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澗旁黑夜的風像把刀,割得人通體徹骨的疼。蕭凌握著袖子里的東西,不緊不慢說︰“我查過當年的記載,你生母從前是有過心疾,但只發作過一次,且那一次也不過是胸悶一刻而已,那之後她一直注意保養非常健康。誰能想到時隔三年再次發作一下就要了性命,且是在國本未立之際——實在太不尋常。”
“這是你自己的懷疑。”
“你母親依附皇後,照料你們母子的太醫和宮女盡是皇後的人。我曾細心查訪,自你母親病故後一年,那位太醫就成了太醫署的太醫令。至于照顧你母親的幾位貼身宮女,均被皇後以照料皇長子母子不利為由給發配去了掖庭,不久陸陸續續死去。
至于你母親為何突然發病,那時太醫說是因為她飲食沒有忌口,好咸食、飲濃茶,所以才致病發。這就很奇怪了,她明明知道自己患有心病,又有一個年幼的兒子需要她的撫育,這麼多年來都注重保養,怎麼到了宮里反而不愛惜自己起來。大哥,你有更合理的解釋嗎?”
蕭旬雙手發顫,須臾握拳︰“不,母後她……”
“母後她需要一個兒子。那時候作為一個一直無法誕下嫡子的皇後,還有幾位出身高貴又有皇子的妃位娘娘們環伺,她急需用一種一勞永逸的方法使自己立于不敗之地。殺母奪子,奪的還是皇長子,再沒有比這更好的選擇了。”
蕭旬一味搖著頭不作回答,他心知自己的弟弟說的是正確的,可是他不願意接受。
蕭凌發出一聲嗤笑︰“大哥該不會還對皇後抱有幻想?”蕭旬愣了一下,被人直接說出心中所想,這種不安全感讓人覺得恥辱。蕭凌接著道︰“你以為她會為你說好話嗎?大哥落魄至此,皇後卻始終沒有表態,你還不明白這是為什麼?”
蕭旬心中有了答案,為什麼,當然是為了她自己的親生兒子。也許她從前是有想過要好好培養他的,但在四皇子蕭擇出生的那一刻起,血濃于水的骨肉親情讓皇後不自覺地就放棄了他而全身心地為自己的親生兒子去付出、去籌謀。
“你很早就被排除在游戲之外了。可惜,大哥安逸太久,從來沒有學會未雨綢繆和人心難測。”蕭凌走近,將手中的東西交到他手上。
那是一柄精致的袖劍,是屬于蕭旬的東西,是在他投降時主動卸下交給蕭凌的,蕭旬抬頭看他,不解其意。
蕭凌道︰“這些年你所有的靠山都是皇後給的,而你自己提拔的那些官員在前幾年都被蕭硯連根拔去。原州那一趟你損失慘重,皇後不會為你求情,然而失去皇後你就真的一無所有了。沒有靠山等于失去了一切,父皇心意已決,對你絕不會輕縱,你想想蕭硯是什麼樣的人,外示忠厚內藏險詐,還有皇後和四哥。周圍都是豺狼虎豹,大哥,你無路可走了。”
痛苦和絕望在蕭旬心中徘徊,他握緊手中的袖箭問︰“你是要放我走?”
鋒利的劍刃在在微弱的月光下泛出寒光,恰如蕭凌眼角不易察覺的冷酷,他挨得更緊說︰“做弟弟的不忍看你成為籠中之鳥,我不妨告訴你,三哥就是被蕭硯毒死的!”
“什麼?!他敢?!”
“你忘了嗎?他將你得力的殺手的人頭綁在馬尾後送去給你。他早就不是那個任你拿捏的八弟了,他是林中的猛獸,窺伺你、暗算你,報復一切曾經輕視過、傷害過他的人。如果你回去,下場會和三哥一樣。失去zi you只有小事,而他,會取走你的性命。”
“他……我……”是,面對蕭硯,他確實漸漸覺得力不從心,他根本不是蕭硯的對手,他也不想像蕭擇一樣毀滅。可是逃走,那他往後該怎麼辦?
窮途末路者已不會思考,任何一個善意都可能被他當做救命稻草,蕭凌適時道︰“我在那頭安排了人接應你,只要你順著這條路往下走,會有人將你帶到安全的地方。大哥,皇權有什麼可留戀,什麼都比不過活下去!”
“你……你真的肯讓我走?”
蕭凌一愣,繼而在心中覺得可笑。是,他差點忘了蕭旬也是多疑的,哪怕面對的是自己。他苦笑說︰“大哥不相信我?大哥不相信我不要緊,可是現在你只能選擇相信我。明日拔營,不用兩日就能到達京城,這是你最後的機會。”
自然,留著這一條命比什麼都重要,蕭旬終于下定決心握緊袖劍說︰“好,等你回到京城,一定要記得我。”
四下里靜謐無聲,他沿著前路往前疾步走去,這場夜奔如此突如其來,以至于他真的沒有辦法冷靜思考可能產生的後果。勾結皇帝憎惡的舊臣,抗旨私逃,手持利器,每一步它都踏在了索套之上,那索套隨時會收緊要了他的命。
蕭凌約摸出來的時辰差不多了,慢慢走回營地,到了轅門處,用最無情的聲音對那兩個守衛的親信說︰“廢太子旬私藏武器持械逃跑,追。”
守衛心領神會,火速集結了一隊人兵分兩路追了出去。
火把染紅了半邊天,蕭旬慌不擇路,一不留神崴了腳,只好狼狽地躲進一旁的雜草叢。好在一支隊伍並沒有發現,堪堪從他面前走了過去。火把的光漸漸變成小點,他終于安心松了口氣,慢慢爬出草叢。
然而他迷失了方向,不知道哪一端哪一頭才通向蕭凌給他安排的地方。在黑夜中沒有光源和方向是危險的,他茫然而心焦,慌亂地選了一條道試探著過去。
“大皇子?”
他已經不是太子,听到有人用大皇子的身份喊他時仍然很不適應,以至于那人喊第一聲時他完全沒有反應過來。直到第二聲,他才驚覺對方是在叫他。
對方是一個普通的兵丁,身後還跟著三個人。蕭旬緊張到極點,這一下偷跑被抓,不知道皇帝會如何加重處置。
對方卻說︰“是王爺著我們來尋您的,請跟我們走。”
“是五弟?”他喜出望外。
“是,您走錯了方向,這邊請。”
“好、好。”終于得了主心骨,他想也沒想就緊跟上去。一直走了有半個時辰,那四個人仍然沒有停止的意思。“這麼遠?”他問。
“接應的地方是偏遠一些,這樣才安全。”
蕭旬一想也是,果然還是五弟做事靠譜。又過一刻,前頭隱隱能看到山底下有人煙,那幾人停下步子道︰“就是這了。”
“這?”蕭旬上前看了一圈,除了山腳下的村莊,四下並沒有接應的人︰“怎麼,讓我先住在村里?”
對方點頭。
他問︰“這都是人,我一個人外人豈不可疑?”
“是,他們會發現您的,要的就是他們發現您。”
“什麼?”蕭旬完全沒有弄明白對方的意思,還想問一句,後腦勺就挨了一下猛擊,震得他渾身一軟跌在地上。他本能地摸了一下頭,擦出一手的血,抬頭茫然地望向那個從身後襲擊他的人。
“大皇子,雍親王托我給您帶句話︰他等你死已經等了很久,他替你籌謀不少,你也知道他不少事,他是不會再給你翻身的機會的。今晚——現在就送你上路。”
蕭旬大驚,再來不及爬起來頭上就又挨了一記重錘,同時听見另一個人淡淡解釋︰“明兒會有村民發現您的尸首,報到衙門里,自然不久大家都會知道廢太子逃跑途中摔下山去而亡的消息。這是您最體面的死法了——一路好走。”
蕭旬攤在地下望向天空,終于看見月從暗沉沉的雲層後面顯露玉容。那明黃的光令他想起金鑾殿上金燦燦的寶座,須臾又染上一片紅暈,像他記憶深處母親的嘴唇,吐露出溫柔關切的話語。
“母親……”他用盡最後的力氣想要抬起手臂,終究什麼也把握不住。
世界在他眼中凝結成一片血色,終于落下帷幕。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長女威武》,;”,聊人生,尋知己~(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