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最終歸于草書的書法家,大概都曾仰嘆聳立在前的四座絕頂高峰,張芝、王羲之、張旭、懷素。
其中張芝于章草盛行之時獨創一筆飛白,沖破章草藩籬,講求書法血脈不斷氣脈通暢,可謂今草一脈開山鼻祖。
跟隨那儒生離開南市一路北行,張楚依然處在振奮之中。他萬萬沒想到張芝竟然在洛陽,而且主動邀他到府上。
問明那儒生,張楚才最終確定,那日在廣安里稱贊自己書法的黑衣老者原來正是張芝。
如今再想起他當時那番評論,張楚反倒有些愧不敢當了,同樣的話在不同人口中說來,分量完全不一樣。
這可能也是因為後世家里那尊老爺子,實在對張芝太過推崇。
老人家一向聲稱,推陳出新開宗立派的張芝,將草書拔高的程度,比後面幾位草聖還要高。
能夠見到老爺子推崇備至的偶像,張楚自然激動。
但如今穿越到漢末急需擺脫困境的張楚,直到此刻依然無法平復內心激動,顯然不只是因為見到傳說中的草聖那麼簡單。
更重要的是,他感覺自己即將找到第一個大主顧!
帶著區區一兩百張紙便奔赴洛陽的張楚,為的自然不只是來賣掉這一兩刀紙,而是要以這些紙張為樣本尋找大主顧,尤其是那些世家豪門或者富商巨賈的訂單。
恰好張芝不僅是書中聖手,更是個不差錢的主。
草聖張芝名頭雖不如書聖王羲之那般如雷貫耳,但在書法界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
不過在書法界之外,尤其在如今的大漢,名頭比起父親張奐可就當真是小巫見大巫了。
張奐與皇甫規、段 同出自涼州,因表字中皆有明字,又先後在對羌族作戰中立下赫赫威名,被世人尊稱為涼州三明。
即便晚年辭官于弘農閉門講學時,也有弟子多達千人。
張芝祖父也曾官至太守,如今已從涼州敦煌遷到弘農的張芝家族,可謂世代兩千石的頂級世家,能差錢?
張楚一路隨那儒生前行,幾乎穿過小半個洛陽城,才到達達官顯貴們扎堆的步廣里。
不過最後要進入的府邸,卻讓他有些困惑,門口牌匾上寫的並非張府而是鐘府,什麼鬼?不是說張芝邀請嗎?
見張楚面有疑色,那儒生主動解釋道︰“先生此來洛陽乃是應鐘元常之邀,若非是這位書法大家,就是換成三公、大將軍也未必請得動他老人家大駕。”
“那是自然。”張楚聞言點頭。
這並非他在溜須拍馬,張芝之所以人稱張有道,便是因為朝廷數次以“有道”征召他出仕都無功而返。
而作為關西豪族,張芝也根本無須給那些多數出身于關東的三公、大將軍們面子。
正如此想著,張楚突然愣在了原地。
他這才猛然意識到,剛才這儒生口中的另一個書法大家鐘元常是誰!
鐘元常——鐘繇。
單從書法成就來說,這是位與書聖王羲之並稱鐘王的大家,楷書鼻祖!
在漢末三國這波濤洶涌的大時代,涌現出太多名臣猛將,張楚能夠清楚記得表字的並不多,但這位曾持節鎮關中多年的鐘繇顯然是個例外。
拋開他本人書法成就不說,他還有個因滅蜀而大名鼎鼎的小兒子鐘會,想不出名都難。
緊走幾步跟上那儒生,張楚抬頭看了看天,心道老天爺你今天表現很靠譜,得表揚!
他當真是感覺今天鴻運當頭,竟有幸同時見到兩位書法界開山鼻祖級的人物。
其實,遇到兩個書法界開山鼻祖很重要嗎?
這種問題還用問嗎?
講真,算不得大事。
但以書會友的同時,還能讓干癟的錢袋子鼓起來,這有很重要了!
現在可沒有什麼事比鼓起錢袋子對張楚來說更緊要了。
……
鐘繇府中,正堂上兩人正襟危坐。
居于右側的是張楚曾于廣安里見到的那位黑衣老者。
左側那身著絳色袍服腰纏月白束帶的中年男子,自然便是鐘繇。
漢人衣冠右衽,也以右為尊,鐘繇在自己家中,依然將右側主位讓于張芝,可見對他多麼尊重。
兩人聚會于正堂,沒有美姬于庭間歌舞,也沒有酒食宴飲,只有兩方幾案與筆墨。
除了爐中飄著裊裊青煙的香料,便是縹緲傳來的素淨琴音,雅致非常。
此時,二人正各自在白色縑帛上揮毫潑墨,不過擅長草書的張芝寫的是楷書,而鐘繇則在以草書行筆。
半晌之後兩人落筆,鐘繇嘆道︰“張公這一筆飛白,真乃開萬世先河之絕唱。”
張芝捋著白須笑道︰“元常這楷書工整嚴謹、簡繁適度,依老夫之見,大有流行于世的潛質。”
兩人相互恭維,卻也離事實不遠。
“張公謬贊了。”鐘繇搖頭,而後痛心道,“可惜,于張公這一筆飛白,我卻是始終難得其妙,實在慚愧。”
如果有人看到鐘繇剛才寫下的那份草書,恐怕要罵鐘繇謙虛過頭甚至有點虛偽。
不過張芝卻似乎贊同鐘繇的說法,他輕輕一嘆安慰道︰
“書法一道,終究與心性相連,我乃山野逸民自然潦草一生。元常用筆工整,心思亦是如此,不然怎能勝任廷尉正之職。如此心性于仕途有大助力,你日後若有騰雲直上之機,可造福于萬民,所謂有得有失便是如此了。”
“但願如此吧。”鐘繇搖頭苦笑。即便這段時間但凡有閑暇,便隨張芝習練,可草書筆法始終沒能突破瓶頸,達到登峰造極的程度,實在讓他非常遺憾。
見鐘繇有些失落,老者轉移話題道︰“老夫之後,于書法一道執牛耳者必是元常無疑,但元常百年之後,可知何人可獨佔魁首?”
鐘繇笑道︰“張公所指,莫非是那無名鄉里少年?”
他倒不是聞琴弦知雅意,而是這段時間耳朵都要被磨出繭子了。
“然也。”張芝開懷笑道,“想來若不親見他筆法,元常怕是會以為我言過其實。”
“一尚未及冠的少年郎能讓張公稱贊下筆有神,此等神人若不親眼見識一番,必然心存幾分懷疑。”鐘繇笑道。
“你呀!”張芝也笑道,“倒是坦蕩。”
正說著,那邀張楚到來的儒生進門稟報︰“先生,學生去方才購墨,巧在南市遇到那日鄉間所見少年,近來多次听先生提起他,我便自作主張以先生之名邀他前來,還請先生勿怪。”
“哦?還有這等巧事,剛還和元常說起他,當算你大功一件,何來怪罪,快去請他進來。”張芝笑道,仿佛他才是此地地主,不過以他知天命的年紀,倒不算喧賓奪主。
那門生正要出門,張芝又突然將其叫住︰“你手上拿的是何物?”
“稟先生,我到南市時,見那少年正在這文清紙上習練一筆飛白,便特意將他墨跡帶回,想著之後與先生觀看。”
“哦?文清紙?將這紙留下,你去請他進來吧。”張芝吩咐道。
那門生恭敬送上白紙而後出門。
“妙哉,妙哉!我只知其精于隸書,卻不知其草書筆力更甚!”
張芝僅一眼掃過那紙上筆跡後,立刻連聲贊嘆。
“這寫法脫胎于老夫一筆飛白,又另有風骨于其中,絕無因循守舊之意,堪與老夫分庭抗禮,甚至猶有過之!”
老人說著直接站起身來,不住捋著長須踱步。
張楚這手脫胎于書聖王羲之的草書,讓張芝如見至寶。
王羲之雖然自稱不及張芝,但那大約是謙詞,至少他自成一派不下于張芝,畢竟是萬古獨稱的書聖,牛的一批!
鐘繇听到老人如此評說,詫異道無以復加。
這位享譽已久,站在當代草書最巔峰的大家,竟然稱有人草書堪與他並肩,甚至還要超過!
這話恐怕沒人會信,反正他鐘繇不信!
但起身來到老者身旁,只是看了一眼,鐘繇便信了︰
“勢若蛟龍行雲,形似驚鴻演舞,道法自然而獨具匠心,此子草書精妙絕倫!張公先前對他那些夸贊,如今看來哪是言過其實,怕實有未盡之處。”
“我亦不知其草書得意若此,此子真乃當世奇才!”張芝兩眼放光,一言定論。
“日月之行,若出期間。星漢燦爛,若出其里。這詩文雖然質樸,卻胸懷宇宙之機,氣量宏大格局壯闊,非同凡俗。張公慧眼,此子大才!”
鐘繇不比張芝,注意力全然被字體吸引,詩文內容他也在留心觀看,而且他也早就注意到張芝手中的草書底本,那光華細膩質如白玉的紙張,平生未見,極是稀罕!(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