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7章 不尷不尬
短刀谷內，長坪道東，幾度血肉橫飛，一朝尸骸鋪路。
六月初十從季全疆處挑起的川北之戰，由厲兵秣馬卷土重來的甦降雪一手策劃，緊隨著上一次的郭杲鳳簫吟事件接踵而至，甦降雪決策之時，虎賁營頑固效忠，一呼百諾一鼓作氣，殺得季全疆猝不及防，若非天驕徐轅當機立斷、不予斡旋直接交兵，恐季全疆已成此戰之祭。
與此同時，田若凝、洛輕塵、甦慕梓三人各領興州官軍，卷甲倍道，分兵而進，夾道設伏，專候林阡。其中以甦慕梓于蜀南、洛輕塵于蜀中，田若凝則與郭杲、王大節等人共領興州軍主力于川北短刀谷外！
但這場戰爭，並非所有人都贊成——在甦降雪決定啟釁之前，其幕賓甦蕤向其直言，現如今林阡兵鋒正勁，而興州軍士心無軸，雖然確實是扳回局面的好機會，但官軍勝算不足五成，一不留神連興州軍都會斷送！“不如繼續蟄伏，君子報仇，十年未晚。”
甦蕤言辭懇切，切中肯綮，說得許多人動容，那一廂郭杲的幕賓丁世成可不答應了，听見甦蕤說什麼興州軍士心無軸這種大白話，擺明著是在貶低郭杲無能控制不了興州軍，如此可真是犯了大忌，丁世成大罵甦蕤妖言惑眾，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林阡如何兵鋒正勁？剛與黃鶴去折耗過恐怕命在旦夕！興州軍又怎會士心無軸，在郭都統和王副都統的英明決策之下……”
形勢如此，大勢所趨，甦蕤的好言規勸不曾起到任何作用，見主公甦降雪好不容易才回來又要踏上一條死路，甦蕤是既于心不忍又大失所望，揪起丁世成的衣領便向其厲聲喝叫︰“丁世成，若興州軍中都是汝等草包，此戰不出十日便敗！”
因此一句，甦蕤下獄。然則卻不出他所料，當興州軍中都是像丁世成這種草包做將帥，不管兵卒再怎麼厲害，終究是輛行動笨重的破車，大破車。林阡因此也得以與他此生最弱的一批敵人相逢，是敵人，不是對手。
官軍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將帥們就不必多提了，提了也就是兵敗如山倒可以一帶而過的。林阡看準的三個對手，唯甦慕梓、洛輕塵、田若凝三人耳。
川陝之戰，同樣也是甦降雪孤注一擲，跟黃鶴去的黔滇之戰性質一樣，可惜同屬臥薪嘗膽卻不如人家能忍。上次林阡沒有對他趕盡殺絕，是念在他過往有政績、儼然做到了仁至義盡，如今還要逮著機會就放肆，林阡怎不生斬草除根之意？！
川蜀板蕩，兵荒馬亂。
抗金聯盟一路北上，攻城拔寨何其凌厲，縱然是一貫自負的甦慕梓都是那樣的不堪一擊，戰報傳回川北來的時候甦降雪瞠目結舌︰難道真如甦蕤所說，與黃鶴去的拼殺只是讓林阡上了癮？
誰能料林阡這次的前鋒只有吳越一人罷了，風鳴澗郭子建等人全在後軍休整不必出陣！在陝西還能常勝不輸威風凜凜的甦慕梓，不知怎的像是被林阡吳越給打懵了，蜀南防線頃刻就土崩瓦解；反倒是蜀中采取伏擊戰術的洛輕塵，得以在林阡的歸路上險險勝了他一次，這個不讓須眉的洛家二小姐，到真既是好劍手亦是絕佳將才，縱使是林阡也不免稱奇稱贊了幾句。
令甦降雪好歹喘了幾口氣的角色，竟然不是甦慕梓而是洛輕塵！誠然，洛輕塵這女子的武功，本就在洛輕衣和吟兒之上，恐怕直追邪後林美材，而今邪後重傷在身，還便宜送了個女子第一給她。
洛輕塵得到甦降雪的重視與田若凝的支援，儼然決定改變戰術加強攻勢，並還挑起廣安黑曖昧道會的內訌用以牽制林阡，可謂勇謀兼備！黑曖昧道會危急關頭，莫非、錢爽及時趕到廣安，為孫思雨、孫寄嘯雙方化解了干戈，令洪瀚抒承諾絕不趁人之危。而另一廂的戰場，洛輕塵、田若凝亦是潰不成軍︰洛輕塵被飲恨刀砍落下馬，當夜就傷重不治；田若凝與吳越拼殺之時，忽然背後又有一支大軍殺到，加速了田若凝的兵馬落敗——那路大軍，旗號為“魏”，竟是中立勢力之首，魏紫鏑的麾下！
或許，便就連魏紫鏑都覺得他甦降雪這一戰穩輸，與其繼續兩面不是人，倒不如率先向林阡投誠？！
所以，魏紫鏑表面在短刀谷內不動聲色，暗地里卻派遣了他的兒子魏謀，去蜀中見林阡，鼎力相助！
林阡本就威猛，再加上實力深不可測的魏紫鏑加盟，田若凝無法持平、屢戰屢北，如甦蕤預言的那樣，真的是十日不到，林阡兵馬就已經兵臨城下。
開始得太倉促，結束得必然就更快！
“快！快去請甦蕤！此戰十日便敗，可見他料事如神……他，他定有破敵妙策！”甦降雪後悔不迭，立即令甦芩去請甦蕤。
甦芩正待要去，丁世成立即相攔︰“降雪，萬萬不可！”
“為何？”甦降雪一愣。
“你難道忘了當初是我們將他下獄？是你甦降雪下令開戰，而他甦蕤大呼小叫著你必敗無疑！如今被他言中，還不知要怎樣的趾高氣昂！當時便已經目中無人，等你低聲下氣的時候還不要羞辱你我？！”丁世成說得頭頭是道。
“……確然！”甦降雪嘆了口氣，不再有釋放甦蕤的打算，“如今我們的希望，也唯有在田若凝身上。”
“卻不知田若凝可不可靠。”丁世成皺起眉頭。
“世成，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甦降雪信任地說。他相信，田若凝不可能走回頭路。
此刻，不尷不尬如田若凝他都容得下，卻容不下那個在另一個層面不尷不尬的甦蕤！
誠然，他是主公，可以容忍背叛，甚至容忍篡逆，卻萬萬容不得部下對了而他錯了！
甦蕤何嘗不明白個中的道理，何嘗不後悔當日的言行。當甦降雪大敗的消息傳來，當獄卒的腳步在牢門處停頓，甦蕤的兒女們都以為要獲救所以喜極迎上前去，甦蕤卻一動未動，仍舊靠著牆壁，執著同樣不曾移動的妻子的手，目中流露愧疚之意。然而她卻回報以溫和一笑，毫無怪責之意。縱然生死攸關，他終究心中一暖。
“爹！娘！甦大人放我們來了！”六歲的女兒疑惑地停下腳步，第一個看回甦蕤夫妻。十五歲的兒子听到這聲也駐足轉身，似乎感應到了些許不詳，滿懷疑問︰“爹，娘，何以不起身相迎？”
“玨兒，豈不知曲端將軍之下場？”甦氏嘆了一聲，以南宋名將曲端為例，對兒子最後一次的循循善誘。
“唉，若是有夫人你三分聰明，斷不會連累家破人亡！”甦蕤攥緊了甦氏的手，極盡懺悔。
“偏就是敬佩你這種糊涂。”甦氏搖頭，噙淚。
甦玨抱著妹妹走起回來︰“不妨做個糊涂鬼，活著無愧于心，死也慨當以慷！”笑著瞥了一眼妹妹︰“璃兒，若是要死，你怕疼麼？”“不怕，只要大家在一起！”璃兒說。
牢門打開，果真沒有自由等著，那些要結束他們性命的武器，是刀，是劍，是毒酒，都不那麼重要了。
百步穿楊軍，聳立有秩的營帳內外，刀矛林列，氣氛森然。
與虎賁營交戰已近半月，這些留守短刀谷的兵將們，其實跟出征在外的一樣辛苦——既為保障短刀谷安全、又要令黔州不受牽絆、更不能給陝西的金人一絲機會，還要防銀月這個心腹大患！天驕作為統帥，必然殫精竭慮。
所幸，有柳路石陳等元老、厲風行戴宗等驍將，共同坐鎮西嶺，為他分去了一半憂慮；壓制東谷紛亂時，又有宋恆、百里笙這對戰友袍澤，了解該如何打這場沒有主公在的內戰，誓不給前線的將士們一絲牽絆！而陝西的金人們哪有機會逾越邊界？中立勢力的程宇釜、洛知焉盡皆趕赴，代替厲風行金陵二人將散關封鎖！銀月此人，只怕也正活在楊宋賢的監視之下，一時半刻為求自保而不能動彈……
可嘆林阡的敵人和對手有何其多，其戰友和朋友也何其多！聞知興州軍可能會聯合蜀川別處官軍對林阡實行攔截、伏擊，李雲飛、周存志、吳冒先、鄭宣城等老將，二話不說扛著刀跨上馬直奔過去，為歸來的林阡助陣！
如是，情緒可算張弛了十五六天，直到今日此時，徐轅面色平和地告訴群雄最新的軍情︰“主公已達興州邊界。”
“這麼快！”“主公不愧是主公！”諸將盡皆大喜。
“甦慕梓敗逃、洛輕塵戰死，只剩田若凝、郭杲苟延殘喘。主公得周吳鄭李四將和魏紫鏑相助，如虎添翼。”天驕一笑，說，“收服興州，指日可待！”
林阡大軍已開到興州邊界，按理說谷內兵將都應大悅，唯獨有幕賓覃豐不見喜色，反而神色愀然、愁眉不展，範遇見狀不禁疑惑不解，所以詢問緣由。覃豐把剛發生不久的甦蕤被殺一事告知于他，嘆了口氣︰“範遇你可記得，去年甦降雪大軍屢戰屢敗，最後被迫逃到了死亡之谷，甦降雪最終反敗為勝之事？”
“自是記得，這絕妙的計謀，是你覃豐還在甦降雪帳下時，對其獻策的，可惜甦降雪卻不珍惜你，打了勝仗卻將你杖責。”範遇說。
“唉，其實這策略，不僅是我向甦降雪提起，幕賓之中，還有一人跟我見解一致，便是甦蕤……”覃豐說。
“是麼？甦蕤他……原也是個高人？真是可惜了……”範遇一愣，扼腕嘆息。
“甦蕤與我共事多年，一向計謀與我相當，哪想到，同人不同命啊。”覃豐噙淚，“只怪他心高氣傲，總不會藏住鋒芒，才導致今日殺身之禍。他早就該清楚，誰如果讓主公感覺到他的決策比主公還英明，那就是他的死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