是對甦大為的貶斥,正如王勃一樣。
這顯然就是犯了錯誤,被陛下敲打。
以後能不能再爬起來,還真是未知之數。
可想而知,平日里甦大為得罪了多少敵人,像在長安的鯨油燈、公交署,白酒生意,還有商旅、制冰和客棧等等,不知擋了多少人財路。
以前甦大為正得勢,這些人不敢如何。
可現在一但甦大為在朝廷里出現頹勢,必然都會出來踩上一腳。
只憑一句賑濟災情,便有功不得封賞,不得回長安獻俘夸功,還有不得以甦定方學生子佷身份,參與甦定方身後之事。
這便是信號。
一場風暴正在醞釀,到時不知會波及多少人。
也不知有多少人,因為與甦大為走得近,會被一起拉下馬來。
帳內的氣氛瞬時為之一凝。
甦大為瞪了高大龍一眼,目光投向李博,向他微微搖頭道︰“不是這樣,傳旨的太監方才還私下給了我一封阿姊的信。”
“武後?”
“阿姊說自泰山封禪之後,天下災情頻發,物議紛紛,我做為他與陛下信重之人,在這關鍵時刻定然要替她和聖上分憂,讓我勿憂,等待朝廷頒布任命即可。”
“原來如此。”
婁師德以手加額,喜道︰“有武後的意思,那這事便錯不了。”
世人誰不知道,甦大為身後站的是何人?
他與武媚娘名為君臣,實如姊弟。
只要武媚娘對他態度不改,甦大為在聖上心中的地位,便穩如泰山。
“正是如此。”
甦大為點頭道︰“師德你先去外面看看,各營收拾的情況如何,安撫好各將士,不要出什麼亂子。”
“喏。”婁師德向甦大為叉手鞠躬,倒退幾步,走出帳外。
待他走遠了,沉默的帳中,安文生突然開口︰“根本沒什麼武後的秘信。”
“怎麼?”
李博大吃一驚。
高大龍在一旁抱臂冷笑︰“這事瞞得過旁人,須瞞不過我與安文生的眼楮,根本就沒有秘信。”
“總管,武後沒有給信你?”
甦大為苦笑一聲︰“沒有。”
“那你方才?”
“越是這個時候,越要安撫人心,我不如此說,只怕婁師德和眾將士群心惶惶,若早真鬧出點什麼事來,只怕我便百口莫辯了。”
軍中士卒對甦大為極為信服。
若是以為朝廷真要收拾甦大為,說不準,真會有死忠之人,要在軍營里鬧出點什麼事端。
若真出那樣的事。
那便弄假成真。
哪怕朝廷並無對付甦大為的意思,到了那一步,也就變成甦大為抗旨“兵諫”了。
高大龍抱臂哼一聲︰“要我說,你就不該有顧忌,大不了便脫了這身皮,以你的本事,天下哪里不可去?”
“小甦還有我阿娘,都在長安。”
甦大為長嘆一聲︰“我要這麼做,便是害了他們。”
“你變了。”
高大龍雙眼盯著甦大為的臉,眼中血芒閃動︰“你我本就超脫常人,豈可被人類的兒女私情所束縛,你看看你自己,哪有當年的殺伐果斷?當年你大鬧豐邑坊時,可比現在要干脆利落得多。”
“以前我是光腳,自然不懼,可現在我有鞋了。”
甦大為一語雙關道。
“總管,那現在怎麼辦?真要按聖旨辦嗎?萬一有什麼變故那……”
安文生在一旁插話道︰“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阿彌,萬一你這邊真有動蕩,你以為長安的聶甦她們,就能安穩?”
“我知道,但我總不能當場抗旨。”
甦大為冷靜道︰“而且我實在想不出來,陛下和我阿姊有什麼理由要收我兵權。”
“但聖旨分明就是這個意思。”
“都不要吵,容我靜靜。”
“你的時間不多了。”
高大龍冷聲道︰“軍營上下收拾,至多不過一個時辰,到時拔寨起行,若你不能在那之前,有所決斷,只怕最後連反抗之力也沒有。”
甦大為搖搖頭,向著李博和安文生道︰“最新的情報,長安朝廷的,你們篩選過的,所有有價值的,都拿給我過目。”
“阿彌,你要做什麼?”
“情報,沒有足夠的信息,只能賭運氣。”
甦大為走回桌案前,坐下沉聲道︰“而我從不喜歡賭運氣。”
“你想?”
“拔營得有一個時辰時間,在這一個時辰內,大家與我通力協作,將最近的情報全都過一遍,找出有用的東西。”
“什麼是有用的東西?”
“風向,輿論,朝堂形勢,實力消長,所有會影響陛下決斷的東西,我要知道這些。”
甦大為思索道︰“就算是陛下真想不利于我,也不會不露一絲痕跡,我要看過以後,才能決定下一步該如何做?”
“婆婆媽媽。”
高大龍扯了扯嘴角︰“不過,也許你是對的。”
他放下雙手向甦大為道︰“我不擅長做這些情報分析,我能為你做些什麼?”
大年初一,給諸君拜年了,春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