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後幾日中,禮部再有接待外賓、清點貢物事宜,裴鈞不過按部就班打理,當中看著些好物件便克扣兩樣回府把玩,馮己如也沒再給他惹麻煩。
直至封印前一日,禮部于國宴中已再無未完事項,收尾瑣碎便丟給了光祿寺應承,裴鈞代京兆司入宮,與九門提督府一道入內閣稟事、封箱,這便又與寧武侯打了次照面,二人卻也半句沒說起錢海清來,只是喜樂逢迎。
錢海清被他拐走後,寧武侯府仿佛格外安分,就連慣來咋呼的唐譽明都從沒因錢海清之事來找過麻煩,唐家從里到外也竟是一副忙著過年的樣子。這不免讓裴鈞隱隱覺得他們仿似有了什麼更大的、大到足以掩蓋之前失誤的籌謀。而官中若是封印,再多的籌謀也不是即刻便能生變,由是裴鈞便只留了個心眼,想待國宴後從錢海清處問出個所以然來,開印後再同唐家好好計較。
于是,這麼就迎來了臘月廿五,是國宴的日子,也恰是官中封印的日子。
在這一日,百官並不再辦公,卻要穿戴齊整到宮中飛華殿赴宴,這是天家一年到尾最大的盛事之一,不僅是皇室對百官群臣的體恤,更也是借此宴請各國來使、彰顯國威,是故開宴前,朝中各部重臣便依舊要到內朝御書房分批綜述各事,讓天子姜湛對萬事心中有數,以應對他國使臣。
裴鈞所在的禮部與光祿寺、鴻臚寺二卿因擔國宴瑣事,便是最後一批覲見的。他們入宮時,宮道積雪皚皚,各處廊角殿前已盡掛上了金絲紅絨的燈籠,就連御書房的簾帷也都是喜氣吉利式樣,在中慶殿中稟完事務時,可听見鳳鳴朝陽般的絲竹管弦遙遙鑽入耳朵——那表明百官與各國來使已然在飛華殿落座,正聞弦觀舞等待天子駕臨。
姜湛坐在龍椅上听聞此音,手便從金絲龍袍的袖面下伸出來,一旁胡黎見狀趕緊扶上去,可姜湛卻並未搭上他恭敬遞來的雙手。
姜湛的左手依舊半握著平平懸空,胡黎一愣,順由這胳臂的指向往身後一看,正見著那才升了二品少傅的裴鈞裴大人還眼觀鼻鼻觀心地垂頭佇立,似是完全沒瞧見這堂上的天子有何示意,不免便尖起嗓子清咳一聲︰“裴大人?”
裴鈞這才抬了頭,一瞬只見龍座中的姜湛正微微偏頭看著他,那一雙眼中的光彩平靜而清亮,竟似從早春的靈泉中剪來,白淨飃麗的臉上沒有笑,只不流喜怒地向著他,唯獨懸空的左手此時微微往他再遞出一分,才終于有了些許期盼的意味。
這還是他送了隨喜回宮後第一回與姜湛對上了眼。
裴鈞垂眸袖手,向姜湛作了作揖,便依由少帝留存著年少的舊習、如前世千百次般恭身上堂握住了姜湛的手指,在胡黎一聲“天子起駕”的高聲長呼中,隨行匡扶著姜湛往飛華殿行去。一時低頭去看,姜湛瑩白勻淨的修長手指正于他袖間時隱時現,手中拇指可以感知的,是姜湛左手的小指正如舊般卷搭在他右手的拇指上,另四指便擱在他手心里,不時隨步履而生出摩挲。
忽而姜湛的食指在裴鈞掌心摸到一個似疤的印子,手便輕輕移開些許,低頭將裴鈞的掌心握起來,細看著當中一道紅線皺眉︰“這怎麼弄傷了?”
“坐轎子不小心劃傷的,倒是無妨。”
裴鈞安撫地笑笑,出聲提點他腳下台階,姜湛側臉看了他一眼,皺起的眉卻將舒未舒,少時嘆一口氣,握他的手指漸漸施力道︰“裴鈞,你別再生朕的氣了。”
裴鈞道︰“臣怎會生皇上的氣,皇上多心了。”
前方飛華殿在望,夾道都是宮人掌燈、侍衛立守,多的話姜湛亦不想講下去,在進殿前便只問了裴鈞一句︰“和親之事,你怎麼看?”
裴鈞扶他一一登上御道的階梯,沉聲道︰“回皇上話,臣自然以為此舉利國利民,是樁好事兒。”
這一刻二人與隨後官宦正踏入大殿,在滿座百官與他國使臣的伏身萬歲中,裴鈞扶著姜湛走到了國宴高台上的御座前,姜湛最後凝眉看過他一眼,便從他手中抽回了指頭,終是低聲一句︰“辛苦裴卿了。”下一刻面朝在座,平平抬手道︰“眾卿賜座,不必多禮。”
于是在又一陣謝恩的高呼聲中,裴鈞看見了親王一桌中直身立起的姜越,而此時姜越也正目色清冷地看向他,觀其神色,似是因了裴鈞這匡扶少帝之舉,而再度疑心起了裴鈞與他的結盟之事。
一時裴鈞又只感里外不是人般好笑了,從堂上告禮默默退回禮部去,便听司禮官說宴席開始。
堂下的各國使臣已開始陸續向姜湛獻寶敬酒,殿中氣氛便漸漸活絡起來,俄而便有了歌舞和接頭交耳的歡笑。裴鈞剛同六部幾人喝完一輪酒,正準備一同去內閣一桌敬上一圈,可一抬頭卻見內閣旁邊的親王一桌里,晉王爺姜越正定定地看向他,那模樣還狀似已看了他挺久了。
裴鈞莫名其妙沖他眨了眨眼,便見姜越漫端著手中茶盞,只抬起右手曲了食指,無聲而緩慢地向他勾了勾。
一見這動作,裴鈞簡直頭皮都發麻。他暗嘆一聲擱下酒,同閆玉亮幾個招呼兩句,便起身在滿座喧嘩的嘈雜里移去了親王座邊,見姜越尚在同泰王言談沒察覺他過來,便彎腰在姜越耳邊忽然出聲道︰“晉王爺有事兒?今兒可是封印哪。”
姜越未察這突如其來的湊近,立時便微驚地向後一退,回頭卻見是裴鈞長眉彎彎地看著他笑,這才松下一口氣來,可被熱氣呼過的那只耳尖子已經微紅起來,似是惱得。這惹得裴鈞心底又是陣好笑,耳邊也果听姜越笑諷一句︰“哎,也是見著裴大人盡忠職守、陪護御前,孤才忘了今日是封印呢。”
裴鈞再度湊去他耳邊低低道︰“求王爺可別折煞臣了,有什麼您就吩咐罷。臣這麼大老遠地繞桌過來,大家都瞧見了,皇上也瞧著呢。”
姜越不作聲色用余光一瞥堂上,果見他皇佷姜湛一面正听著別國奏事,一面卻將目光不咸不淡放在他們這桌上,這叫姜越斂眉垂眸一勾唇角,下刻便抬手作屏放在嘴邊,就著裴鈞彎腰立于他身側的姿勢,俯在他耳邊輕輕道︰“孤是想告知裴大人一事︰今日承平國二皇子入宮前,已在宮外見過蔡延了。”
裴鈞頓時神色一凝,聲音壓得更低了︰“所為何事?”
姜越輕輕搖了搖頭,繼續與他貼耳道︰“于刺客之事,孤已派了人前往豐州,但願開印前能有消息,否則蔡氏若已聯通承平,事情只會愈發棘手。”
裴鈞目色回轉下,此時忽而決意與姜越共享一事︰“之前臣領去京兆司的那名學生——”
“錢海清。”姜越眉頭微微舒開,瞥眼看他,“听說曾是寧武侯世子門下的。”
“不錯。”裴鈞點頭,“之前寧武侯府里是恨不能弄死這學生的,可眼下臣走了一圈刑部把人救出來了,那邊兒反倒又不慌了……王爺您說怪也不怪?老侯爺的大女婿可就姓蔡呀,也不知這當中有沒有個聯系。”
“哦?”姜越听完略有思量,一時卻挽唇笑道︰“裴大人為何將此事告知本王?”
裴鈞便再一次湊去他耳邊,輕巧說道︰“因為今日封印哪,告知了王爺,臣不就不必做事兒了麼?”
說罷他笑盈盈地抬手給姜越作揖拜年,正要直身離開,卻就在這時,只見大殿東北角的承平國來使一桌上,來自承平皇族的二皇子秋源智已端起杯盞站了起來,在精短有禮的年節祝詞後,他的話頭很快便轉向了此番來意,用十分流利的官話向姜越朗聲訴求道︰
“我國此番來意,想必貴國天子已有所聞,那便是為了促就承平與貴國和親互好之盛事。為此,本君與使臣多番商討,亦請了巫師與佛道數度相卜,終于尋得一位堪與國姬相匹的俊杰人物。”
“那便是貴國天子的七皇叔,晉王爺姜越!”(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