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炎今日放衙時有事耽擱,回到府中時天色已然深沉。下著小雨沒有帶傘,匆匆進了院子不見前路,地上又濕滑,他放慢了腳步慢慢前行,心里不知在想些什麼。
側邊的廈屋里傳來一聲響動,那是他日常看書起居的地方自從夫人生產後他就很少與其同床而眠,這大概也是她總是抱怨的原由。然而于他卻毫無辦法,他沒有辦法勉強自己和一個不喜歡的女人日夜相對。
柏炎走到廈屋門口問︰“誰在里面?”
屋子里頭好像有人回答了一句什麼,但听得不甚分明。不過有人回答應該說明不是進了賊,可是夜黑雨緊,誰不好好就寢跑到這來。
柏炎推門而入卻發現里面沒有點燈,這顯得更加詭異,難道是听錯了並不曾有人在?正準備出去,突然黑暗中有空罐子滾落在地的聲音,咕嚕嚕嚕一路滾到他的腳下。
果然是有人。
他警覺起來,順著酒罐滾過來的路線一步步靠近,終于在最里頭書架旁的角落里看見一個黑影蹲在那里,四周滿是酒氣,桌上還倒著幾個空的酒罐。
“回來了……”一聲又懶又長的問候。
“大哥在這?”一見是柏喬,柏炎放下警惕上前要攙他起來。
柏喬喝得幾乎爛醉,衣服上散發出一陣賽一陣濃烈的酒味。活像是從酒缸里撈起來似的,渾身一團軟弱無力沉甸甸直往下墜,任是柏炎死拉硬拖就是站不起身。
“怎麼喝這麼醉?我去找人來架你回去。”
“別去。”
“還是回去睡,不早了。”
“我是等你……”
“也不看看什麼時辰,就算要喝也等明日酒醒了才行。”
柏喬自己不走,一個勁地往下蹲,柏炎幾乎架不住他,便打算放了手去找人來幫忙。柏喬倒好,干脆順勢往地上一倒,撲住二弟的下衣擺哭了起來。
柏炎從來也沒見過他這樣失態,柏喬的酒品一向是好的,這樣耍酒瘋的日子從未有過。他自然是感覺事情不太對勁,蹲下身關切地問︰“怎麼,大哥心里有事?”
柏炎非常擔心,畢竟這家里唯一真切關懷過他的唯有大哥。大約是兄弟二人在年歲差得較少、他又是柏喬的第一個弟弟的緣故,柏喬待他總是與別人不同。至于後來那些雨後春筍般冒出來的弟弟妹妹,柏喬再沒有給出過作為長兄的關懷和照顧。
“二弟……我……”他欲言又止,咬著牙關像在接受酷刑的折磨。
“到底怎麼了?”
“我……我……”柏喬抓住他的膀子,在黑夜里顫抖不已,終于磕磕絆絆說出口道︰“我對不起你啊!”
“這在胡說什麼?”
“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司徒靈。”
司徒靈。
提到這個名字,柏炎不悅道︰“她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我和她早就沒有任何關聯。”
“不是這樣的,司徒靈……她不是戎狄的細作。二弟,司徒靈她……她只是一個最最普通的大齊女子,邙山嶺一個獵戶的女兒。她從來……從來沒有欺騙過你,她從一開始就一心一意跟著你。”
“什麼……意思?”
“什麼細作那都是騙人的,如果說有戎狄的血統就是細作,這大齊少說有幾萬個人要被處死。是父親逼我這麼說的,他不喜歡你娶一個有異族血統的女子,我以為這是為你好,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會那樣。”
原來當年柏炎和司徒靈只是一對普通的戀人,二人私定終身後,柏炎帶她一起回到柏家打算明媒正娶。順天卻不喜歡,在他看來這兩人將來生下的孩子算什麼東西?有個一半異族血統的雜毛,將來會阻礙和其他仕宦人家的通婚聯姻,更別說送到宮里去服侍。
于法理上講他不能拆散他們,但不代表從其他方面他沒有那個手段。
他找了柏喬去勸那個女子,對她曉以利害關系。司徒靈早就听聞這位小侯爺和柏炎關系十分融洽,因此從心里上首先就很听得進他說的話。
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山野女子,真心愛慕英姿勃發的柏炎,听得那些話終于明白柏炎在順天侯府里爭斗有多不易,自己的存在只能成為柏炎的阻礙。她願意為柏炎好,于是答應離開。
她離開後為了讓柏炎死心,柏喬配合順天侯對柏炎謊稱,說他們發現司徒靈是戎狄的細作,已經將她問罪送走。
旁人也就算了,連大哥都這麼說,柏炎對此深信不疑。雖然極其痛苦和失望,卻強忍著再不提及此事,很快就接受了家里安排的親事。
司徒靈從小沒有娘親,只有一個爹相依為命。回到村莊後不久她爹就逼她成親,然而她心中記掛柏炎不肯嫁人,父女為此爭執多次。最後一次大吵時,她父親不知為何突然滿臉漲紅往後倒去,腦袋磕著桌角當場身亡。
家中的叔父責怪她氣死長輩大不孝,不許她為爹戴孝,更揚言要將這不孝的女兒送去浸豬籠。司徒靈幾番設法偷跑出來,一來沒有去處,二來放不下柏炎,就這樣又一路回到京城想見他一面。
也許既然走了就不該回來,這便是她一生中最不幸的一個決定了。
“你那時不在京中,我和父親見著了她。父親當然不會讓你們見面,他……他是那樣的人……即使作為兒子我也不得不承認,他的為人……他把司徒靈關了起來,兩天後想出一個法子……”
順天侯用藥毒啞了司徒靈,然而將她遠遠送去邊疆的大營。
唯一的幸運是,那副啞藥的藥性不夠,不久後她的嗓子恢復了一些,然而這算什麼呢?一個清白無辜的女子,還是作為營妓度過了漫長的歲月,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罪名是什麼,稀里糊涂就被決定了人生。
支撐她在那種日子活下去的唯一動力,就是再見柏炎一面。
“二弟,我對不起你……你們。”
黑暗中他看不見柏炎的表情,只能听見他的呼吸緩慢而沉重。
“你說句話……”
話未說完,柏炎一把將他推開,柏喬摔在書架上又滑了下去,震得架子上的東西嘩啦啦落了一地和一聲。
他終于得到了回應,對方處在極度的震怒之中。(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