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別王二小姐,于心站在王齊珞的書房前深呼一口氣。
剛一踏門,王齊珞見她竟然換了身衣服,頓時暴跳如雷地大吼︰“我讓你這賤奴洗衣服,死哪去了?”說著,拽起高幾上的花瓶向她砸過來。
哪知道這次,于心無比準確地抓住了王齊珞的手腕︰“大小姐莫急,您先听听奴婢要說的事,再決定要不要打過來,可好?”
她的眼中不再有假裝的怯懦,趁著王齊珞怔神間,奪回花瓶重新放到原位。
“小姐,奴婢是識字的。”于心又說。
“哼,識字又怎麼樣?”王齊珞斜眼瞅著她。
對王齊珞無奈地抿嘴,于心彎身撫平地上的一張宣紙,就勢沾了潑在旁邊未干的墨汁。也不指望王明珞這顆榆木似的腦袋現在就能開竅,給時間讓她繼續說下去便好。
只見于心在宣紙上寫著什麼,邊寫邊說︰“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筆體。這五日,我一直在觀察大小姐的筆體。丁,寸,巾,求……這些字的豎勾您喜歡勾成圓弧;土,辛,堂,吉,這些字的兩橫您喜歡長短一致。還有很多其他的細節,注意到之後,是十分好臨摹的。您看,我寫的這首像不像您所寫的?”
她寫了一首王齊珞曾寫過的五言小詩,兩相對比,竟然真的分不清正盜。
“哼,那又怎樣?”王齊珞接過詩,面露不屑。
這傻妞腦子里塞的是豬大腸嗎?只有葷油不裝半點墨水啊。
于心在心里忍不住吐槽。
“咳嗯。”她憋住鄙夷,假裝正經地說,“既然大小姐不想習字,那就使喚奴婢幫您寫吧?奴婢會按照您的筆體來寫,每日進步一點。如此一來,既能保證夫人不會發現,又能保證您不會再受到任何批評。您覺得如何?”
“……”听起來倒是個十分誘|人的說法。
王齊珞擰擰鼻子,別扭地瞥開頭道,“想不到你還有點兒用處。”
……
就這樣,有了劉于心的幫助,王齊珞直到歲末也沒再受到母親的批評,甚至還能落得幾次表揚。
介于臨摹字帖一事的成功,王齊珞對這個強塞給她的小丫鬟有了很大改觀。每日見到劉于心進入書房,她終于不再亂丟硯台,偶爾還能賞個笑臉。
對于心來說,這完全可以稱之為一件好事。
而對于王氏府來說,同樣有一件好事要發生。
年終歲尾,全府上下都在籌備著一項最重要的活動--新年宴。這場精心策劃的家族大宴,乃是為迎接家主王蒙正歸來所設。
如今的王蒙正貴為從四品的鳳州知州*,掌一府之政令。雖然上任之地距益州路途遙遠,但他每年一定會趕在年終時歸來與家人小聚,是個十分顧家的人。
若說此時府上最清閑的人是誰,當屬家中的孩子們。
“小賤奴,小賤奴,快來看看,我穿這身好不好看?能不能把王明珞比下去?”王齊珞嘰嘰喳喳,拽著劉于心詢問意見。
經歷過臨摹的事情,她變得越來越重視劉于心。
今日,正是王大人回府的日子。王齊珞一定要穿得花枝招展,讓爹爹第一眼就能看到她!
“好看!府上沒有誰比得上大小姐!”于心昧心敷衍三兩句稱贊,引得王齊珞美滋滋地跑回閨房將衣服換上。
瞧著四下無人,于心嘖嘖嘴巴,忍不住小聲嘀咕道︰“這嘴臭的毛病真是沒救了,上輩子溺死在糞坑的嗎?”
開心時,她會叫你︰小賤奴。
使喚時,她會命你︰你這賤奴。
生氣時,她會罵你︰賤婢子。
常常說話間三兩句就有賤字,毫無閨秀風範,真是被寵壞了!
王齊珞過于挑剔,對著服飾首飾千挑萬選。待到終于拾掇好自己,早就拖到王大人傳信歸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家的時辰。于心趕緊帶著她一路狂奔至大門口。
在急促的喘息中,于心第一次見到王氏府的當家家主,王蒙正。
這是個五官很顯年輕的中年人,氣息和善,笑起來甚至還能顯出兩個酒窩。
王蒙正跨|下馬車,沒理會旁人人,徑直抱起等在一旁的小小庶女,急不可待道︰“明珞乖乖,親親爹爹。”
王明珞甜甜地“吧唧”一口,濕濕的口水印兒吻在王大人的臉上。逗得王大人哈哈大笑,眼角如一彎勾月。
而緊隨王大人跳下馬車的,是嫡長子王齊雄。龍清嫣走上前去,什麼話也沒說,只是緊摟著自己一年未見“外出歷學”的孩兒。
“娘,你弄疼我了。”男孩子不滿意地嘟囔。
“……”王齊珞沉默地觀察著眼前發生的一切,突然一把揪過于心的手臂,用指甲發狠地掐著,再掐著,宣泄心中的失落。可眼角仍然忍不住擠出了片片淚花。
多麼父慈母愛的場景啊~同她竟沒有半點關系!
——要是爹爹只有我一個孩子就好了!
王齊珞的目光緊緊追逐王明珞的後腦勺,開啟惡毒的詛咒。
……
跨年夜的活動早已準備就緒,王氏宗族選擇在正廳共度年關。于心從旁伺候著,抱著姜醋汁為賓客倒入面前的小碟子里。
每每換到下一個位置時,圓圓的杏眼總要 望一下主院門外,眼中藏著深深的顧盼。
于心好想她的爹爹!
自從父女兩人聘入王氏府,他們一直聚少離多。
今夜,王氏家族聚在一起笑語歡眼。她也多想自己的父親可以跑來主院門口,見她一眼,哪怕一眼也好!
姜醋汁在桌子上輪完了一圈,于心終于瞥見門外出現了一位僕從。可她沒法子高興,因為來的不是她的爹爹,而是一個慌慌張張的小廝。
“大人,宮里的皇後娘娘來了懿旨。人已到院內。”那小廝急呼。
大伙驚起,趕忙在院內低壓壓跪了一片。
“奉天承運,皇後詔曰。鳳州知州王蒙正妾射蘭,有恩于本宮,許以正妻身份計入王氏族譜。其女王明珞,始為嫡女。年關過後,即刻動身入京覲見。王大人,王小姐,接旨吧。”傳旨的官員走到王明珞面前,手一伸,將懿旨遞了過去。
“我?”王明珞望著那張黃紙,搓著手,有些拘謹不知所措。
眾人嘩然,幾乎所有人都望向王二小姐。唯有龍清嫣依然保持著跪祈的姿勢,緊緊握住雙拳,唇瓣生氣地顫抖。
身為妾,名為妻。世上居然有如此荒唐的事情?
曾經,龍清嫣也試圖問出射蘭的過去。然,那個女人止口不提,只說自己因為墜山的沖擊,遺忘了許多事情。
故而,作罷。
這卷懿旨的內容是龍清嫣的失算,她完全沒料到射蘭竟然藏著如此顯耀的後台!竟然與大宋的劉娥皇後有著如此親密的交情!
但是,死人永遠沒有機會同活人爭,不是嗎?
龍清嫣咬緊下齒,迫使心情平靜。昂起頭,再度變回雍容華貴的當家主母。
——射蘭,你永遠都是我的手下敗將!
龍清嫣轉身賞給王明珞從容一笑,道︰“明珞,快接旨呀!咱們也好借你的光,去京城瞧瞧。”
“是。”既然夫人都發話了,王明珞不再畏縮,大著膽子伸出掌心,沉甸甸的懿旨就這樣交付到她的手中。
在場的人們仍在看著王明珞。
嫉妒有之,羨慕有之,憎恨有之,而真正對這件事心里歡喜的,怕是只有三個人。
一個,是王蒙正大人。
一個,是劉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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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p; 還有一個,便是一直將自己隱藏在角落,渾身觳觫的管家——馮喜。
“我的孩子……可以見到皇後了?”馮喜訥訥道。
這是多麼不真實的現實。
***
入京的路途遙遠,期間甚是辛苦。眾人到達時,已至春季。
當于心第一眼看到汴京*,一切疲憊都煙消雲散。
這是一個如夢的國都,食坊里堆滿了時新花果,鶉兔肉羊;攤販們叫賣著魚蝦鱉蟹,精粉面糧;勾欄里梨園吹曲,說鼓逗唱;名妓館嫵媚多姿,數不盡的風|流倜儻……
林立的商鋪內,羅列著金玉寶石,桑絲棉麻,異國珍奇……說是整個天下聚匯于此也並無不妥。
即便是位于天府益州的王氏家族,也不禁被眼前壯景吸引,久久挪不開眼楮。
王明珞剛一到京城就被請進了宮,龍清嫣則與王大人四處走動,借此良機結識京籍官員。另外的兩個孩子是閑不住的,夫婦倆索性許了他們外出玩耍的願望。
游走在汴京的街市,王齊珞和王齊雄覺得一切都是那麼新鮮。王齊珞戴了首飾轉身就走,王齊雄也拿了蹴鞠球伸腿便踢著玩。這樣逛街都沒被商販揪著打,也多虧于心在身後忙著付錢。
“少爺,小姐,我們沒錢了。”錢袋見空,于心不得不提醒。可眼前的兩人置若罔聞。
王齊珞將興趣轉移到有著異域風情的攤位。
“小姑娘,這個香粉可是經海運過來的,異國貨。哎!不能打開……”
說時遲那時快,王齊珞並沒有耐心听完商家的勸阻,扭開了蓋子,聞了聞,發現是極其刺鼻的香氣,不似中原清新淡雅,故而刺激得鼻子不雅觀地打了噴嚏。
“阿嚏!”香粉一大半被吹散在空氣里,“什麼香粉,明明是臭粉!”她撇撇嘴,將香盒扔回攤上。
商家綠著臉,見小丫頭扭頭要走,忙按住了她的肩膀︰“小本生意,概不試用。拿錢拿錢!”
“干什麼呀?我在家都不付錢的。”
那是因為你在家時每次都有人幫你付……于心暗道。
“小姑娘笑話了,便是皇親國戚,也無人例外。”跟京城百姓比世面?眼前的小丫頭衣著固然華麗,但一看便知道不是京城流行的款式。
一個外籍,在汴京居然如此囂張?
真是沒教養。
商家有點兒犯愁,怎樣才能找到女童的父母呢?
誰想就在商家愣神間,一個比女童高了一頭的小男孩,猛地將一個蹴鞠球朝他的攤子踢了過來,還大口嚷嚷道︰“妹妹別怕,哥來救你!”
于心向上翻著白眼︰我的小祖宗唉,又來了一個腦子里塞滿豬大腸的。
事態嚴重失控,商家忍無可忍。捉了兩個小兒,一手拎著一個送去報官。
待龍清嫣得知消息趕過來道歉,早已經鬧成了整條商街的笑談。
龍清嫣大怒,將兩個孩子鎖在驛館屋里。
于心低著頭,雖然這件事與自己並無瓜葛,可震怒的夫人仍然面目可憎。
“抬起頭。”龍清嫣命令道。
啪!
于心的抬頭,換來重重的一巴掌。龍清嫣沒有收斂力道,修長的指甲在于心的臉上劃出一道淺淺細長的傷口。
“奴婢是做什麼的?主人有難,你就只會從旁看著?狗都知道護主,你難道還不如一條狗?”龍清嫣嚴厲地說,“自己打自己。”
望向龍清嫣的眼楮,于心當然懂這句話的意思。
啪!
又是一巴掌,出自于心自己的手。
“不夠重!”
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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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打!”
啪!!!
“行了。”
于心松了口氣。誰想……
“剩下的二十個巴掌,照著這個力度執行。”龍清嫣冷冷道。
于心手握成拳,隱忍地吸下一口氣︰“奴婢遵命。”
手起手落,廳堂里全是“啪!啪!啪!”的連續聲響。收回手時,她的臉已經腫得跟豬頭差不多了。
龍清嫣輕蔑一笑︰“這才是一個奴才該有的樣子。你好好記住,給我記一輩子。”
說罷,若無其事地抿了一口熱茶,見到于心呆呆地杵在原地,不禁眉心一凜,道,“還不快滾?”
“……是。”于心低頭,覺得自己的臉蛋猶如鹽腌一般疼。
當于心離開房間,過道里的人無不對她指指點點。
她捂住臉,一一略過那些人的面孔。她不想看到帶有探究的悲憫,更不要看到帶有嘲諷的慶幸。下意識地尋找人少的地方,步伐越來越快,終于跌跌撞撞逃到了客棧的後院。
“憑什麼我要記一輩子?”于心揪緊胸口,問。
回想來京路上,只要王大人寵了王明珞一分,王齊珞就要對她虐待十分。她的身上,往往是舊的淤青還未褪去,便有新的傷痕重疊在上面。現在連臉上也……
“嗚。”
到底是八、九歲的孩童,縱使心智聰慧,也無力紓解心中的不平之氣。她蓋住杏圓的眼楮,眼淚從指縫漏到地上,一圈圈打濕了身前的浮土。
她就這樣哭了很久,久到再也哭不出來,久到開始抽噎。院子里回蕩著她一跳一跳的呼吸聲,除此之外,萬物俱寂。
沒有人會安慰她。
沒有人會來救她。
于心抱緊雙肩蜷縮成團,蹲在院牆的一角,感覺自己異常孤獨。
而恰在這個時候——
“咚!”
院牆外傳來像是什麼東西落地的重響。
“!”于心嚇得大悚,屏氣凝神,仔細听辨著看不到的空間中隱藏了什麼。
“呼……呼……呵……”一聲聲凌亂的吐息傳入她的耳畔,听上去像是十分年輕的聲線。只不過這份氣息里又隱隱有一份壓抑的虛弱感。
是有人……受傷了嗎?
于心稍加判斷,推開虛掩的院門,鼓起勇氣試探向前。
她的判斷沒有錯。
巷子里果然多了一位滿身傷痕的少年。應是從對面的院落翻躍而下,正靠著籬笆牆休息。
少年敞開領口席地半臥,一只手搭在半屈的膝上,另一只手隨意擺弄在身側,修長的指節對著于心的方向舒展,好似一番邀請。
于心順著他的手掌望向他的面堂,少年正閉緊著雙目,眉心濺了幾滴污血,但眉峰俊逸,恍若飛鴻踏雪泥,模樣並不駭人。一抹咸濕的汗水順著他黏在臉側的發絲滴下,一串串打落在胸前,暈開了胸膛上的血珠,如同束束等待開放的紅梅骨朵。
縱然儀態狼狽,也不減半分傲氣。看似羸弱不堪,卻自有頎秀風骨。
于心直覺少年不是壞人,于是她蹲到少年的身前,輕輕問道︰“喂,你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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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州知州︰鳳州知府。鳳州同為古地名,今陝西寶雞附近。
汴京︰古地名,也稱汴梁。北宋都城。今河南開封。
作者有話要說︰ 本文很快就會肥噠。
大家不要只是養肥它哦。
咱們多多互動,看著評論我寫著也更有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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