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內安靜。
甦大為坐在床邊，握住聶甦的一只手。
透過皮膚，能感覺到這只手下，藏著龐大到不可思議的力量。
聶甦沒有醒。
她就像是很多年前，甦大為初識她時那樣，口鼻呼吸斷絕。
若非能感覺到她體內澎湃的生命力，幾乎要讓人懷疑她是否活著。
胎息。
聶甦這是進入胎息的入定。
一切都來得太過突然。
突然到甦大為根本沒有準備。
才搬到李治賜下的開國縣公府邸，聶甦便陷入昏迷。
為此，柳娘子急火攻心，直罵甦大為不該急著搬家，許是這邊的風水有問題。
但甦大為找李淳風來看過，也看不出有什麼毛病。
硬要說風水，這里比原來的地方要好太多了。
目前的情況，就連李淳風也看不出什麼問題，只說繼續觀察，有問題隨時找他。
這種樣子，找醫生也沒用。
甦大為很清楚，聶甦這不是病。
不是病，卻又是什麼呢？
修煉到某種關口？
自動進入胎息？
或許是吧。
但這一切，在聶甦醒來前，都是未知之數。
甦大為連日來，既要照顧昏迷的聶甦，又要伺候因聶甦昏迷，再度病倒的柳娘子，當真是沒有精力管別的。
也幸好是之前通過牙行買了些使喚婢女，又有李賢送來的一批人，再加上李治和武媚娘賜下一批犯官的子女做府中下人使喚，混亂了幾天後，才算找到頭緒。
府中的事，下人各司其職，倒也慢慢安定下來。
柳娘子，有幾名老實且細心的婢女照料，今日又請了醫生來看過。
說是年老體衰，驚恐憂思傷了心脾，開了幾副方子，囑咐慢慢調理。
柳娘子的身體還算能調理。
但聶甦這情況，就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了。
現在能做的，只有陪伴，只有等。
白頭蹲在床上，看看聶甦，再看看沉默不語的甦大為，一雙卡姿蘭大眼楮里，寫滿了困惑。
幻靈智商極高，但也弄不明白眼前出了什麼事。
甦大為握著聶甦的手，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
不知過去多久，屋角的爐香斷了。
窗外透進來的光線也漸漸變得晦暗。
有婢女在門外小聲問需不需要掌燈。
被甦大為拒絕了。
就算是昏暗中，他依然能看清小甦的臉龐。
握著她的手，凝視著小甦蒼白的玉靨，甦大為心神仿佛回到了十幾年前。
“小甦，你還記得嗎？當年，我們相遇，在昏暗的地窖中躲藏……彼時彼刻，正如此時此刻。”
甦大為喃喃自語的說著，說著與聶甦相識的一幕幕，從初相遇。
到結為兄妹，到接受小甦到家里。
到出征突厥。
到小甦千里迢迢的到軍中找自己。
再後來是與小甦分開。
自己在抓到了西突厥沙缽羅可汗，不惜留信離開軍營，去吐蕃找尋聶甦的下落。
從什麼時候起，喜歡上小甦的呢？
是發生了什麼事嗎？
時間太久，有些記不清了。
現在回想起來，唯一清晰的是一種感覺。
那種不見便牽腸掛肚思念的感覺。
緣份？
人與人的相識相遇，或許都是緣份注定。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小甦……
甦大為喃喃低語著，忽然察覺有異。
他張開眼楮看去，黑暗中，恰好看到一雙晶亮的眸子，看向自己。
“猴頭。”
甦大為低聲道︰“不用管我。”
幻靈身上伴身的金蝮向著甦大為微微點頭，仿佛听懂了。
它們倆向後一閃，不知鑽去了哪里。
甦大為的目光重新回到小甦身上，驀地一震。
小甦的眼楮張開了。
那雙眼楮里，帶著許多情愫。
有依賴，有羞澀，有眷戀，有歡喜。
“小甦你醒了多久了？”
甦大為握緊她的手，因為急迫，聲音都帶著一絲顫抖︰“現在感覺怎麼樣？為何會突然昏迷？是修煉出了問題嗎？”
“阿兄……”
聶甦長長的睫毛微微顫抖了一下，臉上現出一抹無奈的笑︰“你一下子問這麼多，我不知怎麼回答了。”
“不急不急，一個個來答我，慢一點無妨。”
甦大為握著她的手，順手又摸她的脈門，感覺她的脈博忽快忽慢，並不像是恢復正常的樣子，心中不由一沉︰“你的脈象怎麼變得這麼古怪？”
聶甦的胸膛微微起伏，長長吐了口氣才道︰“我也不清楚，我人雖醒了，但身體還像是睡著，手腳都不听我的……”
“醒了就好，不著急，慢慢來，一定會恢復的。”
甦大為關切的握緊她的手︰“還有別的不舒服嗎？”
“就是身體還動不了。”
聶甦道︰“阿兄，我不想躺著了，你幫我坐起來。”
聶甦的脈象古怪，似乎體內有某種力量失控了。
甦大為不敢說出心中的想法，只求聶甦平安。
哪怕過去修煉的能力，全都沒有了，只要人平安，比什麼都強。
或許這便是……走火入魔？
但聶甦為什麼會這樣。
現在不是問這些的時候，不能太心急，先確保聶甦平安，再慢慢找答案。
甦大為輕手輕腳的把聶甦抱起來，摟在自己的懷里。
兩人雖已成婚許久，但平日里也少有這樣的耳鬢廝磨。
聶甦的小臉微紅。
這紅色，一直蔓延到耳朵上。
她的氣息吹動著發絲拂動，觸踫著甦大為的臉頰。
像是孩子頑皮的手指。
“阿兄，我昏迷過去有多久了？”
“從我們搬到這新宅，有七日了。”
“有這麼久了？”聶甦驚訝道。
“還好你醒來了，不然阿娘還不知急成什麼樣子。”
“阿兄，我剛才似夢似醒，听到你在我耳邊說了好多話，還听你說起以前，阿兄，剛才你是不是哭了？”
聶甦氣息有些不勻，一口氣說了許多，微微喘息。
甦大為心疼的把她緊抱在懷里，口里依然倔強︰“我沒哭，我只是想你了。”
“阿兄……”
聶甦的聲音微微顫抖︰“我也好怕再也見不到阿兄了。”
“不會的，你會好起來的，我認識很多宗師，找茅山天師葉法正，找李淳風、袁守誠，找郡公，一定能醫好你。”
“阿兄，我方才好像听到你講了個故事，但我沒听清，能再講一遍嗎？”
“好，只要是小甦願意听，阿兄就是講一千遍，一萬遍也是願意的。”
“嘻，阿兄又亂說，哪里需要講那麼多遍。”
“噓~听我說。”
甦大為的手指，輕輕按在聶甦柔軟的唇上。
“我方才在你耳邊說的是一段沙門故事……傳說阿難尊者是提婆達多的親弟弟，同時也是佛陀的堂弟，是佛陀的十大弟子之一。
這一日，阿難對佛祖說︰我喜歡上了一名女子。
佛祖問阿難︰你有多喜歡這名女子？
阿難說︰我願化身石橋，受那五百年風吹，五百年日曬，五百年雨淋，只求她從橋上經過。
佛說︰阿難，某日等那女子從橋上經過，那也便是經過了，此刻你已化身石橋，注定只有與風雨廝守。
阿難，你究竟有多喜歡那從橋上經過的女子，令你舍身棄道，甘受情劫之苦。”
故事講完，兩人緊緊相擁，相互依偎。
許久，誰也沒有說話。
直到聶甦長長的吸了口氣︰“會有多喜歡？可是一見鐘情便傾心一世？可是不問回報而付出等待？”
甦大為沒有回答，只是用手，輕撫聶甦的背。
“阿兄，你有多喜歡我？”聶甦喃喃道。
“我願化成一座石橋，經受五百年的風吹，五百年的日曬，五百年的雨打，只求你從橋上走過。”
“五百年太久啦，我怕等不到。”
“是太久了……光陰轉，天地迫，五百年太久，只爭朝夕。”
甦大為擁著聶甦，在她發紅滾燙的耳珠旁，輕聲道︰“這一世，我陪你，不離不棄。”
“阿兄……”
聶甦的臉更紅了。
昏暗的房間里，傳出唇齒相依之聲。
還有微弱的喘息哼聲。
守在窗口的幻靈還睜著大眼楮偷看，冷不防被黑貓從旁一爪拍飛。
……
天，一點一點的亮了。
甦大為擁著小甦，仿佛擁抱著世上最珍貴的寶貝，生怕一放手她就會消失一樣。
她的睡姿好像嬰兒。
蜷曲著身子，依偎在甦大為的懷里。
她的肌膚白皙如玉，長長的睫毛微微顫抖著，氣息均勻。
比昨夜又好了許多。
這讓甦大為稍稍放心。
凝視著懷里的妻子，他悄悄將手從小甦的肩下抽出。
小甦身子微動了一下，眉頭微蹙。
甦大為忙替她掖好被子，又擁抱了會，才悄然起身。
走出屋，吩咐守在外間的婢女好好照料，有情況第一時間通知自己。
他則是走出屋，來到院中。
一眼就看到站在院中的高大龍。
清晨的薄霧里，高大龍的神情詭異，摸著下巴，眼中紅芒微閃。
他身上穿著一身黑色勁裝，手臂處隱隱看到黝黑如鱗甲般的臂盾。
腰上懸掛著烏黑色的橫刀。
整個人透著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煞氣。
“大龍，你怎麼來了？”
他急著起身，就是听到外面高大龍的腳步聲。
“阿彌，別怪我打攪你的好夢，實在是有事找你。”
高大龍嘿嘿笑著，聲音嘶啞，如毒蛇吐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