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p;“一切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一切有為法，應做如是觀。”
&esp;金色的地宮佛殿中，傳出誦經聲。
&esp;聲音富含節律，仿若龍吟。
&esp;地宮佛龕金像之下，有一朵七品蓮台。
&esp;上面盤坐著一個六七歲小沙彌。
&esp;方才的金剛經，便是此這他口里吟出。
&esp;這小沙彌長得眉清目秀，唇紅齒白。
&esp;眉心一點朱砂，有些像是《西游》中的紅孩兒。
&esp;他念經時，卻是一絲不苟，身上頗具高僧氣象。
&esp;此時此刻，白馬寺僅存的三聖僧依次盤坐，他們面前疊放空玄的青色袈裟，
&esp;空玄先是被甦大為破了金剛法身，又為保護其余三僧而碎舍利。
&esp;死時身體支離破滅，竟無一絲留存。
&esp;三大聖僧只得以空玄生前袈裟代之，為其念經消業。
&esp;“空玄的仇究竟如何報，還請法師示下。”
&esp;三大聖僧中空見性子最急，他雙眸含淚，向著蓮台上小沙彌急問。
&esp;火紅的胡須隨之起伏，如同火焰沸騰。
&esp;端坐于金色蓮台上的小和尚雙手合什，低垂的雙眸微微張開。
&esp;那雙眼楮里，蘊含著無盡的智慧與滄桑。
&esp;仿佛諸天星辰生生滅滅，不知度過了幾世幾劫。
&esp;這種深邃的眼神，與他的年紀差異巨大，但三聖僧卻不以為異，在小和尚面前顯得異常恭敬。
&esp;“我早就說過，你們四僧只修神通，佛法不足，遲早會有禍端，今日果然應驗。”
&esp;小和尚雙手結蓮花印，端于腹下。
&esp;他的雙眸神光凜凜，聲音朗朗道︰“今日既遇挫折，當苦修佛法，以求精進，或許有生之年，還能證得阿羅漢果位，得解脫苦。”
&esp;“我等不求解脫，只想為空玄師兄報仇！！”
&esp;空見厲聲呼道。
&esp;空聞面如金紙，雙手合什，聲音鏘鏗︰“此仇不報，便不做羅漢也罷。”
&esp;空性雙眉緊鎖，面沉如水︰“我佛慈悲。”
&esp;那蓮花座上小和尚雙眉微微一動，頷首道︰“也罷，這也是你等的因果，且將今晚之事，詳細說與我听。”
&esp;他的修為通玄，但因地宮特殊的設置，內外隔絕，卻不清楚在地面上發生之事。
&esp;“好叫法師得知，之前法師對舍利修行時，有一縷氣息泄了出去，在外凝聚成形，燃起紅蓮業火。”
&esp;空見雙手合什道︰“是無塵先發現異樣，他囑令寺僧不得驚擾法師修行，準備親自過來查看，誰知那時，開國縣公甦大為先趕到了。”
&esp;“開國縣公，甦大為？”
&esp;座上小和尚嘴里念著這個名字，似要把他記住。
&esp;“後來又發生了什麼？”
&esp;“此子似乎是道門一脈，正在施法降雨，並且將要斬除業火中金剛相。”
&esp;小和尚微微頷首︰“我體內還有數道封印未解，今日本想徹底煉化舍利，不料沒壓住心魔，泄了出去……若此人真是道門中人，只怕會發現這秘密。”
&esp;“無塵與我等也是如此想，所以當時無塵便出手阻止。”
&esp;空聞金白的臉色，變得越發蒼白，從一旁接口道︰“我們趕到時，無塵已經動手，我們還未及上去，空玄師兄發現在火場還有一名女子。”
&esp;“女子？”
&esp;盡管小和尚佛法高深，但仍不由感到一絲奇怪。
&esp;四大聖僧雖然佛法尚不具足，但怎麼說也是修行百年的聖僧，當不會無緣無故提起不相關的女子。
&esp;既提起來，想必有些異常。
&esp;空見下頷的赤須飄動，雙眼瞪大，透著凜然神光︰“那絕不是一般女子，空玄師兄說，此女氣息古怪，前所未見，更奇的是，她與法師透出的氣息漸漸相合，仿佛能悟透法師根腳。”
&esp;“嗯？竟有此事！”
&esp;小和尚面色如常，但睜大的雙眸，卻爆發出異樣光芒。
&esp;顯然對此事十分感興趣。
&esp;“今日所泄氣息，既有我的心魔，也有舍利的威能，非有緣者，不能參悟……這女子究竟是誰？”
&esp;“空玄師兄也是大奇，所以他親自出手，趁那女子不及反應，將其拿下。”
&esp;空見臉上涌起血紅，胸膛微微起伏，似乎又回憶起今夜的一幕幕，氣息極不穩定。
&esp;“誰知那個甦大為像是踩到了痛腳，突然發作，幾次出手想要奪下那女子，事後我等才知，那女子是他的妻子，名聶甦。”
&esp;“後來呢？”
&esp;“之後我們四人一齊出手，想要將甦大為鎮壓……”
&esp;空性黑沉著臉，緩緩道︰“誰知那甦大為仗著實力強橫，趁朝廷官吏上來勸說時，突然出手，將無塵和棍僧們拍死。又趁我四人措手不及，一掌打死了空玄師兄，又破了我三人苦修百年舍利。”
&esp;一提起此事，空見、空聞兩僧臉上露出忿恨怨毒之色。
&esp;苦修百年的神通啊。
&esp;他們是護寺護法的羅漢，這一輩子苦修的就是神通。
&esp;結果今夜全被甦大為出手給廢了。
&esp;豈能不恨？
&esp;百年艱苦修煉。
&esp;一輩子的心血，付之東流。
&esp;簡單把經過說完。
&esp;小和尚沉默下來，似乎正在沉思。
&esp;三大聖僧知道他的習慣，不敢開口打擾。
&esp;過了片刻，才听小和尚道︰“你們四人佛法心性不足，力量達到異人三品，但境界卻未到，四人聯手，則有三品之境。
&esp;那個甦大為能如此輕易打殺無塵，還有空玄，那他的實力至少是二品異人。”
&esp;二品？
&esp;空見、空聞、空性三人微微一震，神色各異。
&esp;實際上之前也不是沒想過，但被小和尚點出來，還是覺得難以置信，覺得可怖。
&esp;那甦大為才多大年紀？
&esp;四僧每一個，都修持了百年。
&esp;四人加起來，那便是四百余年。
&esp;結果面對一個青年人，卻被人一掌打殺了無塵，拍死了空玄。
&esp;三人還被廢了修為。
&esp;就算沒廢修為，人家二品異人，那也是完全碾壓四聖僧的存在。
&esp;空見紅須顫抖著，突然起身，向著蓮台上的小和尚憤聲道︰“我等修為被廢，已與廢人無異，自知此生難替空玄師兄報仇，還請法師出手。”
&esp;空性、空聞二僧同時懇求道︰“法師，甦大為殺無塵，殺空玄，毀我寺廟，此人心狠手辣，絕不能留，遲早會發現法師與舍利的秘密，只怕會惹出無窮禍患！”
&esp;“洛陽之內，唯有法師可以除掉此賊！”
&esp;三人憤恨的聲音，在金色地宮中回蕩，嗡嗡作響。
&esp;三大聖僧都是百歲高齡，他們加起來都不是甦大為的對手。
&esp;此時卻在求一個六七歲的小沙彌。
&esp;場面未免滑稽。
&esp;但端坐于蓮台的小和尚卻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點頭微笑道︰“我若出手，自然能將此人打殺，但是眼下是煉化舍利關鍵處，不容有失。”
&esp;“啊這……”
&esp;空見、空聞與空性三僧一時面面相覷，這可如何是好？
&esp;讓那甦大為多活一天，都是對他們最大的侮辱。
&esp;“我倒有一個想法。”
&esp;“還請法師示下。”
&esp;三大聖僧聞言精神一振。
&esp;他們都知道小和尚的根腳，那可是佛門碩果僅存，最有機會證得果位的大能。
&esp;只要他願意相助。
&esp;休說一個甦大為，便是令空玄復生，不昧輪回，都有幾分希望。
&esp;蓮台上的小沙彌雙手結無畏印道︰“這甦大為，至少是三品以上，或是二品異人……如此境界，亦有開宗立派之能，如此人物，若是能收入我教，豈非又給我佛添一護法金剛？”
&esp;“啊……這？！”
&esp;空見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esp;若非在座上人，是他知道的阿羅漢果位，是佛門大能，他只怕想捶死對方的心都有了。
&esp;“甦大為他，他殺了無法，打了空玄師兄，怎能做我門內護法？”
&esp;空聞蒼白的臉色，好像越發慘白了，一絲血色都沒有。
&esp;但聲音里仍透著一股倔強殺伐之意︰“這等血海深仇，如何能放下！”
&esp;空性在一旁，黑臉上雙眉緊鎖，看向小和尚。
&esp;“這仇，是他放不下，還是你們放不下？”
&esp;這算是什麼問題？
&esp;三大聖僧的臉色更難看了。
&esp;但這小和尚實在來頭太大，便是之前四大聖僧齊聚，見到對方，也要敬畏服從。
&esp;此時听到小和尚那番驚世駭俗的話，三僧也只是臉色狂變，心跳如擂，卻不知如何作答。
&esp;小和尚仿佛沒見到三人那副氣到嘔血的模樣，微笑道︰“他殺了人，那口氣也就泄了，與我佛門又有何仇怨？
&esp;我知道，無塵和空玄還有棍僧被此人所殺，你等心懷怨恨，所以這仇，是你們心中執念，並非是甦大為的。”
&esp;“法師的意思我們明白，但我等實在放不下仇恨。”
&esp;小沙彌低頭俯視三聖僧，長嘆道︰“這是你等根器不夠，佛法不精，看不透事情本來。我問你們，是空見和無塵的仇重要，還是光大我佛門重要？”
&esp;空見和空聞、空性三人聞言一震。
&esp;他們再怎麼說也是佛門高僧，雖然一輩子修煉的是神通，是護法護寺。
&esp;是殺伐果斷。
&esp;但佛性還是有的。
&esp;被小和尚一言點出，直如暮鼓晨鐘一般。
&esp;頓時醒悟。
&esp;“自然是弘揚我門重要。”
&esp;“超過道門，光大我門更重要！”
&esp;“那便是了，如果能將甦大為降服，豈非能壯大我門，削弱道門？如此一來，此次的仇怨，對我佛門，不但不是禍，反而有利。”
&esp;小和尚娓娓道來，仿佛說的是天經地義之事。
&esp;道理是這個道理。
&esp;但古往今來，除非是真正悟得大道，看透紅塵世情之人。
&esp;哪個人真的能斷絕七情六欲。
&esp;看著親近同門被殺，還能放下仇怨的？
&esp;若能做到，那絕不是一般人。
&esp;不是佛，便是魔。
&esp;“法師……”
&esp;“我……”
&esp;“我等實在……”
&esp;三聖僧的臉色變幻不定，似掙扎，似痛苦。
&esp;“痴兒！是佛門重要，是你等恩怨重要？”
&esp;小和尚突然暴喝一聲。
&esp;聲如獅吼。
&esp;這聲音震得三聖僧身形顫抖，如狂風中的枝葉一般。
&esp;霎時渾身大汗淋灕。
&esp;“謝法師開示！”
&esp;“我等，願遵從法旨。”
&esp;空聞艱難的說著，金白色的臉上，猶自帶著痛苦。
&esp;要做這個決定並不容易。
&esp;空見一張臉越發漲紅。
&esp;血紅欲滴。
&esp;極力克制著憤怒。
&esp;那個臉色，讓人懷疑他會不會被氣爆了血管。
&esp;只有空性，那張黑黝黝的臉上，依舊是雙眉緊鎖。
&esp;“法師，就算我們願意暫放仇怨，那甦大為，也不會答應做我門護法金剛吧？”
&esp;小和尚點點頭︰“不錯，但值得一試，至少在我出關之前，將他穩住不生事端，七日後，我當能煉化舍利……對了，七日後，也是佛道兩門辯法之日。”
&esp;他的目光變得幽深難測︰“佛道辯法後，他若不歸我佛門，我便親自度他入我西方教。”
&esp;……
&esp;“阿兄，今晚你殺人了。”
&esp;“嗯。”
&esp;“阿兄，你是為了我……”
&esp;“不要這麼想。”
&esp;甦大為摟著聶甦，兩人正躺在屋頂。
&esp;這個角度很好，可以仰躺下看天上的星星。
&esp;甦大為抱著聶甦在懷里。
&esp;小甦在他懷里蜷縮著身體，如同貓一樣。
&esp;不遠處，黑貓小玉趴伏著，懶懶的打了個哈欠。
&esp;幽幽綠芒的貓瞳漸漸眯起。
&esp;它覺得人類很無趣。
&esp;不過，詭異也沒什麼意思。
&esp;地面上，黑三郎虎地站起來，沖著屋頂賣力的搖著尾巴。
&esp;它也很想跳上去，可惜方才一跳，就被甦大為一腳給踹下去。
&esp;說是太重了，怕把屋頂給壓榻了。
&esp;“無論是小甦你，還是柳娘子，都是我此生最重要的人，我絕不允許任何人傷到你們。”
&esp;“嗯。”
&esp;聶甦將腦袋枕在阿兄的胸口上，听著他強勁有力的心跳，心里莫名心安。
&esp;“阿兄，真的不要緊嗎？李淳風阿爺好像說……”
&esp;“要不是他，我連剩下的幾個都殺了。”
&esp;甦大為摟緊一些道︰“不提這個了，這是男人的事。”
&esp;“嗯，我听阿兄的。”
&esp;聶甦仿佛蚊子般從鼻子里哼出聲，扭了扭身體道︰“阿兄，給我講個故事吧？”
&esp;“呃，還要听故事嗎？”
&esp;“嗯，听你講故事心里安定。”
&esp;好吧，又到了一千零一夜，哄女朋友的時間。
&esp;可是講些什麼呢？
&esp;一時竟沒有頭緒。
&esp;“阿兄？”
&esp;“呃，有了有了，我給你講講竹林七賢的故事吧。”
&esp;“竹林七閑？”
&esp;“對。”
&esp;甦大為抱著聶甦軟軟的身子，看著天上星月光芒，理了理思緒道︰“竹林七賢阮籍擅長裝逼，有一套自己看人的標準，凡是看得上的，就用黑眼珠看，凡是看不上眼的，就用白眼珠看。”
&esp;“然後呢？”
&esp;“然後？就完了。”
&esp;聶甦︰“……”
&esp;她輕輕用拳頭捶了捶甦大為的有︰“這算什麼故事？”
&esp;“哈哈，大概算是段子吧，什麼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楮，我卻只會用它來翻白眼。”
&esp;“不喜歡，阿兄再講一個。”
&esp;“再講一個……商朝國君武乙不信邪，非說打雷什麼的不過是自然現象，這倒沒錯，就是嘴欠。他還弄了個木偶，上面寫著‘老天’，沒事就刺著玩，還搞了個血袋往天上扔，拿箭射，自稱‘射老天一臉’。
&esp;有一天去渭河打獵，結果晴天一個霹靂，把他給劈死了。”
&esp;“完了？”
&esp;“完了。”
&esp;甦大為話音剛落，就覺得聶甦掐起自己脅肉微轉了半圈。
&esp;“嘶~小甦，你學壞了啊。”
&esp;“還不是阿兄，講的故事一點也不好笑，好冷。”
&esp;“那我再講一個，再講一個，你別擰了，哎呦，說了別擰了！”
&esp;甦大為抓住聶甦的小手，搜腸刮肚的想了想道︰“據說春秋時，齊國有兩個猛男，一個住城東，一個住城西，有一天兩人在路上相遇。
&esp;一個問︰壯士，敢不敢喝點？
&esp;一個說︰有何不敢？
&esp;喝！
&esp;喝高了。
&esp;有酒喝，難道就沒肉嗎？
&esp;你是肉我也是肉，怎麼就說沒肉？
&esp;抽刀互砍，割肉下酒。
&esp;最終兩人失血過多而死。”
&esp;聶甦一臉懵逼，怔了半天才反應過來，伸出小拳頭在甦大為胸上捶了幾下︰“阿兄還說講故事，一個比一個冷！”
&esp;“咳咳，別捶了，再捶心肝都要捶出來了。”
&esp;聶甦一驚，忙伸手替甦大為撫摸著胸口︰“對不起阿兄，我太用力了吧？”
&esp;一邊說，還一邊吹著氣，像是哄小孩一樣。
&esp;“沒事，和你開玩笑呢。”
&esp;“阿兄，我想听那個石橋的故事。”
&esp;“石橋？”
&esp;“就是上次你講的，那個阿難，願為心愛女子，化身石橋。”
&esp;“要听這個啊……那我再講一遍你听。”
&esp;甦大為輕撫著聶甦的頭發，心神卻不由飄起。
&esp;他想到，自己與小甦講著佛門故事。
&esp;今天卻是一怒幾乎把白馬寺給拆了。
&esp;而且與佛門結下仇怨。
&esp;如果那些和尚不肯罷休……
&esp;要不要點開“滅佛”任務？
&esp;這特麼是地獄難度吧。
&esp;而且總覺得有些對不起玄奘法師。
&esp;當年與佛門，也算有一段淵緣。
&esp;“阿兄，阿兄~”
&esp;耳朵傳來小甦軟糯的呼聲。
&esp;她的呼吸如蘭似麝，吹在耳邊，又酥又癢，還帶著溫潤潮濕之氣。
&esp;“阿兄你在想什麼？我叫你也不理。”
&esp;“嗯，剛才在想些事情。”
&esp;“什麼？”
&esp;“我在想明日陛下召見時，我如何答他。”
&esp;“啊，會問白馬寺的事嗎？阿兄要如何應對？”聶甦的眉頭微微蹙起，一臉關節。
&esp;卻見甦大為一臉凝重，仰頭向天，仿佛面對李治︰“我考慮了一晚上，做出一個違背祖宗的決定……”
&esp;聶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