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芙的聲音有些像風吹動竹簾時簌簌的幾聲,初听時便覺有清風拂面,再听便好似透過簾子看見了窗外絮絮的春光,讓人覺得溫暖而舒適。
穆懷誠在外頭站著听了一會兒,里頭傳來一道蒼老的聲音︰“懷誠進來吧,外面日頭毒,你身體剛好,也該愛惜自己。”
小宮女替他撩開了簾子,撲面而來的是沉郁的檀香味,似乎所有的後宮女子在年紀大了的時候總喜歡禮佛,不論真心還是假意,仿佛只要供了那一尊佛,就能求得內心的安寧一樣。
“太子殿下萬福,懷安公主萬福。”一片嬌聲脆語。
他目不斜視走進去,眼角余光略過一道道裙角,只瞧見太後正坐在榻上捻佛珠,太後而今六十一歲,當今登基時根基不穩,是當時的太後拉攏朝中重臣,收斂了大部分權利,也護著當時還顯得稚嫩的帝王,一步步成長為如今的真正的帝王。
現在的太後看起來只是個慈祥的老太太,面團似的人,只有從額頭的皺紋和依舊澄明的雙眼才能看出她年輕時的強勢。
例行請安過後穆懷誠坐下,饒有興致問道︰“皇祖母剛剛在聊些什麼。”
“剛剛說到莊周夢蝶,幾個小丫頭逗我老婆子開心罷了。”太後笑得眼楮都眯起來,顯然被哄得很開心。
兩人一言一語聊起來的時候,沈清芙就坐在穆懷誠斜對面,方才穆懷誠進來時她們正半蹲著行禮,半垂著眼楮看不見太子的長相,只有一片明黃的衣角從眼前閃過去,腰間系著一枚蟠龍玉佩,行走時帶起的風吹起衣角,露出腳上蹬著的一雙暗金履靴,靴面金絲繡成,筒身背面扎著一枚圓形的溫潤的玉環。
此刻穆懷誠溫聲細語陪太後聊天,她便借著去端茶杯的動作去看他,只一眼,她心頭一跳︰這人怎麼這麼眼熟?
她又微微側頭打量了他一番︰桃花眼,臉色有些憔悴,唇色蒼白,擱在案幾上的手指修長縴瘦,拇指上戴著個玉扳指,上頭似乎雕的是只貔貅。
她細細思索了一會,猛然想起,端陽節那遞了面具給她的人,手上也是個一模一樣的玉扳指!
竟然是他?她想起那時他映著燈火深邃的眼神,那眼神里有一絲驚詫,一絲疑惑,更多的她看不出來,卻覺得那眼神令她幾乎心悸。
指尖被茶杯燙了一下,她自回憶中驚醒,輕輕摩挲了一下略微有些發紅的手指,旁邊溫家的小姐關切地問她怎麼了,她微微搖頭,余光忍不住去看坐在那的穆懷誠,卻見他似乎側頭看了這邊一眼,很快又收回眼神去了。
穆懷誠確實看了那邊一眼,只因他看見了個人,溫太尉的女兒,溫白素。
這時候的她已和前世成為太子妃時一樣端莊,四平八穩地坐著,臉上是溫婉得體的表情,和誰說話都帶著笑。
他看了一眼便收回視線,不多停留,因此沒注意到溫白素和沈清芙對話時微微繃緊了身體,在他視線挪開時才如釋重負般放松下來。
宮中有女眷,不便停留,陪太後說了兩句他便退了出來,出了長信門他才想起前不久有個案子交到了大理寺,只是他乍逢重生,又病了兩日,有些忘了,此刻忽然想起,難免要走一趟。
要說大理寺,就不得不提一個人,大理寺卿、征和元年恩科的探花郎,喬恆之。
這人啊,服他的人多,罵他的人也多。
服是因為他斷案確實有一手,任你多隱晦的案情,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多匱乏的證據,但凡露出點馬腳來,他能順蔓摸瓜,把事情的來龍去脈捋得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最後一網打盡。
罵他是因為這人天生跟一根筋似的,甭管對方來頭有多大,該審的審,該抓的抓,只要有點嫌疑,對不住,大理寺請您喝茶。
喬恆之軟硬不吃,為此也得罪了不少人,多少人暗中給他使絆子,想拉他下馬,結果人愣是好端端在這位子上坐了好幾年。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是皇上看重他,不少人還記得喬恆之剛中了探花,金殿上那麼一跪,當今連道三聲好,當場把自個兒佷女兒,恆親王的嫡女譚陽郡主許配給了他。
穆懷誠找到他的時候,喬恆之正坐在桌邊,手里把玩著個荷包,見他來了立馬收了起來。
穆懷誠覷了一眼,荷包上繡的是鴨子戲水,也不知道他在寶貝什麼。
“案子怎麼樣了?”
喬恆之從身後某個暗格里取出一厚疊的紙來,道︰“很有些頭緒了,這個,這個,還有這個。”他抽出其中三張紙,遞給穆懷誠︰“這三個是關鍵人物。”
穆懷誠接過來看,第一張紙上畫了個一臉富態、肥頭大耳的富商,上面寫著“江南錦繡莊老板金無牙”的字樣,第二個是個面白無須的瘦瘦高高的中年人,紙上寫著“聚生錢莊老板錢富貴”,第三個卻長的十分剛硬,一臉嚴肅,旁邊寫著“揚州巡鹽御史吳應枝”。
他瞧了兩遍依舊沒懂,便抬頭問喬恆之︰“這幾人怎麼會與走私私鹽有關?”
喬恆之沉默了一下,反問道︰“帶頭的人,銷貨路線,贓款流向都出來了,怎麼沒關?”
穆懷誠愣了一下︰“你是說,揚州巡鹽御史伙同他人,借著運輸絲線的由頭走私官鹽?”他來回踱了兩步,快速道︰“這不可能!絲線的吃水線和鹽的不可能一樣!若是真是走私官鹽,碼頭的人怎麼會看不出?”
“若是拿濃鹽水浸了布料呢?”
穆懷誠的腳步猛地頓住,想起上回穆懷謙和他閑聊,說到南巡途中的事情。
他當時說,到了揚州碼頭的時候,他上岸的晚,父皇他們已經安置在驛站了,因為無事可做他便到處游蕩,踫見了一支船隊,碼頭的人沒怎麼查驗便讓他們靠了岸,他當時好奇還詢問過,碼頭的人說這是錦繡莊的老船隊,常年來往各處收絲線和布匹,大家都是熟悉的。
穆懷謙又逛了一圈,回來時發現有工人正在卸貨,那些貨都用大大的木箱子裝著,木箱子是暗紅色,他還曾好奇為什麼這些木頭箱子邊縫之間為什麼比箱子面上顏色暗沉一些。
閑聊時穆懷謙隨口提了兩句,還曾與他說大概是常在水上所以沾染了濕氣,因此顏色會暗一些。
“上次懷謙和我提起過一件事。”穆懷誠將穆懷謙的話一一說與喬恆之,眼里的亮光越來越盛,“如果你沒猜錯,那些箱子是因為裝了浸了鹽水的布匹,水從縫隙中滲出來,日積月累自然比其他地方顏色深一些。”
喬恆之倒是沒什麼反應,他心里在驚詫何時太子和二皇子的關系已經這樣好了?從前不見他們有任何互動,連見面也都面色淡淡的,現在竟然已經可以坐在一起閑聊了?而且听太子的語氣,這事還是常有的。
穆懷誠倒是沒注意到喬恆之怪異的眼神,他又拿著那疊紙仔細看著,又從中圈出來幾個點,心里頗為滿足,他前世已有多年不接觸政務,許多處理過的折子也都不太記得了,何況官員的升遷一直是父皇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一手把控,他多數是只記得這些官員是誰的人,而不記得具體的生平,只有幾個特別需要關注的才能被他記住。
比如喬恆之,就是徹底的保皇黨,工部尚書徐少群是穆懷諶的人,征遠大將軍安逸飛屬于中立黨,而這個揚州巡撫,前世不知因為何事他的所作所為被壓了下來,直到新皇繼位他過世都沒爆發出來。
但不論他是誰的人,國之蠹蟲,都該死!
穆懷誠眼中戾氣一閃而過,被他低著頭掩飾過了。
“這事你上個折子。”穆懷誠手指按著那疊紙,轉而又想到了什麼,笑著道︰“明日早朝就遞上去。”
“嗯。”
穆懷誠看了看外面的天,早夏天黑的晚,此刻只是微微暗下來,今日風大,外面的樹被吹得沙沙作響,屋外的院子里還種了兩顆玉蘭,正是花季,開得皎白如玉,在這微暗的天里愈發顯眼。
穆懷誠信口吟道︰“蘭之猗猗,揚揚其香。不采而佩,于蘭何傷。今天之旋,其曷為然。我行四方,以日以年。雪霜貿貿,薺麥之茂。子如不傷,我不爾覯。薺麥之茂,薺麥有之。君子之傷,君子之守。喬大人好志向。”
“韓愈的《幽蘭操》雖好,可惜並不適合微臣。”
“何解?”
喬恆之沒說話,只是盯著那兩棵玉蘭發呆。
此刻他正站在光影交匯處,穆懷誠看不清他的表情,卻敏銳地覺察出他心思浮動,眼里似有哀傷,不知所為何事。
一時沉默。
穆懷誠不願空氣如此凝滯,便道︰“許久未和喬大人飲酒,今日孤做東,請大人去朝露樓喝兩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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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是騎馬去的。
京城繁華,街道略顯擁擠,兩人不敢縱馬,只是御馬慢慢走,喬恆之似乎心情已經緩過來,微微笑著和他聊些逸事,穆懷誠便當做不知道,也不過問。
前面是拐路口,稍顯狹窄,還正巧有輛馬車從旁邊駛出來,他二人剛從大理寺出來,喬恆之穿著官服,駕車的車夫便“吁——”一聲呼停了,往側邊讓了一讓。
穆懷誠策馬從旁邊過,正巧看見上馬車刻著個徐字,還有官徽,便想起了前幾日請了假的徐少群,正是他家的車架,但不見隨從,只有兩個小廝,想來該是他家女眷。
一陣清風吹過,正好拂起馬車側面的簾子,穆懷誠不經意瞥了一眼,是個約莫四十歲的女人,瞧著有些許眼熟,應是宮宴上見過,似乎是後面續娶的徐夫人。
不過就是一瞬間,風停了,簾子落下去,他繼續往前,過了一會兒,背後傳來馬車車 轆滾動的聲音,漸漸遠去了。
“朝露樓的金樽酒最是好,今日定要喝的痛快!”
喬恆之從後面趕上來,笑道︰“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今日當浮一大白!”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更的有點晚抱歉啦大寶貝兒們
——————小劇場——————
穆懷誠︰誒喲鴨子戲水!
喬恆之(忍了又忍)︰這是鴛鴦!鴛鴦!
穆懷誠︰鴛鴦??您眼瞎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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