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後, 靈武山腳下的小鎮上。
高軒辰和紀清澤坐在酒館靠窗的位置,酒館里異常冷清, 只有他們兩個客人。他們從窗口望出去, 只見不遠處黑壓壓聚集著一大群人,而四周街巷里的民舍店鋪皆大門緊閉,人們竟全趕去看熱鬧了。真可謂是萬人空巷。
今天是個陰天。
高軒辰灌下一杯酒,烈酒從喉間滑過,先是辛辣, 之後微微苦澀,
店小二低頭哈腰地過來, 賠著笑道︰“二位客官, 你們不去看熱鬧嗎?听說今天天下論武堂的武師謝黎有撼動武林的大事要宣布呢。”
高軒辰又給自己添上一杯酒︰“算啦, 不湊這個熱鬧了。”
店小二欲言又止, 目光幽怨。
紀清澤看了他片刻, 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便從袖中掏出一些碎銀︰“結賬吧。”
店小二忙道︰“謝謝客官!謝謝客官!”
紀清澤按住高軒辰還要舉杯的手︰“我們走吧。”
高軒辰愣了片刻,放下酒盞, 苦笑︰“好, 走吧。”
兩人一出酒館,店小二緊隨而出, 把酒館的門關上了。他也想去看熱鬧, 只是礙于店中還有客人,不好打烊。如今終于送走了最後的兩位客人,他急匆匆朝著人群跑去。
高軒辰和紀清澤遠遠看著人群, 沒有上前,也沒有離開。
忽然間,人群不約而同地尖叫驚呼,鼎沸嘈雜的聲音幾乎將靈武山掀翻。外圍的人群沒看清楚發生了什麼,急匆匆地向前方的人詢問。不可思議的喊叫聲甚至傳進了高軒辰和紀清澤的耳朵里。
“折了折了!他居然真的把‘霜’劍折斷了!”
“老天!他瘋了吧!”
高軒辰長長地吁出一口氣。他仰頭望天,雲層被風吹動,露出了太陽的一條邊,陽光瀉下,將山峰照亮了。
人聲一浪高過一浪,人們急切地議論著“風花雪月霜”的傳聞、議論著謝黎、議論著天寧教和風華十二樓。高軒辰卻沒心思繼續听下去了。
“走吧。”他道。
紀清澤已將兩匹馬牽來了,遞給他韁繩。
兩人翻身上馬,緩緩向山外馳去。
有很長一段路兩人都沒有說話。
行出數百米,前方便出現了一條岔路。往左,是上靈武山的路,那上面有天下論武堂;往右,則是出山的路,山外有出岫山,出岫山上有天寧教。
兩人勒馬停下了。
高軒辰忽道︰“清澤……”
紀清澤側過臉看著他。
高軒辰有什麼話似乎很難開口,又沉默了一陣,咬咬嘴唇,皺皺眉頭,半晌才終于出聲。
“先前我曾跟你說過,我不回天寧教了。天寧教有我沒我都一樣。教里有楊叔叔和飛叔叔和一些前輩操持。我本來就不愛管教務,徒頂一個教主的名號。我要是回去指手畫腳,沒準還把事情弄得一團亂。所以我說,我跟你走,去哪里都好,去游歷山河,去闖蕩江湖,說不定我們還能在什麼地方和魏三姐重逢,再吃一碗她做的豆腐花……”
紀清澤認真地听他說話︰“嗯。”
“可是,我恐怕要食言了。”
紀清澤定定地看著他。
高軒辰停頓了片刻,略略整理了一下凌亂的思緒,道︰“昨天和謝師分別之際,他說的一句話,觸動我心。他說,當年他沒能救下沈金飛,他這二十年來所做的,只是為了,世上不要再有第二個、第三個沈金飛。”
“我昨天徹夜未眠,一直在想。我今年已經二十歲了,再過幾個月,就要二十一了。從小到大,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我是天寧教的教主,我隨口說一句我要什麼,就有人為我取來;我在天下論武堂里也要稱王稱霸,什麼規矩都扔到一旁,哪個武師敢教訓我,我就讓他出糗。可我從來不曾想過,我能如此逍遙隨性,如此無憂無慮,那是因為,有許多事情,別人都已經做了。他們做得好,我就享受著好;他們做得不好,我也只能咬牙承受。可直到昨天我才開始想,我能做些什麼呢?”
“我總以為我出生的時候這世上的事就已經定了。那時候江湖是什麼樣,以後大約也是什麼樣。天寧教是魔教,名門正派是正道,魔教正道生來勢不兩立。魔教就該覺得正道都是虛仁假義的偽君子,正道就該以為魔教盡是大奸大惡之輩。狹路相逢,你死我活。卻不曾想,這些都是前人造下的,而後人是能改變的。”
他說到此處,忽然有些鼻尖發酸。倘若再早一年,甚至再早一個月,他都不信自己竟會說出這樣的話,竟會做出這樣的決定。原來他從小所得的安逸,皆是因為旁人替他擋風遮雨;原來他所罹受的苦難折磨,也是因為旁人的惡意與欲念。他總以為他活了這麼大,所做的一切都是憑著自己的心情。卻未料到,他能做他想做的事,也是因為別人願意他做,別人若不願意,他便什麼也做不了。他並未真正為自己做過主,而始終在被動承受罷了。
可他還年輕。他想余下的人生,他能為自己做主,也能為別人擋風遮雨;他想他所身處的這片江湖,即使不能改頭換面,至少能稍稍朝著他喜歡的模樣轉變。
高軒辰深吸了一口氣,道︰“我是天寧教的教主,我要回天寧教!”
他說完之後,紀清澤許久沒有做聲。
馬不安地打了個響鼻,來回踱步,打破異樣的寧靜。
對于高軒辰做的決定,紀清澤並未表現出驚詫與反感,卻也並未認同。他垂著眼想了很久,平靜地開口︰“我要回天下論武堂。”
在他說出“天下”二字之時,高軒辰便覺心口被人重棰一拳,呼吸受阻。這個結果他極為難過,並不意外。紀清澤厭惡天寧教,六年前他就知道。他固然希望紀清澤能隨他回去,可紀清澤也有為自己做主的權力。
高軒辰用力捏著馬韁,垂著眼,口中發苦,道︰“我……”
紀清澤打斷︰“你听我說完。”
高軒辰愣了一愣,抬眼看著他。
“我記得初入天下論武堂的第一天,堂主領我們一眾弟子在議事堂參拜祖師爺時,說了許多話。其中有一句,在我們離開天下論武堂時,他又說了第二遍。”
高軒辰早不記得六年前徐桂居都說了什麼了。那日徐桂居說了將近一個時辰的時間,而他听了不到半刻就睡著了。因為徐堂主如此�@陸燙 購圖父齙髕ジ倌暌黃鷥 焯彌髕鵒爍觥襖瞎婢亍鋇拇潞擰6 奔頹逶笏 搶 煜侶畚涮玫氖焙潁 慘丫 輝諏耍 ぐ刺 叫旃鵓幼詈蟺難禱啊 br />
紀清澤道︰“堂主說,我們這些人,論出身、論天資都是武林年輕一輩的佼佼者,天下論武堂可以教習我們武功,然而離開天下論武堂之後,我們想要闖蕩江湖,想要在江湖立足,單靠武功卻是行不通的。闖蕩江湖,靠的是‘道義’二字。而立足江湖,靠得則是另外二字——‘責任’。”
他道︰“道義與責任,才是江湖兒女的立身之本。如能銘記此四字,來日江湖必是我們的江湖。”
高軒辰久久說不出話來。他在天下論武堂待了五年,就沒怎麼認真听徐桂居說過話,“老規矩”一張口他就打哈欠。而如今這句,他不光听進去了,且深深在心里扎下了根。
紀清澤注視著他的雙眼,終于微微笑了。
“我得回天下論武堂去。”他道,“多啦還在山上,你既然將它送我,我既然養了它,就得照顧它一輩子。這就是責任。你且在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
高軒辰一時有點緩不過勁來。他怔了半天,忽然猛地一個激靈,雙眼放出炯炯的光,大喜道︰“你肯跟我走?!”
紀清澤的笑容加深了幾分,用毋庸置疑的口吻道︰“當然!”
他不是謝景明。高軒辰也不是沈金飛。立身之本和高軒辰,他兩個都要!
高軒辰激動得說不出話來,胯|下的馬感受到主人的情緒,撅著蹄子直轉圈。
紀清澤跳下馬,朝著山上跑去︰“等著!我馬上回來!”
他跑上山去,山上的人幾乎都去山下圍觀謝黎了,一路暢行無阻。他來到竹林後,走進自己的房間,胖滾滾的白貓正趴在地上睡覺。被開門聲驚醒,白貓睜開眼楮,看見自己的主人回來了,立刻激動地撲過來,噌噌兩下就跳進了紀清澤的懷里。
紀清澤抱住多啦,用力揉了半天,又暫時將它放到一旁,把他那寶箱里的東西盡數用包袱皮包裹起來,隨後一手拎著包袱,一手抱著大白貓,下山去了。
走到半山腰上,遠遠地迎面來了個人。紀清澤定楮一看,竟是紀正長。他低著頭一個人慢慢地走著,興致很是不高,想是心事未解,湊了半程的熱鬧就提前回來了。
紀正長似乎感覺到有人在看他,于是茫然地抬起頭,看到了紀清澤。他停在原地,怔住。
兩人對視片刻,紀清澤低下頭,遠遠地朝著紀正長鞠了個躬,隨後轉身往另一條岔路下山去了。
回到山下,高軒辰靠在一棵樹旁,抱著胸,撅著嘴,一副氣鼓鼓的樣子。
紀清澤過去,將圓滾滾的多啦塞進馬背上掛的吊囊里。忽然有人從背後一手抱住他,一手在他屁股上狠狠擰了一把,還在他肩上咬了一口︰“好你個小端方,方才竟敢故意氣我!”
高軒辰一個人在山下等著的時候越想越氣。紀清澤想是早就猜到了他的想法,也早就做好了決定,卻故意吊他胃口,害他心急。從前那個老實端方的紀清澤,竟然也學壞了!
紀清澤道︰“你這人這麼壞,我余生都要同你一起過,總不能以後都是你一個人氣我急我吧?”
高軒辰干瞪著眼,竟無話反駁。
紀清澤難得見他吃癟的樣子,不由笑彎了眼,抱住他的臉親了一口,翻身上馬,道︰“走吧!”
高軒辰亦跳上馬去,意氣風發地一抖馬韁,道︰“走!”
兩名年輕人並轡縱馬,踏著滾滾紅塵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 正文完結啦=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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