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曼舞姿淡去,置身九曲黃河萬里沙,被天地浩瀚雄渾環繞。
今日雖又付出與盟軍隔絕的代價,林阡卻掌握了不少想要的線索,盡管對燕落秋還是霧里看花,但至少探查到謝清發夫婦的以下幾點︰
謝清發才是五岳的正主、燕落秋有權力但有限;謝清發是為了劍譜才降金,明言他日必將反戈一擊;謝清發對燕落秋有過猜疑但終究又輕信。
燕落秋和謝清發貌合神離;燕落秋在謝清發身邊別有用心;燕落秋在星火灣之戰十有八九是對謝清發做戲。
而謝清發與岳離、凌大杰、卿旭瑭三人的對話,令林阡意識到還有一個方向他沒有追溯過,那就是——前塵往事。
隨後紅蓮業炎的存在和表現,更加加深了林阡這一意識︰
看五岳,不該只看現在的五個當家,還應看他們的上一輩何許人也,剛到呂梁開疆闢土時做過些什麼事,這之前磧口當地土著又是如何生活。
不僅要看皮,更加要辨骨。
林阡回到盟軍之後,當即便將這任務交給了和琬,那姑娘當之無愧百靈鳥的稱號,連夜就把消息反饋給了林阡。吟兒笑說,百靈鳥這戰績足以進海上升明月了。
掀開塵封已久的布幔,得見深藏在下一層的呂梁和五岳,那才是最核心的一層。
“盟王,盟主,說來我也不敢相信,五岳原先的大當家謝曉笈,他居然是個喜歡詩詞歌賦的、風雅之士……雖然舞刀弄槍也很出色,然而竟好像是被其父逼迫。”和琬因為鳳簫吟在側的關系,面對林阡時才沒那麼拘束。
“竟逼迫出一個絕世高手嗎……”吟兒瞪大了眼,她听林阡復述了古剎所見,知悉謝曉笈是當年鎬王府首席。
“這才對。孩子的名字,對應著父輩的理想。謝曉笈的父親愛好武功,才給孩子起名‘通曉秘笈’,謝曉笈自身喜好風雅,才給孩子起名‘中間小謝又清發’。”林阡說起謝清發這個名字的來由。
“哈哈,倒也是,海逐浪的父親一听就是海盜,祝孟嘗的父親一听就愛廣結天下,楊致誠的父親一听就很注重誠信禮義……”吟兒笑嘻嘻地舉一反三,林阡連連點頭稱是。
“十多年前鎬王府以謀逆罪覆滅,謝曉笈等亡命之徒輾轉到磧口,此地卻原本聚集著一大群文人雅士。謝曉笈一則需要立足之地,二則本身就喜好風雅,所以迫切希望與他們親近、融合。而那些文人雅士,理所當然分為兩派,一派不願接受他們,怕他們喧賓奪主,一派卻被謝曉笈魅力吸引,接二連三投奔而去。”和琬繼續說起舊事。
“可以想象,當時的磧口經歷了很多明爭暗斗,謝家父子收服這些風雅之士費了好一番功夫。”林阡點頭,這就和紅蓮業炎說的“趕盡殺絕”對上了,謝曉笈可能主張懷柔,謝清發卻只求武力統一,過程中無辜之血一定沒有少流,所以業炎夫人才會提到“殺我姐姐的人”……
十幾年過去,內亂漸漸平息,逐漸無人說起。那分為兩派的風雅之士及其後人,像攬月公子般接受五岳管轄的佔了絕大多數,而像紅蓮業炎那樣寧死不屈的寥寥可數、甚至只剩他兩個——因為謝曉笈死後,謝清發必然無人可控,對余下的不服之人進行了多番血洗。
所以紅蓮業炎一定活得很不容易。
這些年磧口能進入棗林深處的有緣人,幾乎沒誰能活著出去,所以無人了解棗林至深還藏一個枕雲台、墨香居,不知道有紅蓮和業炎終老于彼處。終老,即避難。恨天下不見兩狂生耳,恨?當然恨,因為他們和辛棄疾一樣,是被迫隱居!
那地帶常年雲霧詭譎,當地人無事不會靠近,林阡若非為躲岳離走得倉促不可能深陷其間,想來正常反應也是避而遠之。所以別說當時他犯錯、認不清南北,就算紅蓮業炎諒解他,夫妻倆為了自保,也一輩子都不可能解除這厚重迷霧……
“你也沒犯錯。紅蓮業炎對入侵者本就是寧枉勿縱,你彈琴抵抗是自衛,一點問題都沒有;你初時抱拳道歉,他們性冷不愛理人,怪得了誰?至于你越走越往里去……哈哈,他二老設個迷宮陣,可不就是讓人分不清南北麼,哪里能怪你言行不一?”吟兒听他復述棗林和枕雲台,笑著辯說他沒錯。
“不過,我既走進去了,終究便是原罪,人心難測,誰知我是不是故意?”林阡帶著愧疚之意,“還毀了他倆的住處,不知他倆現在怎麼樣了。”
“我忽然有些懂了……”軍帳里除了他倆和百靈鳥之外還有第四個人,沙溪清,一直沒有說話,這時看和琬離開才開口,“原來,她是這樣融入了五岳。”
不用他再多說一句,林阡和吟兒也都徹悟,她,燕落秋。
燕落秋在河東一帶是出了名的才女,她之所以能夠和五岳殊途同歸、肯代入他們為眾人的未來打算、表現得根本不像是個才來兩年的外人,是因為五岳有一大群風雅之士,與她興趣相近、氣味相投。她雖被強擄,罪不及無辜。
“我先前推斷,謝清發把處理寨中事務的實權交給她,是為博她一笑、近似有些討好,原來不止如此……”沙溪清笑嘆,“他還看中了她能幫他聯合和調動這群為數不少、吟風弄月的隱者居士,主動地、心甘情願地為他們鎬王府做事。”
林阡點頭,星火灣之戰,一往無前的熱血男兒,大半都不是鎬王府的嫡系,而只是如燕落秋所說,要守護家園的白衣儒雅。
“謝清發授意她跟攬月公子那些人接近,還可以解釋成,謝清發很愛她,看她喜歡琴棋書畫,就用那些擅長的人來留她、鎖住她。久而久之,攬月公子那些人,就成了她的朋友,她的羈絆。”吟兒眉間平添一絲憐憫。
說到底謝清發贏了,留住了她也達到了目的。燕落秋被融入五岳的同時,風雅之士也融入了鎬王府,她與他們彼此吸引、相互牽制,卻要一起為謝清發賣命。一個逃不掉,個個逃不掉。
“我先前听燕落秋彈琴,覺得她好像失去過什麼……失去的,恐怕就是她原本安逸的生活吧。”林阡作此推論。
柳林三當家麾下的兩個逃兵曾說,燕落秋和風雅之士所謂聊得來,只不過是為父報仇的障眼法,她時時刻刻都在伺機給她父親報仇。
不,不是障眼法,她很可能真的被牽絆,那就是屬于她的責任感。她之所以堅持要回五岳,不完全是為了替父報仇,更因為她不能任憑謝清發胡作非為、把所有無辜之人都拖進萬劫不復的深淵。那才和她對楚風月說的話吻合,“不如一夜與風醉,醒時洗盡萬世仇”,這句話,高于謝清發的中立態度、另有深意……就因為這句話,林阡一直覺得,她即便是孝女,也未必是個把仇恨看得高過一切的人。
“不管是為父報仇,抑或自願被風雅之士牽絆,她都確實會和謝清發一路唱反調,直到將他甚至他的基業連根鏟除。所以只要謝清發有意和金軍合作,她都必然暗中籌謀和林大俠你合作,甚至如她那般聰明,很早就意識到謝清發的立場,也很早就看中你、接近你、投靠你,這都符合我們看到的一切……然而,若是這樣的實情,又怎會難以啟齒?如果說外面人多口雜、她想藏住動機無可厚非,卻為何孤男寡女還不向你求助?”沙溪清搖頭,還是有解釋不通的地方。
這些猜測,在燕落秋親口承認之前都只是猜測,人心難測,你怎知她不是在耍你與你游戲?所以,燕落秋對謝清發的居心叵測,有可能是林阡一廂情願,也可能是謝清發太過多疑,疑點歸于燕落秋。手段高明如她,面目神秘如她,只要一天沒有說真心話,她就依然是林阡的合作者首選,和謝清發必須處在上風的妻子。
“孤男寡女,哼。古剎邊上,你們窺听他人、沒有什麼交流;棗林、枕雲台和墨香居,你們一直都有性命之憂;那麼,後來呢。”吟兒見林阡送沙溪清出帳,幫他把厚厚一沓信搬到案上,與此同時,審訊開始——
只見她目露凶光,不懷好意地笑著,伸手將他的路堵住,一步步把他逼退壓到營房壁,殺氣十足地柔聲問︰“小阡,床榻我在加寬,要硬還是要軟?”
這家伙明擺著做足了準備、趁林阡向和琬交待任務時從仇偉那里得到了所有情報,仇偉也完全听從了燕落秋的意思,把他能記得的對白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吟兒……
可想而知她能氣得七竅生煙,卻不動聲色了這麼久,現在還沖著他以毒攻毒,和燕落秋簡直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可惜她要把他壓在壁上身高還是不足,被他輕輕地挽住手臂借勢反推,他低下頭來帶著笑,溫柔不要臉地對她說︰“你我之間,還用得著床榻?”
她臉上羞紅,推開他而不能,他微笑將她就地按倒,軍帳里一時情趣盎然。
“可是你,終究被她看上了。這攻勢,這姿容,換作我也無從招架。”吟兒卻仍然抗拒,在他身下強烈掙扎,見他不肯放手,于是噙淚生氣,“美貌性情氣質,她是天下第一,而我,連榜都排不上去。”
“吟兒,我不知怎麼令你相信。她說,世上總有個人是最好的,那個人會讓你奮不顧身,即使是錯的也會為他做,哪怕辜負了對你好的,縱然送了你自己的命,都不後悔。那個人,會將你畫地為牢,讓你為他破例。”他看她真不願意,只能作罷,勉強起身,依然嘴笨,“我記得深刻、一字不差,因為我听她說每一個字,都想起這是我對你。”
他沒有說好听的話,她卻听得眼淚奪眶,再多的氣都化為繞指柔,抬起腰將他衣帶往下勾︰“也是我對你。”
他俯下身對她深深一吻,手指緩緩令她衣衫滑落,雙臂擁緊她溫軟的身體︰“傻丫頭,你才令我招架不住。”
“還是……別在這帳邊上?”听到簾外人聲不絕,她膽子小,趕緊說,“隨時有人來找你。”
“天塌下來都別管。”他在迷宮里其實也怕過,怕他陷在棗林出不來,沒辦法抓緊時間和合拍的人在一起。
“你在天就塌不下。”她和他原是一樣的人,瘋起來什麼都不顧。
“吟兒……”
“嗯?”
“自信些。那都是別人排的榜,我這里沒有榜,只有你。”
“嗯……”
同諧魚水之歡,共效于飛之願。
夜深人靜,他重新坐回案邊,看各地戰書並給眾將回信,她略帶疲憊、心不在焉地在旁磨墨。
“咦。這是什麼。”他發現桌上有個小碗,初以為是藥,聞味道不像,“我錯過了慶功宴,是吟兒給我留的湯嗎。”嘗試喝了一口,臉色差點花了︰“這什麼!?”
吟兒忙著打呵欠,啊了一聲緩過神︰“這……這是……”
“放碗醋在我案上作甚?!”他哭笑不得。
“原想著懲罰你,給你嘗嘗,喝起醋來是什麼滋味,將心比心。”她撅起嘴,“以後遇到別的女子,就不敢輕易釋放你的魅力。”
“你是想讓我牢牢記得,你是個怎樣的悍婦。”他苦笑,“不過,這醋不是太酸,帶些甜味,一看就是米醋,可以喝。”
他眼看著是真的餓了,竟將這米醋一飲而盡,攔都攔不住。
“哎呀,我去給你做好吃的去,也不知有沒有黃河魚。”她趕緊跑出去給他下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