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鈞眉心一蹙,還未及反應如何答話,身側已響起一急急女聲︰“ 兒!”
只見裴妍已提著裙擺慌張找來,幾步上前便一把將姜 拉到身側,這才注意到跟前站的竟是裴鈞,不禁就地愣住。一時裴家姐弟二人四目相對、一步之遙,卻彼此半句不吭,直到姜 先叫了一聲“母妃”,拉拉裴妍的前襟,小聲道︰“母妃,我們告訴舅舅吧,舅舅可以……”
裴妍輕噓一聲打斷了兒子,這時更將他拉近了,低頭避過裴鈞目光,環臂抱上姜 就要走,可卻就在她彎腰伸手時,裴鈞只見她袖下露出的一截手腕上竟顯出兩道青紅的淤傷,頓時忽如雙目被刺,未及說話已皺眉抓起她手來。
裴妍疼得倒嘶一聲,單手抱著姜 不明所以回過頭,待看清裴鈞正盯著她手上露出的傷,立時細眉一皺,匆匆掙動道︰“這是……昨日起身不小心撞在桌邊了,無礙的。”
裴鈞握力挺大,裴妍一時沒有掙開,他們所在之處又正是江邊一個小小驛站,大隊人馬已停下休整,皇室宗親也有下來吹風走動看江景的,于是周圍便漸漸有人探尋地向這倆姐弟看過來,這引裴鈞微微斂眉,只好先放開手。
裴妍單手甩下袖口蓋住手腕,換做雙手將姜 抱到自己肩頭趴好,本要轉頭就走,卻又似因裴鈞此舉而踟躕一般,腳步未移,反倒是抬眼打量了一下多日不見的胞弟,咬唇蹙眉間才仿似下定了什麼決心,開口問道︰“最近朝中事務繁雜,瑞王也常不在府中……你,還好不好?”
可裴鈞此時走是沒走,卻只對她笑了笑︰“區區鄙身,不敢勞王妃垂詢。”
裴妍听了這話,面上的神色雖根本未變,露在姜 脖頸邊的一雙眼楮卻倏地紅了。
她這雙眼楮與裴鈞像極了,長而帶尾,眯起時好似彎月,曾也有多少笑意在當中流轉閃動過,可如今面對裴鈞卻只剩靜默與回避。裴鈞的漠然疏離讓她再度低頭移開眼,拍了拍兒子的後背以作安撫,冷冷的聲音卻是問向裴鈞的︰“多少年了……你就一定要這樣對我?”
裴鈞荒謬嗤笑一聲,故作長嘆道︰“王妃是天家身份,臣可不敢附勢高攀。倒是小世子這麼忽而來了娘家求救,才叫臣誠惶誠恐呢……哎,畢竟王府的日子瓖金帶玉,臣忠義侯府門第鄙陋、人微言輕,又能幫上王妃什麼忙呢?”
“你……”裴妍提起的氣息咬在齒間,幾乎是全力忍住目中滾涌的淚,才抬頭看了他最後一眼,遂抱著兒子轉身走了。
她直到上車前都沒再回過頭,而裴鈞終于從她高瘦的背影收回目光,轉頭卻見一旁他剛走下的馬車里,姜越正挑簾倚在窗邊看戲。
裴鈞微微抬眉,半步未退,沒有一絲慌亂地笑姜越簾窺壁听︰“晉王爺雅興哪。”
而姜越也啟唇一笑,全無愧色地贊裴鈞赤口毒舌︰“裴大人妙言。”
正此時,一個矮小的侍衛匆匆跑來向裴鈞一躬身,說皇上有請。裴鈞便收了笑意向姜越一揖,作了告退,這才扭頭隨同那侍衛往天子鑾駕走去了。
姜湛的馬車為防有人行刺,便與周遭車駕並無太大不同,只十分尋常地停在一眾宗親的最中間,似有為宗室所拱衛之意。裴鈞走到的時候,侍衛先在外邊兒通傳了,車簾就從里邊兒掀開。
車中的大太監胡黎先下來,裴鈞便近前一步準備登車,此時鼻尖便已繞來一陣安然軟暖的龍涎香氣,而隨著簾子撈起,他先看見一圈厚厚的鹿皮,再往上是鹿皮中包裹的月白冬衣,最後才是姜湛那一張被這重重皮襖堆裹起來的蒼白的臉。
姜湛的笑是從車簾徹底撈起時綻開的,仿似等這一刻已很久。他看見了裴鈞,手便從懷里暖爐中抽出來,向前遞給他。裴鈞此時只能握住他的手,進入車廂,卻覺出姜湛的手心很暖,手背卻還是涼的。
車廂下的碳格燒得很熱,裴鈞落座在姜湛身邊,額間已出了層薄汗,不語間,姜湛卻一邊從身後抽出個腰枕塞在他背後,一邊低聲說︰“他們怕朕犯病,這里就燒得暖,你若怕熱,就將裘袍脫了給胡黎罷。”
“臣不熱。”裴鈞向他一笑,“皇上召臣所為何事?”
“是沙燕的事。”姜湛從側邊拿出幾封外邦折報放在裴鈞手里,一容疲憊地長嘆口氣,眉宇間有幾分少年煩惱︰“這些都是今早臨行前,邊境忽然傳來的沙燕國書,還有戰報……朕從方才就開始頭昏,全然看不下去,你讀給朕听。”他像數年來一樣,給出這個極為簡單的要求,接著便如往常般皺眉閉目靠在了裴鈞肩上,仿似他仍舊是一個剛剛登基的孩子,此時正坐在御書房的大椅子里,正靠著裴翰林的肩膀听他講百代興亡、春秋交戰。
折子上是鄰國沙燕南北內亂,事情是兩方都向朝廷借兵。裴鈞一動不動由姜越靠著自己,讀完了折子,听姜湛久久不言,正要換下一本時,忽听姜湛出聲了︰
“你怎麼想?朕該不該借兵?該借給誰?”
他沒有睜眼,此話講著數萬兵馬仿似只同裴鈞說著一個才做的夢。裴鈞合上折子,想了想前世的沙燕南北內亂,朝廷票議後本是借兵給了北方,卻未料這南北雙方都未取勝,反倒被一亂世梟雄改朝換代一統了國土,于是斟酌再三,覺得就讓朝廷順延此運也不錯,便笑道︰“皇上親政日久,應當早有聖裁,此事也應交由內閣與百官朝議,絕非臣能一人決斷的。”
這話起後,暖熱而寬敞的車廂中良久未響起姜湛的聲音。片刻後,裴鈞只覺肩頭微動,是姜湛偏了頭,忽而睜開眼楮伸出手,一只白細的指頭撂開了窗簾,便遠遠眺望出去,對他方才那話,僅僅輕而細碎地“嗯”了一聲。
窗外天已黃昏,啟簾看去風光浩渺,長河落日,若無周遭車馬圍堵、兵士繞道,他們走下馬車便能看見極目處對岸蒼黃遙伸的遍地蒿草,一分一毫都是冬已末春未起的肅殺與蕭條。
“三年沒來了。”姜湛說,“這景致三年過去倒依舊一樣,……”
下半句他沒再說下去了。過了會兒他放下手,由裴鈞繼續讀著余下的折報,漸漸不再說話,呼吸也慢慢綿長起來,好像是睡著了,直到裴鈞抬手在他眼前輕輕一晃,而他只是睫翼微微一顫,周身毫無反應,裴鈞這才確認他竟真的已沉沉睡過去了。
裴鈞扶他靠在車壁,此時小心脫身出來,落目看回這個年輕而漂亮的皇帝,看著這張精致安穩的睡顏,听著車廂中的輕息,面對如此的安然溫和之景,卻忽而感到一陣無處可往的虛無——
這是他多少年來從未感到過的。他在真正二十多歲時、在他眼下這具軀殼中時,曾也那麼鮮活而真實地熱血滿溢和年輕氣盛過,那時的一顆心在腔中怦怦跳動,且大刀一劈就可剖出這心來掏給一個人……可一世路遙啊,他掏出了心空著皮囊走到最後,這顆心卻爛了碎了不見了,他被打瘸了戳殘了砍頭了,眼下老天還他一具完整的身,卻要他從何處再重尋一顆完好的心?
他曾以為姜湛就是他的心,他錯了。而現在他連這錯也不再有,便幾乎感到自己已經沒有了心,好似抬手都能摸到胸腔里可以叩出空響的那一個洞——里面隨手填著一些不外乎開心的、痛快的、全不該為人情所累的東西,叫他好似再不會為何而長痛、因何而極喜,終于只剩下百無聊賴的恨……恨,恨。
可恨是虛無麼?或者一世到頭根本就虛無,有心無心、是愛是恨都一樣走到最後,而肉身也遲早會消弭,那到頭來,人究竟得到什麼?他能夠得到什麼?
他死前早說算了算了,連曹鸞救他都不想活了——這一次都不成的事兒,老天卻為何還要他再走一次?
人間就是苦處,再來一次更是往苦處的苦中行,無盡之涯矣。
裴鈞空空暗哂,徒留腦中掛著承平和親之變,閑著便也不作聲響將姜湛身邊帶著的折子都看了一遍,最後又垂眸看了姜湛一眼,便自行下車了。
豈知他剛想回頭再找姜越,卻被身邊一人給攔下了,竟是大太監胡黎拖住他手道︰“裴大人留步。”(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