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方犁本是靠在賀言春肩膀上,不知什麼時候卻滾進他懷里來了,頭枕在賀言春腿上,兩人窩成了一堆。賀言春曲腿抱著他,頭一點一點地正打磕睡,幾乎要垂到他臉上來。
方犁忙爬起來,慚愧道︰“我怎麼睡得這麼久?你也不叫醒我!快躺下歇一會兒。”
賀言春卻揉揉眼,掙扎著爬起來,道︰“我去找點吃的,然後尋路回去罷。”
方犁只得罷了,睡眼惺忪地打個呵欠,怔怔地坐了一會兒,用手刨了刨頭發。他頭上發網早在昨夜就不知掉哪里去了,這時見發絲蓬亂,沒個人形,便用手梳理順了,卻又沒發帶可扎。
平時都是柱兒給他梳頭,他何曾自己動過手?這時一只手握著頭發看了看,無計可施,只得把腰間一根絛子解下來,看見賀言春亦是披頭散發,把那絛子在火上一燒兩半,拿一半胡亂綁了自己頭發,又朝賀言春道︰“過來!我給你梳頭發!”
賀言春手里拿著柄小刀,還是當時捅人的那一把,正坐在那里削一根樹枝,聞言抬頭,看了一眼就笑起來。
就見方犁給自己歪歪地扎了個髻。換個人肯定不好看,在他頭上,反顯出幾分俏皮來。
“笑什麼?”方犁也曉得自己扎得不好,卻強自嘴硬道︰“這是如今流行樣式!”
說著爬過來,跪坐在賀言春身後。一邊拿手攏發,一邊嘖嘖嘆道︰“你這腰間可真是個聚寶盆,怎麼什麼都有!”
賀言春不禁笑起來,道︰“我針線火折和小刀都不離身的。放羊時,常常要在野外過夜,有了這些,做東西吃也方便,還能防身。”
方犁笑道︰“三句話不離放羊,看來你一身本領,都是羊教出來的!下回見了羊,磕頭行拜師禮罷。”
賀言春便抿嘴笑。方犁拿出十二分精神,信心十足地要梳出個大方得體的發髻,無奈手下全不听使喚,怎麼梳都蓬成一團,不像柱兒扎的那麼光滑。他綁好頭發,湊過來端詳一番,自己也很不滿意。
“等下回有了梳子,我給你梳個像樣的!”他絲毫不覺得依自己手殘程度,這是在吹牛,抬眼見賀言春雖然面帶倦色,五官卻很端正,便戲道︰“這位小郎眉秀目朗,再長兩年,只怕懷里手帕塞不下,要拿筐裝了。”
大夏風俗,每歲春日要在水邊行撥禊之禮,男女老少沐浴祭祀完畢,便聚眾宴飲,蹴鞠作樂。年輕女子在集會中若遇到心儀男子,會把繡著花鳥的手帕送給對方,以示愛慕之意。賀言春听了方犁的話,知道他取笑自己,微紅著臉低了頭,想了一想,卻也小聲道︰“三郎皎皎如月,只怕等到明年春上,懷里手帕也要拿車載了。”
方犁大笑,爬起來撢撢身上柴草,朝四周看了看。原來他們所在的地方,是群山環繞的一處山谷。正值春季,處處青翠欲滴,山林間夾雜著未開盡的桃杏,煞是好看。河岸旁卻是一道緩坡,坡上荒草萋萋,坡頂綠樹間,卻隱隱露出幾堵牆來。
方犁看見有房屋,大為興奮,忙指給賀言春看,道︰“原來這上頭就有人家,走!我們過去問路去,說不定能討一頓早飯吃!”
賀言春抬頭朝坡上看了看,卻搖頭道︰“大清早卻無炊煙,門口又沒路,必定是沒人的荒宅。”
方犁好容易在荒山里見著房屋,哪肯死心,想了想便道︰“萬一有人留在那里呢?說不定屋後頭還有出去的路。好歹上去看看,強過坐在這里發愁,你說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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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言春這時已經把手里樹枝頂端削得尖溜溜的,听了這話,不為所動,只在火堆旁挑了根粗些的木棍,遞給方犁道︰“我在這里叉魚,準備吃的。你上去看看,路上警醒著些,小心有蛇。有事叫我一聲。”
方犁便拄著棍,從荒草叢里踩出一條小徑,慢慢走上坡去。到了近處,就見樹下果然只有殘坦頹壁,顯見得荒廢很久了。
方犁失望之余,不肯空手而歸,便進去四處轉了轉。那荒宅也不知道是何人所建,牆壁多是石頭壘就的,約莫有十來間屋子,都坍塌得不成樣子了。中間還有庭院,雖長滿荒草,看著倒很寬敞,里頭布置著假山池塘,種了幾株芭蕉和一棵梅樹,長勢一片葳蕤。那小池塘里,水很清亮,里頭還有小荷露著幾點尖角。塘邊又有細細一條水渠,有活水汩汩流進來,又從旁邊流出去了。
方犁便順著水渠往上游尋過去,繞過一堵院牆走出去,外面別有洞天。只見後頭山坡上種著幾百根修竹,一道溪流穿林而過,從遠處迤邐流過來,在屋後平坦處形成一汪潭水,小潭邊開了口,水渠里的水便是從這里引進來的。
方犁站在溪邊往下看,坡下風光一覽無余,坡底一條河流淌過,在前方緩緩轉了個彎,順河岸流走了。河岸邊小小一個人影,正在蘆葦叢里舉著樹枝叉魚。
他看了半晌,想到這宅院未曾荒廢時,背山面水,必定十分幽靜清雅,心里不由神往了一番。到處轉了一圈,依舊順著原路慢慢走下去坡去。等返回火堆旁時,賀言春卻已經叉了條魚,洗剝干淨了,正用一根樹枝串起來,烤得兩面微黃了。
方犁不由夸贊道︰“你這一雙巧手,怎麼什麼都會做?”
賀言春靦腆一笑,道︰“都是粗活,不像三郎,又會寫字,又會算賬。伙計們每每說起來,都對三郎十分佩服。”
“這有什麼?你這樣聰明,寫字這等小事,必定一學就會!”方犁靠著他坐下,聞到烤魚香氣,頓覺饑腸轆轆。等烤熟了,賀言春撕下魚肚子上刺少的肉,遞給他道︰“沒油沒鹽,將就吃罷。”
那魚吃起來卻不如聞著香,入口有些腥氣。放在平時,方犁踫也不會踫,此時肚饑,也只勉強吃完一點便不要了。賀言春卻不挑嘴,把剩下的吃得干干淨淨,兩人踩熄火堆,這才動身往回走。
河岸旁並沒有路,兩人商量一番,都覺得順著河往上游走比較穩妥。賀言春一手拿著小刀,一手持棍在前面開路,方犁拄著杖跟在後頭,路上把荒宅內的情形魯魯甦甦都告訴了賀言春,又嘆道︰“我看那宅子,稍加整飭,便是個極牢固的住處。坡前大片閑地,都是好土,前面有河,取水方便,山後又有泉水灌溉,旱澇都不愁。就是種桑,一年也出幾十擔繭子!也不知道什麼人,竟舍了這樣好地方,將一座莊院白白荒廢了!真真叫人心疼!”
他本是順嘴胡說,也不指望別人答話,誰想賀言春听得極認真,點頭道︰“這地方,能養羊麼?”
方犁看他念念不忘想當羊倌,不由好笑,道︰“十幾頭羊不在話下,多了不行,這地方土壤肥沃,放羊可惜了。”
賀言春又道︰“能養馬麼?”
“馬自然要養,”方犁道︰“你看河岸邊這草長得多厚,不用另添飼料,便能把幾匹馬養得肥肥的!”
賀言春點頭,想了想又道︰“再養幾條狗罷,幫著看家照房子。”
方犁道︰“不只是狗,牛也要。我看那半坡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處還有好幾間空房舍,都改了做牲口圈,放牧也方便。”
兩人有來有去,說得興致昂然,後來方犁見賀言春扭頭看他一眼,一時頓住了,道︰“你那是什麼眼神?”
賀言春笑而不答,過了一會兒才說︰“伙計們閑聊時,常說他們家三郎雖然年小,當家理財卻極為能干,如今一听,果然名不虛傳。”
方犁也笑,想了想又斂容道︰“伙計們拋家舍業,跟著我遠赴京城,自然都盼望將來有個好前程。將來我若能在京城立足,不說讓他們買房置業,至少也要衣食無憂,才不負如今這場辛苦。”
說到這里,又有些心虛,便問賀言春︰“你信我這番話麼?”
賀言春看著他,眼里是不容錯認的欽佩,點頭道︰“我信!”
方犁看他十分鄭重的樣子,心里很遺憾,覺得自己也就一點糊弄小孩子的本事。但那點忐忑卻奇異地消失了,反生出一腔豪情來。京城雖遠,又人地兩疏,又有什麼可怕處?多少人赤手空拳,也能打拼出一番事業,他好歹還有幾車貨物呢。
想到貨物,立刻又牽腸掛肚起來,巴不得趕緊回去,看看商隊到底是何情形。兩人在河邊荊棘叢里走了半日,翻過一道山嶺,沒尋著出去的路,都又累又餓,便坐在一棵樹下歇息。
方犁摸摸肚子,後悔早上不該不吃那魚,發狠道︰“回去就叫胡安熬雞湯、做湯餅,這次我定要吃它個十來碗!”
賀言春也嘆口氣道︰“我也不要湯餅,黍面餅就行。我能吃十來張。”
方犁據此斷定,賀言春一定比他更餓。因為即使餓成這樣,叫他吃黍面餅,也還是咽不下去。兩人各懷著一腔吃貨的心思,干咽幾口唾沫,又爬起來相互攙扶著往前走。正在那密林里鑽,忽听風中隱隱傳來幾聲呼喚。方犁忙停下來,和賀言春屏息凝聲,過了片刻,又有人聲傳來,這回听得真切,確實有人在遠處大喊兩人姓名。
方犁忙朝那頭大喊大叫,又扒開面前荊棘往外走。那邊人顯然也听見動靜了,兩頭喊著,聲音越來越近,尋了片刻,終于湊到一處,那邊領頭的那人,正是胡安。
胡安頭也蓬著,眼也腫了,連滾帶爬拄著棍子上了坡,看見方犁,踉蹌著趕過來,一把抱住,號啕得涕淚俱下,旁邊人也都是驚喜萬分,拉著賀言春和方犁問長問短,又勸胡安,勸了半天才止住了。
胡安拉著方犁的手,上下打量,見方犁手腳俱在,身上也沒明顯傷痕,這才放心,道︰“老天!老天!可算找到人了!太爺把人交我手里,讓我好生看顧,再尋不著,我可該一頭踫死在樹上了!”
說著又哭了。方犁忙安慰道︰“我這不是好得很麼?昨夜就要回去,不想在山里迷了路,耽擱到現在。你們怎麼到了這里?”
那來尋人的,有方家伙計,也有當地居民,听方犁問,便都七嘴八舌地告訴他,原來昨夜伍全帶人趕到時,那幫賊人已經拋下貨車跑了,伍全等人找不著方犁賀言春的人影,都著了慌,打著火把在林中尋了一夜,天明時才在河邊尋到一匹死馬,都以為他二人凶多吉少。伍全早已經派人報了官,又請了附近熟悉地形的居民,在林地里四散開來,一起找尋。胡安更是不眠不休,一直找到了現在。
一群人哭哭笑笑地往外走,這次有當地人帶路,小半個時辰便穿過山林,走上官道。在官道附近又踫上伍全柱兒等人,各自驚喜,都抱著方犁又哭又笑,簇擁著兩人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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