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借一步說話”,泰半是指要尋個僻靜之處私語,不過今日因九重天難得熱鬧,這僻靜之地也就不好找了。瑤池方圓八百里內,無不是笙歌陣陣,至于那四周的樹林子里,又不乏一雙雙一對對的野鴛鴦,皆並非談話的好去處,是以風華君和茯苓四處溜達了一圈,最終還是一同去了風華君的嘉雲殿。
此地真正是僻靜了,風華君為人雖不好熱絡,卻算是一位仁厚的主君,今日因逢大宴,一早便給今晚殿內當值的小仙們放了假,任他們去吃酒,當得起一句體貼。
不過雖說殿中無人,可還是能听到自瑤池傳來的笙歌之聲,仔細听來,依稀還能听見些唱詞,譬如茯苓就听到一句“那烏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鳳凰台棲梟鳥”。這一出戲她同璇璣她們唱過許多回,甚是熟悉,此時夜風徐徐、明月朗朗,心情自然滋潤,便跟著再唱道︰“殘山夢最真,舊境難丟掉……”
她的聲線並不十分輕越柔媚,卻有種雨後松竹一般的英氣,值此微醺良夜在清幽的庭院里淺吟低唱,有種難得的韻味。
風華君听她唱了兩句,說︰“早先便听說你愛跟女仙們一道唱戲,原來真算半個行家。”
茯苓笑了笑,捏了個指與他看,又吹噓道︰“你有所不知,我唱得一般,扮相卻算得上是好看,打理一番真宛若玉面書生俊兒郎,女仙們都愛跟我唱。”
風華眉目含笑,側頭看了看她,上下打量一番,說︰“便是不打理,也是一朵嬌俏女兒花,男仙們定也愛與你唱的。”
他極少如此夸贊她,令茯苓一時有些懵,因那時他的眼中映照著長河朗月,故格外顯得柔情些,她便更感到了一些狼狽,一時竟不知怎麼接這句話,只好打了個哈哈︰“如此油腔滑調,你莫不是風雲那廝變的吧?”
風華莞爾,頓了頓,問她︰“前些日子听說你與人起了爭執,受了些傷,如今可大好了?”
茯苓一听便曉得他說的是她跟𦣇琮上回那檔子事兒,應道︰“原不是什麼很大的事,受了些小傷罷了,一早便好了。”
風華點了點頭,看了她一眼,又意味不甚明了地說︰“我听說了關于此事的些許傳聞,才知道你與商音尊座有些交情,以往倒不曾听你說起過。”
茯苓咳嗽了一聲,忽然覺得,眼前這位風華君不是風雲變的、倒像是別鶴變的,怎麼竟如此八卦了,嘴上卻不敢非議,只道︰“你曉得我的出身,本就是從那位尊座的顛倒之境中登仙的,他大概對我尚有幾分印象,是以才援手的吧。”
風華君笑了笑,像是信了,又像是不信。
茯苓卻不管他信不信,只不想再談起商音了,于是轉而問︰“你叫我來,是有什麼事嗎?”
風華君看了她一眼,說︰“的確是有件小事要與你說。”
茯苓見他正色,也醒了醒神,道︰“洗耳恭听。”
風華君口中的這件小事,在茯苓看來堪稱一件大大大大大大大事,大到令她覺得,這是她從生下來到現在听過的最大的事。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此事說來倒也明了,風華君今為儲君,不日將繼天帝位,不過凡三界六道一方之主,登大位之前必先歷天劫,待劫數過後功德圓滿,方能君臨天下。
按照慣例,這所承的君位越高,所受的劫數便應當越重,譬如當年老天帝登位時,便生生受了九九八十一道天雷,劈得他外焦里嫩險些一命嗚呼,躺在床上養了二十多年才剛下得了床,情形很是慘烈。
老天帝吃一塹長一智,加之愛子心切,自然不願意親兒再受一番當年自己吃過的苦,于是甚為哀切地在商音尊座面前哭求了三天三夜,請求將風華君的劫數由身劫轉為心劫。
所謂身劫,便是諸如滾滾天雷加身一般的肉身之苦,而心劫,卻要在輪回之中歷盡人生八苦而本心不移,方能渡劫。
這個心劫麼,對旁人來說或許不好渡,但對風華君來說便簡單了,只因儲君殿下生來就本心清淨,無嗔痴愛怒、無執迷虛妄,若能改渡心劫,實在是美事一樁。
據說,當天帝在商音尊座門前苦苦哀求之後,那位尊座笑對天帝道︰“應了你也無妨,就算是本座近日借居九重天所付與你的報酬吧。”
于是這件事就這麼定了下來,風華君不必再挨天雷,只要渡一次心劫,便可繼天帝大位。
不過還有一處不妥。
若當真要讓風華君輪回轉世,起碼得在下界過上個六十載,天上一天地下一年,以此折算,起碼要耗上兩個多月,可老天帝的龍體日益羸弱,天天做夢也想退位,實在熬不住兩個月之久了,于是他將心一橫,又在商音尊座門前哭了三天,這一回是求尊座開恩令風華君入顛倒之境以代輪回。
老天帝這個算盤打得好,入一次輪回起碼兩個月,而那顛倒之境卻是一花一世界、一瞬一光陰,說不得只需一盞茶的功夫便能了結,豈不妙哉?
商音尊座被老天帝煩得沒有辦法,于是又應了,說,只需老天帝與風華君商定了日子,他便將顛倒之境打開,讓風華君進去一游也就罷了。
老天帝大喜過望,當即表示商音尊座愛在九重天住多久就住多久,伺候得愈發周到,此事于是一錘定音。
茯苓得知了原委之後,“唔”了一聲,沉思片刻,問風華君道︰“甚好甚好……不過,殿下將此事說與我听,卻是為何呢?”
風華君吸了一口氣,看著她的眼楮說︰“我想邀你與我同入顛倒。”
茯苓︰“………………………………………………”
風華君見她懵了,一時失笑,又說︰“我有此不情之請,也是有些顧慮。我曾听聞那位尊座的顛倒之境是鏡花水月,在重重山海之中衍生夢寐,一旦墮入執妄便要受輪回之苦,說來也有些凶險。我想著,你畢竟是從顛倒之境登仙的,想來對那地界頗為諳熟,若有你從旁指點我,便能免掉些旁生的枝節。”
茯苓依然很懵。
風華君的這番道理十分令人信服,在她看來也覺得很有道理。她的確是對那個地界頗為諳熟的,嚴格來講,應該要算極為諳熟。她畢竟曾在那里渡了整整九次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輪回,從無垢海一直闖到無妄海才罷休,簡直是熟到不能更熟了。
不過私心里她卻絕不想再回到那個地方,因為那里曾經給她帶來了太過沉重的傷痛。她剛到九重天當神仙的那段日子,還沒能全然放下那段過往,夜里常常夢見當時那些讓她撕心裂肺的瑣碎片段,而後就從夢里驚醒、枯坐流淚到天明。
這樣的情形差不多持續了百余年,那種苦痛太過深刻,如果可以,終她一生都不願再去回想。
于是茯苓沉吟了片刻,而後委婉推辭道︰“你所言極是,若論我的本心,自然願意去幫你的……只是那顛倒之境變化萬端,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際遇,即便我去了,想也幫不上你什麼——何況、何況我對那里有些心結,實是不願意再回到那里去了。”
最後那句話說完,茯苓的心中開始有些酸脹。
不錯,心結。
她終于不得不承認,三百年過去,她還是沒能放下對那人的心結。
夜色溫吞,恰有一朵彩雲遮月,瑤池笙歌未盡,那唱戲的女仙有一把清亮的好嗓子,似正唱到“舍煙花舊寨,情根愛胎,何時消敗”,在黯淡的月色中格外傷懷。
這時茯苓忽然听到風華君說︰“我忽然記起,這出戲我是听過的。”
茯苓一愣,笑道︰“這倒是稀奇了,我原以為你只會埋頭替天帝批卷宗的。”
風華君一笑,答︰“那日正是批卷宗批得乏了,這才出去散步,不留神走得有些遠了,恰听到戲聲。”
茯苓眨巴眨巴眼,表情異樣地問︰“……當時那個唱戲的,該不會是我吧?”
風華君嘴角一勾︰“正是閣下。”
茯苓臉上一時有些臊,想起當時自己唱戲時渾然不知風華君就正站在某塊雲頭後面,委實尷尬,連忙道︰“我這一出戲唱得算不好的,要是你听到我走調了或者別的什麼,務必趕緊將它忘干淨了才好!”
風華君失笑,看著她說︰“你唱得很好。”
茯苓依然臉熱,由于此前貪杯,此時醉意又有些上頭,更是暈暈乎乎的,只好說︰“你不必安慰我了,璇璣早就告訴我了,說我這一出總是跑調。”
風華君見她尷尬,好似不想再提此事,便體貼地沒再提及,卻忽而說︰“我記得這出戲里有幾句唱詞,當時听了頗覺有趣,但如今我已記得不甚確切,只記得前兩句是‘大道才知是,濃情悔認真’,後兩句卻想不起了。”
茯苓聞言,一掃此前的尷尬,頗有些得意地道︰“這卻是我在行了,後兩句是‘回頭皆幻景,對面是何人’……”
她忽然頓住了,卻是因為話至此處,她才懂得風華君的真意——他哪里是不記得了,分明是誘她說出這句話罷了。
果然,他正目光含笑地低頭看著她,說︰“茯苓,回頭皆幻景,既然是幻景,又何必回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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