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不良人

第一百零三章

類別︰歷史穿越 作者︰庚新 本章︰第一百零三章

    《山海經.大荒西經》︰“有神十人,名曰女媧之腸,化為神,處栗廣之野,橫道而處。”

    西晉郭璞注︰“或作女媧之腹。”

    又雲︰“女媧,古神女而帝者,人面蛇身,一日中七十變,其腹化為此神。”

    巴顏喀拉山,神女峰地宮之中。

    渾身沐浴著光芒,純潔得好似天使般的騰迅,佇立在冰棺旁。

    目光仿佛跨過無數時間長河,落在甦大為身上。

    “你眼下出現在這里,乃是我的意志,將你接引至此。”

    甦大為听著騰迅說話,只覺得荒謬。

    自己為何會出現在這里?

    那自然是小甦的身體出了狀況。

    需要尋找聖女解決。

    而聖女,又是苯教出身,自然需要返回聖地。

    之前甦大為曾一度懷疑聖女便是騰迅化身。

    種種痕跡,皆指向巴顏喀拉。

    但現下,听騰迅所說,這一切,皆是她的安排?

    實在匪夷所思。

    甦大為按住心頭的冷意,雙眸射出光芒,直透向騰迅。

    若是尋常異人,被他眸光一掃,自然縴毫畢現,再無秘密可言。

    但騰迅並非普通異人。

    甚至遠超一般詭異。

    包裹著騰迅的光芒,如一枚光繭,隔絕內外。

    就連甦大為的天目窺探,也被阻隔在外。

    只能依稀看到氳氤光霧中,那驚鴻一瞥的驚世容顏。

    她一定生得極美。

    “那你為何要將我引到這里來?”

    這一瞬間,所有人的目光,無論是太史令李淳風、丹陽郡公李客師、袁守誠,又或是行者和熒惑桂建超,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在騰迅身上。

    甦大為所問,何嘗不是所有人心中的疑問。

    只是到這個時候,甦大為依舊保持著冷靜。

    並沒有因為被騰迅誘至此處,而有絲毫情緒起伏。

    這份定力,也不由令桂建超心下暗自動容。

    阿彌,已經不是過去那個阿彌了。

    設身處地。

    假若是自己,到了這種境地,面對一個幾乎是無法戰勝的,如神祗般的存在。

    心里也不免會有應激反應。

    甚至做出一些沖動之事。

    但甦大為明明這樣年輕,沒有自己幾百年的閱歷。

    他的表現,真的太穩了。

    情緒、精神、意識,一切都保持在完美無漏的狀態。

    哪怕任何人,在這種情況下,都無法保持這樣完美的狀態。

    地宮中,隱隱傳出悠長的呼吸聲。

    如潮起潮落。

    那是李客師與甦大為兩人同屬鯨息的獨有呼吸之術。

    氣脈悠長。

    這一師一徒,雖然從開始到現在,並沒有過多交流。

    但顯然,都有著同樣的打算。

    調整身體至完美狀態。

    做好最壞打算。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你懷里的女子,我也有辦法治。”

    騰迅的聲音,依舊是從容不迫,好像掌握一切生靈生死的神明。

    “但是,你須答應我一個條件,我才能告訴你一切。”

    甦大為平靜的臉上,眼中閃過深思︰“什麼樣的條件?”

    “我現在無法告訴你,須你先答應。”

    “難道我不答應,你就不說?”

    “是。”

    天底下有這樣的霸王套餐?

    以甦大為的鎮定,這時也悶了一下︰“如果我不答應呢?”

    “那你懷里的女人,便會死。”

    騰迅清冷的聲音,傳遍地宮︰“還有你身邊那些人,都會死,你也永遠走不出這里。”

    這不是威脅,而是陳述事實。

    以整個山巒為體的騰迅。

    隱隱化為大地龍脈一部份。

    其龐然巨大,根脈之深,超乎想像。

    哪怕甦大為不懼這威勢,可小甦呢?小甦怎麼辦。

    還有李客師、李淳風這些人。

    此刻都像是對方“人質”了。

    “你至少應該透露一點信息,讓我做判斷,否則我怎麼知道,你要我做什麼?難道要我去死,我也答應?”甦大為雙眸亮起血紅之芒。

    那是心中暴戾的陰神在躁動。

    哪怕再怎麼理性。

    心里的心魔也終于動了。

    騰迅依舊是方才那樣,光芒吞吐間,隱約見到她的嘴角微微泛起︰“天機不可泄露。”

    好個天機不可泄露。

    賊你媽的!

    甦大為冷笑中。

    突然听到李淳風發出一聲輕哼。

    似在驚嘆。

    眼角余光看過去,甦大為心中一動。

    地宮四壁,已經從毫無生機的石頭,化為蠕動的血肉。

    似是復甦的內髒。

    四壁上先前彩礦料的紋繪,漸漸從無序,化為圖案。

    那是一副副原古先民壁畫般的圖符。

    有的是天降大火。

    有的是卵胎被巨人一斧劈開。

    有的是天穹破裂,各種妖魔從破口涌入。

    還有一個飛舞上半空,人首蛇身,好似傳說中女媧的天女,手捧巨石,飛向天空。

    這絕不是沒有意義的壁畫。

    更像是甦大為後世所知,那個關于華夏創世的神話。

    但是為何會出現在這里?

    這些疑問在甦大為腦海中一閃而過。

    他沒有心思去細想這些。

    向著騰迅緩緩問出對他最關鍵的問題︰“是不是要救小甦,就一定要答應你的條件?”

    “是。”

    騰迅微微頷首。

    “我等了許久,就是為了等到你,只要你答應,許多問題,自可迎刃而解。”

    甦大為在沉思。

    他在推演騰迅的意圖。

    對方以“天機不可泄露”,不吐出任何有用信息。

    要他在這種情況下答應,實在難以決擇。

    但是要救小甦,這似乎又是唯一希望。

    答不答應?

    ……

    大唐咸亨元年。

    這一年,發生了許多事。

    首先是大食興盛。

    四月,攻陷怛羅斯。

    六月,兵鋒直指碎葉水。

    大唐藩屬突騎施與之交戰,大潰。

    求援信遞至安西大都護裴行儉面前。

    同一時間,來自帝國核心,聖人李治的聖旨,也由傳旨太監王承恩,頒于裴行儉。

    命其收容波斯總督卑路斯,抵擋大食兵鋒。

    經過半月深思熟慮,為維護大唐在西域的統懾。

    裴行儉親率精銳一萬,並統龜茲、于闐、焉耆、疏勒四鎮僕從,共計大軍三萬,沿碎葉水列陣,與大食黑甲兵隔河對峙。

    在經過短暫試探後,雙方展開激戰。

    其間互有生負。

    戰局一度僵持。

    八月,西域氣溫驟降。

    大食國不得已暫且退兵。

    唐軍也就勢撤回四鎮休整。

    此次交手規模不算太大。

    雙方總計投入兵力不及七萬。

    然而唐與大食大戰的種子,已經埋下。

    此時雄踞中亞的大食國,經過四大哈里發時期,進入倭馬亞王朝,即穆阿維葉一世時代。

    這個時期,大食帝國對外征服達到一個高峰。

    東起印度河及蔥嶺,西抵大西洋沿岸,北達高加索山脈、里海以及法國南部,南至阿拉伯海與撒哈拉沙漠,國土面積達1340萬平方公里。

    是世界古代歷史上東西方跨度最長的帝國之一。

    亦是繼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亞歷山大帝國、羅馬帝國、拜佔庭帝國之後地跨亞歐非三洲的大帝國。

    穆阿維葉繼任哈里發以後不久,就調兵遣將,東西兩面出擊。

    大將哈賈吉.本.優素福在阿卜杜勒.馬利克時代率領阿拉伯軍隊向中亞挺進,東線大軍于公元664年,即大唐麟德元年,佔領波斯。

    然後揮師北上,進軍中亞內陸地區。

    先後征服布哈拉、撒馬爾罕和花剌子模等廣大地區,直至帕米爾高原始為吐蕃所阻。

    再然後,阻擋大食軍的吐蕃人,一夜之間,忽然不見了。

    出現在大食人面前的,是敞開胸懷的富饒土地。

    以及,東亞最強大的帝國。

    大唐!

    第二件對大唐影響至關重要的事是,高句麗發生叛亂。

    唐軍不得不暫把精力投到東方。

    第三件事是,大唐官名復舊,同時改元咸亨。

    這一次改元與舊時不同。

    乃是聖人李治病體沉重。

    下旨令太子李弘掌國,皇後武則天輔政。

    但太子年幼,羽翼未豐。

    朝中大小事,一時悉決于武後。

    第四件事,則是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在大食兵鋒直抵怛羅斯和碎葉水前後,西域數國叛唐。

    其中有曾經歸降的西突厥、回紇。

    朝中宰相李敬玄自去歲大病一場後,性情大變。

    常自負知兵,屢有驚人之語。

    彼時李敬玄對新晉兵部尚書蕭禮多有不滿,言蕭禮不知兵,把朝廷精力投在遼東,忽略西域,乃舍本逐末,欲斷大唐國本。

    經過數番博弈,李敬玄得武後首肯,親率十萬唐軍,前往西域平叛。

    咸亨元年五月出發,十月至西域。

    半個月後,被西突厥與回紇聯軍大敗。

    唐軍損兵折將。

    李敬玄僅以身免。

    那可是十萬唐軍府兵精銳。

    可以說是除了安西大都護外,大唐折沖府僅存的精銳。

    其中不少老兵,曾參與征高句麗、西突厥,及平定吐蕃的大戰,是追隨過甦定方、甦大為的百戰精銳。

    一戰皆沒。

    一時間,天下震動。

    朝廷震蕩。

    據稱輔政的武後,為此大發雷霆。

    下旨要斬李敬玄首級,夷平三族。

    後為太子李弘勸阻。

    念李敬玄舊功,將其貶為衡州刺史,後又改任揚州長史。

    未及赴任,便病死路上。

    只是縱然李敬玄身死。

    唐軍不敗金身已經被破。

    從太宗時期,數十年間,南征北戰,東征西討的唐軍,從未有一刻,顯得如此衰弱。

    而大唐版圖的邊角,無數藩屬國,開始動搖。

    似乎,大唐雄踞天下的局面,已經悄然改變。

    民間有言︰無不敗之軍,也無不滅之國。大唐自立國起,凡數十載,正所謂強弩不可穿魯縞,大概,已經到了盡頭。

    物極必反!

    凡以此強大者,也必以此敗亡。

    民心惶惶,一時間,風雨飄搖。

    ……

    咸亨二年,春二月。

    大唐在動蕩中,經過了一年元日。

    這是大唐百姓這些年來,最寒冷的一個元節。

    除了聖人病勢加重,太子輔國。

    大唐遼東叛亂。

    西域叛亂。

    唐軍敗于西突厥。

    似乎,就沒有一個好消息。

    春夜寒冷。

    來自西北的寒風,吹過蔥嶺,過秦嶺,入長安。

    就連梅花,都在這寒風中瑟瑟發抖。

    業已致仕的蕭嗣業,身上裹著厚厚的羊毛氈子,坐在廊下。

    身形佝僂而落寞。

    旁邊放著幾個空落落的酒壺。

    手里還抓著一個。

    看向外面的黑夜,心情無比蕭瑟。

    早些年他以自己年老,一直裝病,那時嘴里說病,可從沒認為自己真的不行。

    直到此次與李敬玄征西突厥。

    遭遇平生未有之大敗,簡直奇恥大辱。

    令蕭嗣業原本傳奇的一生,在晚年添上恥辱的一筆。

    “恥辱啊!”

    蕭嗣業感覺自己渾身骨頭都在發痛。

    不知是那一戰留下的刀傷,還是經年作戰留下的舊傷發作。

    他大口灌著酒。

    做為大唐朝廷致仕的高官顯貴,在這一刻,環顧身周竟無人可言說。

    比身體傷痛更令他痛苦的,是精神的折磨。

    他不禁再一次想起了那個人。

    那個無數次想起,卻又故意選擇遺忘的大唐名將,甦大為。

    若是甦大為在此,當不致于有此大敗。

    可恨啊!

    對了,那一年,那一年在積石關,甦大為曾說過,說過我將有一場大敗。

    不想竟被他言中了!

    悔恨啊,悔沒听甦大為之言。

    以至晚節不保。

    不過想起甦大為,蕭嗣那張皺紋密布,隱透著愁苦肅索之色的臉上,忽然又浮起一抹自嘲。

    “甦大為,也不是什麼都料中了,他曾說老夫兵敗,就算不死,也得遭個流放,結果是李敬玄被貶,老夫稱病致仕,還能苟活于世。”

    說到這里,竟意外的找到一絲心理安慰。

    畢竟甦大為也不是全知全能。

    當然,他知道那個緣由。

    若非新晉兵部尚書蕭禮是自己二兒子,這顆大好頭顱,說不定真得被斬。

    而且因為自己參加此役,朝廷那些懷疑蕭禮給李敬玄挖抗的聲音,自然也就平息了。

    總不能兒子陷害老子吧?

    蕭嗣業這老將也在軍中呢。

    仰頭灌著酒。

    任酒水從嘴角溢出,沾染了胡須,浸濕胸襟。

    蕭嗣業心中情緒奔涌。

    一甩手將空酒壺擲出,一時悲從中來。

    “甦大為,阿彌!你,究竟去了哪里,若你在軍中,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我大唐……大唐敗了!”

    一陣如猿啼般的嗚咽之聲,從蕭嗣業深埋在膝上的白發中傳出。

    他的肩膀顫抖。

    這一瞬間,許多熟悉的面孔從眼前劃過。

    李謹行、阿史那末、鐘子期、婁漢道、權定疆、蕭崇信、言忠節、魏仲道,那麼多大唐中層將領,未來可能培養獨當一面的種子,死了,都死了。

    死在洶涌的胡人鐵騎下。

    連大將身邊親軍尚不能保全,連中層將領都幾乎盡沒。

    那麼基層、底層,普通士卒,能活幾人?

    這一仗太慘了!

    太憋屈了啊!!

    難道大唐不是百戰百勝的嗎?

    大唐,怎麼會失敗?

    怎麼能失敗!

    可是,真的敗了啊!

    嗚嗚~~

    似狼,似獸般的痛苦哀號聲,從蕭嗣業身體不斷發出。

    這一仗,幾乎摧毀了他數十年來的信念。

    什麼運籌帷幄,什麼戰必克,攻必取。

    什麼廟算。

    在這一瞬,都隨著唐軍覆沒,化為灰燼。

    無數大唐英魂熱血澆鑄的西域,無數大唐士卒埋骨之地,已經搖搖欲墜。

    裴行儉面對西域各國叛亂,還有虎視眈眈的大食威勢,左右支絀。

    安西大都護府,搖搖欲墜。

    若甦大為在此,唐軍何至于到這一步。

    連一員能將兵十萬,興滅國之戰的大總管,都找不出來啊。

    找不出來。

    能戰的,都死了啊。

    甦大為,還有跟隨甦大為一起失蹤的李淳風、李客師,你們這些老家伙,都還活著嗎?

    還活著嗎?

    咕轆轆~

    空酒壺落在地上,滾了幾滾。

    然後被一只大手抄起。

    輕輕搖了搖。

    又倒過來。

    一聲嘆息︰“蕭老連一滴酒都沒留下,喝得這麼干淨。”

    這聲音渾厚,低沉,頗有些遺憾,又似帶著無數復雜的情緒。

    正在嗚咽嘶吼的蕭嗣業突然像是被點了穴般,身子一僵。

    爾後,他猛地抬頭。

    渾濁的雙眼中,亮起光芒。

    “你你……”

    蕭嗣業雙眼大瞪,喉嚨咯咯作響。

    臉頰的肌肉抽動著,仿佛見到這世上最大的奇跡。

    “你……回來了!”

    ……

    洛陽,紫微宮。

    一處僻靜偏殿。

    殿前五珠青松,蜿蜒而立。

    形如飛龍。

    殿宇冷清。

    只有似有若無的檀香,在空氣里隱隱回蕩。

    一個年老昏聵的老太監,懷抱著拂塵,斜靠著殿門。

    視線穿過門檻。

    一眼可看到殿中,那個古舊丹爐後,一方雲床上。

    盤膝而坐,發鬢已現灰白的大唐聖人李治。

    因病重無法視事,隱居養病的聖人。

    他是大唐的聖人。

    一句話,能決定無數人的生死。

    能興滅無數邦國。

    能令萬民仰望。

    改天換日。

    而如今,他不過是一個久病的中年胖子。

    雖然盤坐在雲床上,卻顯得心浮氣躁。

    “不行了,朕不成了。”

    李治劇烈咳喘著,大聲道︰“來人,朕不舒服,來人!”

    守著大門的老太監,撩起浮腫的眼皮,向著殿內看了一眼。

    又轉過頭去。

    只當看不到。

    李治的臉孔脹紅。

    他當然知道,不會有人理自己。

    齊恆公稱霸,爾後竟被餓死。

    莫非朕也要落如此下場?

    一想到這里,一種莫名滑稽、荒謬,無可自抑的憤怒,各種情緒念頭紛沓而來。

    然而,沒有意義。

    李治清楚,若自己現在死在這里,只怕也無人知曉。

    他雖有金剛六如所傳意識轉生法。

    但若非萬不得已,誰又願意舍卻肉身?

    何況此法究竟若何,沒試過誰能知道。

    萬一不成呢?

    萬一轉生失敗了呢?

    一生,只怕只有最後大限來臨時,那一次迫不得已的使用吧。

    何況,這偏殿如此荒涼。

    就算想奪舍轉生,又到哪里去找軀殼?

    莫不是要奪了那老太監的?

    縱然奪舍成功,以那老貨衰敗皮囊,還是五肢不全之人。

    對李治來說,只怕比殺了他還難過。

    從登基時起,想做遠超秦皇漢武,超過太宗皇帝的千古一帝。

    不曾想,最後竟落到這般田地。

    悲憤之情,難以自抑。

    他想沖出殿外,他想怒吼,他要咆哮老天不公。

    然而,沒有意義。

    大唐九五至尊,天可汗,聖人,這麼多加在他頭上的冠冕,如今,無人問津。

    沒有人知道他在此。

    就算知道,又有誰在意?

    他已經失去了權柄。

    究竟是從什麼時候?

    為何朕竟落到這般田地?

    他一直在想,想找出答案,找出是誰在幕後。

    但是又不敢深想。

    而且可惡的頭風,不時的發作。

    每次發作,便頭痛欲裂,痛不欲生。

    他之所以堅持到現在還沒瘋。

    無非是心中最後執念難消。

    “參見陛下。”

    一個低沉的聲音忽然響起。

    這令李治吃了一驚。

    如今他所處的環境,如同被打入冷宮。

    這個時候,還會有誰來?

    他看了一眼門外。

    懷抱拂塵的老太監聳拉著眼皮,倚著門檻,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

    外面並沒有別人。

    奇怪。

    莫非朕是日思夜想,以致幻覺?

    但是一轉頭,他便看到,在殿中一側,不知何時竟多出一個人。

    那人何時來的,又是何時避過看門的太監進來,李治竟全然不知。

    一眼之下,心中頓時一驚。

    “殿中何人?”

    “陛下,你不認識臣了?”

    聲音繼續響起,透著平靜。

    李治隱隱覺得聲音有些耳熟。

    他遲疑著,向前緩緩走了兩步。

    向那陰影中高大男子看去。

    此時殿外烏雲籠罩星月,殿內黯淡無光。

    此殿偏僻,只有一盞清油燈。

    還遠遠的放在角落。

    李治又不好意思自己走過去拿燈。

    只能努力瞪大眼楮。

    看著那團模糊的身影。

    “是臣。”

    隨著這兩字傳出。

    恰在此時,外面烏雲破開縫隙,有月光自縫隙灑落,如一片瀑布涌入殿中。

    恰好照在那人身上。

    一時四下雪白,縴毫畢現。

    李治的瞳孔猛地收縮︰“你……”

    他的手指下意識指向對方。

    手指顫抖。

    臉孔漲紅。

    仿佛看到最不可思議之事。

    站在殿中之人,一身青衣,兩肩寬闊,氣定神閑。

    面孔黝黑。

    雙眉如劍。

    眼神深邃而平靜。

    嘴角帶著似有若無的笑意。

    站在那里,身形異常高大,如巍巍青山,天人臨凡。

    更讓人在意的是他的腰上,掛著一個紅漆葫蘆。

    赫然便是離開大唐兩年的甦大為。

    “甦……縣……阿……阿彌。”

    李治神色劇變,一句話在嘴里接連改口。

    最終,喊出了只有在私下場合,才會喊出的稱呼。

    “你回來了?”

    李治心中百感交集。

    既勾起甦大為昔年背叛自己,離開大唐,抗旨不遵的恨意。

    又有帝王尊嚴臉面,被對方踐踏的憤怒。

    更有對方辜負自己期望,令自己苦心造詣,計劃落空的怨念。

    還有一絲,對甦大為的期望。

    各種念頭,在李治心中交織。

    他忽然長嘆了一口氣,佝僂的腰肢挺起,一瞬間,從一個頹喪的中年男人,又變回那個九五至尊,那位天可汗,大唐聖人。

    他眼中透著精芒,透著深沉,還有一種痛惜之色。

    一種怒其不爭之意。

    “阿彌,你可知道,辜負朕多少期望,朕本來想你做宰相,你看看你都做了些什麼?你殺那麼多沙門,朕都不怪你,不追究。

    連你抗旨不歸,朕都忍了。

    但你為何……”

    他的聲音微微顫抖,顯然情緒激動至極。

    “明明說了半年回來,這都兩年了,為何現在才回來!為何現在才回來!”

    李治用力頓了頓腳︰“你知道,朕等你等得多辛苦,你知道朕這兩年,是怎麼過的嗎?”

    做為大唐聖人,如此深情的表現,已經是極罕見了。

    無不說明李治對甦大為的看重。

    對甦大為的用心。

    若是換一個人,只怕已經要跪下磕頭,誠心悔過了。

    但是甦大為沒有。

    他只是默默點頭,平靜道︰“臣知道。”

    李治微微一愣,腦中急轉。

    甦大為既在此出現,有兩個可能,一是甦大為根本就是與那幕後之人聯手。

    所謂當年的離開,只是一個陰謀。

    為的是將自己架空。

    但是李治更傾向另一種可能。

    甦大為不知政變之事。

    他能出現在這里,是因為大能的神通。

    畢竟,他考驗甦大為已經十八年了。

    一個人能裝一時,絕不能裝一世。

    他並不相信,甦大為真的會背叛大唐。

    這種人,有自己的底線和堅持。

    雖然看似冷酷,看似任意妄為。

    實則掙不脫對親情的羈絆。

    他此次能回來,便是明證。

    還好朕當年保持一分冷靜,沒對他的母親柳娘子動手。

    李治暗呼僥幸。

    試探著道︰“這次回來待多久?就不走了吧?柳娘子那里,朕一直派人好生照料,還請孫仙翁為其調理,你可放心。”

    “阿娘那里,我已經看過了,感念陛下照顧她,特來致謝。”

    “那你……”

    李治猶豫了一下,終于不忍了,眼楮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道︰“你是怎麼進來的?可知朕如今處境?”

    說起這句話時,李治不由想起兩年前的事。

    那時候,上官婉兒帶著蕭禮披甲上殿。

    當時自己還將蕭禮錯認是甦大為。

    誰知,竟是蕭禮擁兵叛亂。

    但那蕭禮不過蕭嗣業二子,有何能耐鎮住左右領左右府,還有朕的百騎緹騎。

    幕後定然有更強大的手,在推動一切。

    如今,如今真的甦大為回來了。

    朕卻要指望他相救。

    世事如棋,殊難預料。

    在李治殷勤期待的目光下,甦大為緩緩道︰“陛下身上的事,甦某雖不清楚來龍去脈,但也能猜出一二。”

    昔年李治為了保養身體,找一替身糊弄朝臣,自己則尋偏殿潛修,便已經玩過一次。

    只不過,這一次是玩真的。

    替身沒有,李治是真的被人幽禁于此,出不去了。

    甚至有了上次的事,群臣大概真以為,聖人又找地方修煉想求長生去了。

    如此激烈的政變,權力更迭,居然沒有在朝堂上掀起巨波,這也是李治自己種下的因果。

    李治急切道︰“既已知道,那你救朕出去,待朕重掌大權,定不吝重賞!”

    “陛下。”

    甦大為看向李治,雙眼冷靜得可怕。

    那目光如同冰刀一般,深入李治骨髓,仿佛看透他的心肝脾肺腎。

    直看得李治心頭一凜。

    此時的甦大為,實過冷靜,簡直剝離了一切人類的情感。

    李治從方才的亢奮中醒悟過來。

    雙眼深深的看向甦大為。

    “莫非,甦大為真與囚禁朕的人一伙?”

    “沒有。”

    甦大為搖頭︰“我現在不能確定是誰囚禁陛下,不過,這不重要。”

    “為何?”

    李治臉上露出錯愕之色。

    “陛下,你的身體、精神、意志,已經過了最好的時候。”

    甦大為平靜看著他,就像是在陳述一件事實。

    “你已經老了。”

    “你……胡說!朕還沒老,朕還活著!”

    “這些年,朝政皆由武後、太子在打理,陛下醉心長生之事,沉迷佛道密宗,煉丹服藥,修煉秘法,早就無心政事。”

    “你……”

    “從陛下開始用替身上朝,自己在偏殿修煉服氣之法,便已以是明顯的信號,陛下你已經倦了,累了。”

    李治一時啞然。

    他當然可以繼續反駁。

    但是,有意義嗎?

    聰明人面前,說那些借口有什麼用。

    他確實是身體一日不如一日,也確實是開始尋求解脫之法。

    無心理政。

    而每一位帝王晚年,必沉迷于佛道之術,煉丹、尋長生之法。

    這是不爭的事實。

    李治已經老了。

    “陛下,你執掌大唐二十載。大唐在你的帶領下,東西萬里,設立安西、安北、單于、北庭、安東、安南六大都護府。

    設立若干邊州都督府,扼控天下。

    西達咸海,北至西伯利亞冰原,東至庫頁島,南至華夏最南島嶼。

    憶昔麟德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

    稻米流脂栗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

    九州道路無豺虎,遠行不勞吉日出。

    齊紈魯縞車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

    甦大為聲音抑揚頓錯,極富韻律和感情。

    李治看著他,听著他吟出長詩,仿佛又看到昔年甦大為站在含元殿上,朗朗吟出那首定風波,“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簑煙雨任平生”。

    能念出這樣詩句之人,必然有一個干淨的靈魂。

    對大唐,也飽含深情。

    絕不可能叛唐。

    但李治已經無心听這些了。

    他心中像是有一團烈火在燒灼。

    “阿彌,只要你救朕出去,還朕自由,你要何條件,朕都答應你,宰相夠不夠?國公呢?再不行,朕可命你為輔國大臣,可追責太子,如何?”

    李治雙手下意識揮舞著,仿佛他昔年初登大寶時,站在龍椅前揮斥方遒。

    “陛下。”

    甦大為沉沉道︰“時代不同了,陛下該將大唐托付給太子。”

    他的眸光深沉,言語里,有許多未盡之意。

    不管李治是否明白,這就是他的真實想法。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

    站在大唐第三代帝王的角度,李治無疑做得很出色。

    大唐之盛,前所未有。

    華夏版圖之大,遠邁秦漢。

    但李治也只能走到這里了。

    泰山封禪之後,無論是他個人,還是大唐,都顯出頹勢。

    這既是天道,也是李治帝王運勢,到頭了。

    如今太子李弘年富力強,正是大展鴻圖有為之時。

    甦大為也很期待,看著新帝登基,會給大唐帶來怎樣一種氣象。

    無論哪種,一定會有些新意。

    一些銳意進取。

    比之垂垂老朽的李治,那會是一個更好的選擇。

    “所以,請恕臣不能接陛下出去。”

    甦大為向著李治深深一禮。

    李治目膽眥裂,戳指指向甦大為,厲聲道︰“甦大為,你……好大的膽子!你敢負朕!”

    “昔年太宗即位,便請高祖退避,頤養天年,如今太子登基在即,陛下也在此靜養,一引一啄,莫非天定乎?”

    甦大為向著李治深深一拜,揮袖而出。

    他身上帶著若有若無的一團霧氣。

    昂首闊步從殿門走出。

    守殿的老太監,竟看不見他。

    轉瞬便消失在黑暗中。

    空曠的大殿上,只留下李治,孤獨佇立,目瞪口呆。

    良久,他踉蹌倒地,發出野獸般淒厲號叫。

    這一生,他都在隱忍,都在掙扎求活。

    幼年時,他弱小,只能看著頭頂那一個個厲害的哥哥們斗來斗去。

    濮王李泰。

    太子承乾。

    吳王李恪。

    哪一個不比他強千百倍?

    哪一個沒有一大幫擁簇,哪一個不比他更得父皇歡心?

    那時的他,對皇帝的寶座,連想都不敢想。

    只有乖巧順從,艱難乞活。

    從大唐太宗皇帝兒子,這世上危險度最高的職業中,殺出一條血路。

    頭上那麼多雄才大略的哥哥們,都死了。

    終于,輪到他了,熬出頭了。

    而且父皇病重。

    不行,不能太興奮,不能功虧一簣。

    他還得繼續裝老實孩子,盡心伺候好太宗起居,展現自己的孝心。

    直到……

    直到遇見那個命中的女人。

    太宗的武才人。

    究竟是誰勾引的誰,已經不記得了。

    也不重要了。

    他做了生平第一件,大逆不道的事。

    甚至冒著掉腦袋的風險,。

    現在想來,衰老的軀體,都有一種住的激動亢奮。

    那是一種沖破禁忌的快感。

    那個時候,只想著我為九五至尊,我為皇帝。

    當要擁有一切。

    父皇的一切,朕都要繼承。

    還要做出比父皇更偉大的偉業。

    來證明自己的存在。

    證明自己,才是太宗最出色的兒子。

    他的內心,終身都在與太宗的影子搏斗。

    都在與內心黑暗中的孤獨、恐懼搏斗。

    不行,不能停下。

    一停下,就感覺要被黑暗吞噬了。

    要被恐懼給吞噬了。

    一定要不停的奮斗啊。

    要建功立業,證明朕的偉大。

    證明朕的存在!

    一個個強大的敵人,都倒在面前。

    滅高句麗,平西域,設都護府,滅吐蕃。

    商貿繁華。

    萬國來朝。

    太宗沒做到的事,在他手上一一做成了。

    好像,失去了前進的動力……

    就到這里吧。

    李治激烈的心跳,陡然停住。

    這一瞬間,他腦中飛快的閃過從小到大,這一生的畫面。

    最後定格在那穿著石榴紅裙的少女模樣。

    “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友離為憶君。

    不信比來長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

    少女笑著,奔跑著,回頭頻頻向李治招手。

    紅裙飛舞翩翩。

    “來啊,快來追我啊~九郎~~”

    真好啊,真想回到,那個時候。

    媚娘。

加入書簽 上一章 目 錄 下一章 加入書架 推薦本書

如果您喜歡,請把《大唐不良人》,方便以後閱讀大唐不良人第一百零三章後的更新連載!
如果你對大唐不良人第一百零三章並對大唐不良人章節有什麼建議或者評論,請後台發信息給管理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