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八,辛卯日。
天未亮,京城一處說書攤前,一老者閉目獨坐,不遠處一人一襲白衣快步走來,正是酆無常。
“客官好準時,相差還不到兩個時辰。”老者眼楮也不睜道。
酆無常全身大汗淋灕,仿若從水里撈出來一般,他走到茶攤前一屁股坐下,抬手給自己倒了一碗水,大口喝掉,這才長長吁了一口氣。
“看客官的樣子好像剛剛生完孩子,那遲了一些也是難怪了。”老者道。
“老東西,你少扯淡,托你辦的事都怎樣了?”酆無常道。
“客官放心,萬事俱備只差客官的賞錢了。”老者道。
酆無常從懷里掏出一大包銀子道︰“除了說好的之外,這些銀子也給幾個老不死的捎過去。”
老者接過道︰“客官就這麼把人和銀子丟過去,不打算寫一封書信說一說麼?”
“寫,當然要寫,拿紙筆來。”說到寫書信酆無常突然來了精神,老者點上了燈,取過紙筆,酆無常直接往硯台里倒了半杯茶水拿筆戳了兩下,也不管墨是否磨的均勻細膩,拿起來就寫。
‘你們四個老不死的听著,老子又拜了個師父,好生照料著,他要是死了老子搞不好也得完蛋,以後沒人給你們送終。還有,沒事別出去賭錢,老子八輩子的俸祿都被你們幾個老不死的輸光了,實在無聊你們去妓院找幾個女人回來開開葷也好......’字寫的恨意十足,老者看著這教訓孫子一樣的口氣直搖頭。
酆無常寫完把紙一揉塞進那包銀子之中丟給老者,老者指節在桌子上叩了幾下,街邊立刻跑來一輛馬車,趕車的是一名身材干瘦面色蠟黃的老漢,馬車兩側是兩名腳夫模樣的漢子,說書老者吩咐幾句,馬車一甩順著街道去了。
“客官,可以給銀子了吧?”老者道。
二十兩一錠的銀子酆無常掏出六錠放在桌上,道︰“急什麼,銀子又跑不了。”
老者笑道︰“銀子是跑不了,客官你可是長了腿的。”
“等他們順利出了城銀子少不了你的。”酆無常盯著馬車離去,點了點頭,問道︰“老家伙,你銀子賺的虧不虧心,收那麼多錢找個快死的車把式給我?”
老者道︰“請客官發發善心,老範頭身患絕癥,妻子早亡,家中尚有癱瘓在床的兒子要養活,這趟活兒便讓他接了吧。”
酆無常嗤之以鼻,不屑道︰“老家伙,你那麼好心,給他三五萬兩銀子不就好了,還趕什麼車?”
老者道︰“他的病不是因老漢而起,他兒子也是為‘金騎’所傷,與老漢無關,老漢並不欠著他們,倒是以酆大人的眼光醫術,救人不過舉手之勞。”
酆無常道︰“本大人學醫是為了殺人,可不是救人。”
老者道︰“救人總好過殺人。”
酆無常道︰“有什麼好的?天虎那老不死整天救人,救來就去自己的武功耽誤的一塌糊涂,臨到老了還不是靠老子來養,旁人哪管他死活?”
老者一笑也不與他爭辯,打了個哈欠自顧擦桌子掃地燒水準備一會天亮後接待客人。過了小半個時辰,天色漸漸發白,街道上逐漸有了行人,又過了片刻,茶攤上陸續有客人來吃早茶,老者給酆無常倒了一碗茶水,端上一盤點心,又去招呼別的客人去了。
茶攤上人來人往,越聚越多,老者瞅著已有十四五人,清了清嗓子,醒木一拍說起了書來,書接著上文,卻是一段神話故事。
酆無常是京城各個書攤的常客,這套書諸多個版本別說是听,背也能背得下來,酆無常百無聊賴將桌上的六錠銀子拿在手中把玩揉捏,老者抑揚頓挫說了半天,說到趙公明服得張天師仙丹,能驅雷掣電,呼風喚雨,授正一玄壇元帥,下得山來雲游至某處,卻聞此間人人得病,趙元帥心知有異抬目觀瞧卻見山間隱隱有一團黑氣翻滾,趙元帥掐指一算大叫了一聲不好......。
眾人正听到關鍵之處,老者一拍醒木,道︰“‘欲知後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挖了個坑把眾人打發走了。
“瞎掰吧你就,上次看到這團黑氣的還是張天師自己,然後你居然給張天師和女妖精搞了一段神鬼戀,這回怎麼又換成趙財神了?”酆無常嗤之以鼻,問道。
“沒辦法,老張家今天有人進京,被听到了不好。”老者邊收拾茶碗邊道。
酆無常幸災樂禍笑道︰“嘿嘿,老家伙,你也有怕的時候?”
老者道︰“怕個屁,他還能打我老漢不成?”
酆無常道︰“那可難說,堂堂天師,到你嘴里成了流氓,老張家不跟你拼命就不錯了,話說哪天有空給七爺八爺編一段艷遇唄。”
老者道︰“得,要編客官您自個兒編去,七爺八爺人氣沒財神高,老漢編了萬一沒人听書茶錢你給啊?”
酆無常道︰“噯~~~此言差矣,要懂得創新才行,不能總吃老本,過來過去孫悟空,豬八戒,財神,听都听膩了,要從小人物抓起才接地氣嘛,我給你出個主意,下回就從李天王十萬天兵里挑一個出來說,名字我都給取好了,就叫‘托塔天王李靖麾下十萬天兵之第七萬八千六百四十二個天兵李有才修仙練氣雲游打怪花前月下背後的神秘故事’。”
老者道︰“客官,您要閑著無聊,幫老漢收一收茶碗。”
酆無常一本正經道︰“不搶風頭是本大人一貫的美德,老家伙你慢慢忙,我吃點心好了。”
“老先生行行好,賞叫花子一口水喝。”兩人正說著話,一個叫花子湊了過來道。老者倒了一碗茶水,端了一盤點心,叫花子一手拿著點心盤子,一手拿著茶碗蹲在地下吃喝起來。
叫花子三兩口吃喝完拱手作揖道︰“多謝老先生,花子今天運氣好,出門盡遇貴人,在南城外踫到一輛馬車撞斷了花子的打狗棍還賠了花子二兩銀子......”說著走遠了。
“客官這回安心了吧?”老者待花子走遠問道。
酆無常道︰“嗯,老家伙,你這說書攤不簡單吶。”
老者道︰“三教九流龍蛇混雜老漢不過是多認識幾個朋友罷了,我那個孫兒好久沒見回來了,不知在宮里呆得怎樣。”
酆無常道︰“除了悶一些其他都挺好。”
“他跟皇上關系怎樣,依客官看,皇上會不會賞我那不成器的兒子一官半職?”老者又問道。
酆無常道︰“那還用說,我帶去的人小皇帝還能不給面子?”
“咳咳~~~”老者咳了兩聲。酆無常厚著臉皮假作不知,老者又問了酆無常關于孫子的事,酆無常半真半假胡說八道了一通,直到老者問無可問,這才站起身來抓起方才被他揉捏了半天揉作一塊的六錠銀子塞到老者手中道︰“一百二十兩銀子你稱一稱,人送到了我再給你送剩下的。”
老者接過已被酆無常捏成人形的銀子,苦笑道︰“稱你個......好好的銀子,上邊有壓好的官印,非要多此一舉。”
酆無常道︰“你個老流氓給張天師搞一段露水情,自己至少二十多年沒踫女人了,本大人看你事辦的利索,賞你一個童***的**女子,好生珍惜。”說罷離座而行。
“‘北方有佳人,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擷,錦帳冬來遲。’哇哈哈哈哈......”酆無常得意非凡,一陣狂笑逃之夭夭。
老者看著銀子捏成的所謂****的異域女子哭笑不得,這手藝比三歲孩童捏的泥巴強不了多少,除了一個上邊一錠銀子捏成圓的算是腦袋,中間一錠銀子揉成一團算是軀體,其他四錠銀子搓成長條接在中間那一團之上勉強算是兩手兩腳之外其他實在很難和人聯系到一處。
老者搖了搖頭,手指動處將手中銀子一陣揉捏,那銀子如泥土般柔軟,六塊銀子被老者生生捏成一塊,老者手下不停指間鋒芒流轉手法極其熟練,指�衡量捏拿削刻,片刻之間銀子便被捏成一具手足俱全比例協調玲瓏浮凸的女子模樣,老者指下勾截跳轉,那銀子捏成的女子五官漸漸被勾勒出來,豐唇杏眼巧目含春,清純中透出幾許嫵媚,指鋒劃過,銀子之上留下一條條細線勾勒出一絲絲一根根別具風采的眉毛......。
老者手指再動,女子根根秀發披散下來,長裙曳地,衣服褶皺漂流如輕風吹拂,領口寬大微敞,女子胸前高隆挺拔將衣領更撐了開來,她似是羞赧以左手輕掩心口,卻仍是露出半縷春光,說不盡的萬種風情,生挺挺的銀子在老者的手下竟活脫脫變成一個剛剛出浴著袍的誘人女子。
酆無常精疲力盡,這一夜又是承接功力,又是救人療傷,加上‘通明鏡心大法’最是耗損元氣心火久運之下使即使是狠辣如他也有些吃不消,他上午去經國府回了令,回家想泡個澡睡一覺,卻哪里有時間?
這‘傳燈大法’雖是世間一門奇功,受功者不會因內力滿溢走火而亡也不會有筋骨難以承載力量從而致殘致死,但以元老全數修為的七成也不是一天兩天能夠完全掌握的,此後每日子午行功,循環一個甲子日,天天脫胎,日日換骨,不但能將元老所授修為盡歸自身,自身內力在其融合之下也會更上層樓,同時在這個過程中不必借助佛燈便可更快地吸納日月精華,生成‘薪火印記’。
最最關鍵的是元老一生領悟盡數在傳燈中轉給了酆無常,自身努力以及天賦加上元老一輩子的領悟,以後酆無常的成就可想而知。
酆無常午時行功一個時辰,將新承接的功法和自身功力梳理導引一番,自覺筋骨更壯,內力更強,‘龍章暗鱗’的功夫竟似也有不小的提升。小試身手酆無常接著便在腦中回想元老各種絕技的練法運使。
酆無常有了元老直接傳燈,無論功力還是招式頃刻間便已掌握,秘籍于他已純屬多余,他磨好了墨,將元老的內功、步法、指法盡數記錄了下來,所有武功練法都不算難,一種武功有幾百個字基本也就說清楚了,真正難的是日積月累,周而復始的苦練和練功之中遇到的一些困難和解法,酆無常記下元老所有功夫的練法也不過才三四千個字,比起元老送給瑞婆婆的秘籍尚不足十分之一。
酆無常拿著寫好的秘籍找了個字寫得漂亮的教書先生又抄錄了一份,這才滿意。
收拾完這些天色已快要黃昏,酆無常穿好昨天夜里那一套白衣在地下連爬帶滾折騰一番,又去找楊老漢狠狠踹了他兩腳這才拿著教書先生抄錄的秘籍去看金銑,金銑臉如淡金有氣無力地躺著,看到酆無常氣不打一處來,這家伙放著好好的暗器不用,非得試什麼新練的‘拓疆手’否則自己昨夜何至于受這麼重的傷。
他正待咒罵,待看到酆無常灰頭土臉,鼻孔里還殘留著干了的血跡氣頓時消了三分,待酆無常拿出秘籍金銑的氣已消了大半。
酆無常乘機將昨夜如何追擊的元老,二人如何又大戰了一場,仗著元老已受重傷自己如何將其擊敗,元老又要逃跑,自己和小楊如何聯手將其擒住,又如何逼迫其寫下秘籍,之後元老又如何在黑衣人的幫助下逃走等等有的沒的添油加醋說了一遍,金銑本來對他十二分的不信,但看秘籍上的字不是出自酆無常之手,紙張字跡也未曾磨損確是新寫無誤,他又看了內功運行之法確實高明可行這才半信半疑收起。
待金銑問到秘籍全歸自己,酆無常怎麼辦的時候,酆無常更是大度,只說待二哥記住了他再借來抄錄。雖說最終分贓與先前說的不同,但終究是對自己有利,金銑當即也沒再多說,將秘籍收了起來。
兩人說了半天,已然入夜,酆無常又給了那戶人家五兩銀子,安頓那戶人家好生照料金銑,這才起身告辭,回家換了一套干淨的衣服趕往皇宮。
昨夜本該他當班結果他叫楊澤豐替了一夜,他自己則跑掉了,今夜輪到莊則敬和楊澤豐當班,本該他來替換楊澤豐,結果二更時分他才溜達著來了,新皇登基對他們‘龍禁衛’的態度向來是不管不顧,愛來不來,請假的、換班的更是隨便他們折騰。
原本任何時候‘龍禁衛’的護衛必須有超過一半人當班,然後再一個個日夜輪流倒替,確保人人都能休息到,宮內守衛亦不至于出現過大的漏洞。
哪曾想整個‘龍禁衛’在皇帝看來有和沒有沒什麼兩樣,甚至有這些人守衛更加危險,所以皇帝的態度是銀子照發,人來不來都行,‘龍禁衛’直屬皇帝管轄,皇帝都不管除了史官狠狠記上一筆之外旁人更沒有權利過問。
“上哪去了,怎麼才來?”酆無常穿過皇城,剛踏入皇宮迎面踫上了莊則敬,他睡眼惺忪毫無防備,被莊則敬突然一問,嚇得跳了一跳,莊則敬哼了一聲,對酆無常這種夸張的反應嗤之以鼻。
酆無常也不以為意,涎著臉把莊則敬拉到一邊,神神秘秘地道︰“莊老三,給你看個好東西。”
“什麼東西?”莊則敬見怪不怪,半點興趣也無。
酆無常從懷里掏出他寫的秘籍悄悄遞了過去,莊則敬動也沒動,酆無常楞往他手里一塞道︰“你先看看再說。”
莊則敬打開來掃了一眼,神色微變,道︰“是元老的絕學,你從哪弄來的?”元老的步法對他有莫大的裨益,他早已留心,只看了一眼練法走位便知一二。
酆無常道︰“你不妨猜猜看。”
“你拜了元老為師?”莊則敬猜道。
“再猜。”
“難道......金老二一天一夜沒見人影,難道是你兩個搶來的?”莊則敬道。
“差不多,不完全對。”酆無常得意道。
莊則敬臉色一沉道︰“連自己人都下手,你們也太缺德了。”
酆無常笑道︰“沒有府督的意思我們哪敢私自做主?”
莊則敬奇道︰“府督為什麼要對付元老?”
酆無常道︰“這還不簡單,不為我用便是敵,元老想要離開中原,難保不會被敵人收買,再有李師爺從旁挑唆所以......”
莊則敬也非痴傻,自然能理解原由,他點了點頭,問道︰“結果如何?”
酆無常道︰“好不容易搶下秘籍,元老卻跑了。”
莊則敬道︰“難怪‘正奇雙衛’和百里大人在午後告假離開了皇城,想必是為了針對元老。”
酆無常道︰“估計是了。”
莊則敬冷哼了一聲,不再說話,合上秘籍遞給了酆無常,酆無常卻是不接,乜斜著眼道︰“爺賞的,送給你了。”
莊則敬臉色一沉,還是收了起來,低聲道︰“你又把金老二賣了?”
酆無常道︰“廢話,不賣他難道賣你?你沒見金老二那個慘狀,換了是你怕是沒他那麼能挨。”
“我從來不練挨打的笨功夫。”莊則敬冷笑道,他頓了頓道了聲‘謝’轉身走了,迎面又是楊澤豐走了過來,酆無常遠遠瞧見,夸張地喊道︰“小楊兄弟,想死哥哥了。”說著張開雙臂向楊澤豐抱去,楊澤豐一閃讓開,酆無常一抱抱了個空,很沒面子地干笑了兩聲拍著楊澤豐的肩膀商量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