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天之稱為九重天,並非是說當真只有九重天,這個“九”是個虛數,只表多意,九重天究竟有多少重天,實際上是說不清的。
維摩詰天是九重天中極為平常的一重天,零散地有幾位仙君的仙邸坐落于上,要說有什麼特別,大概是因為此地有一面偌大的碧落鏡,鏡子的這一頭是維摩詰天,而鏡子的那一頭則連接著南澤商音尊座座下顛倒之境的第九重無妄海。
顛倒之境是個什麼東西,倒是需要費些口舌說上一說。
當年整個上古在混沌濁氣之中轟然覆滅,八千神明紛紛隕落,唯中洲、南澤、西天三位尊神以元神重塑明淨界,成為後世的創世之神。此後三位尊神各自執掌一方,中洲掌法度,南澤主度化,西天司萬物,相輔相成,維系八方。
商音尊座所掌的度化這樁事,其實當真有些不大好辦,卻是因為而今浮世濁氣頗重,遂有許多愚妄生靈死後墮為惡鬼,因罪孽深重而無法再入輪回,便皆出了幽冥府四處游蕩,由此引出了許多說不清的麻煩官司。
為將這些個官司厘清,商音尊座想了個一勞永逸的法子,親自打了一個名作“顛倒棋”的法器,以度眾生。
這顛倒棋狀若一個四四方方的棋盤,實則內里另有乾坤,儼然一個大千世界。
顛倒之境統共九重,分為無垢境、無識境、無色境、無涯境、無厭境、無名境、無極境、無厘境與無妄境,因九重幻境皆有一片苦海,故亦稱玲瓏九重海。
凡自塵世墮為惡鬼者,若想再入輪回,必得入顛倒之境,需自無垢境始一層層闖過去,所過的幻境越多,所入的輪回六道便越優。若連第一重無垢境都過不去,便只能永世落入餓鬼道,反之,若心性堅忍淡泊、能淌過第九重無妄海,則可以借碧落鏡直登維摩詰天,羽化而登仙。
浮生萬千惡靈,入顛倒者不計其數,可自此法器誕世以來,卻從無一人能過無妄海。
哦不,也不能這麼說——茯苓,便是有史以來第一個過無妄海而登仙的人。
因此,當茯苓時隔三百年後再次登上維摩詰天、並再次站在那面連接著無妄海的碧落鏡面前時,心中難免有些波動,彼一時,如風過高峽,發出獵獵的聲響,在她心中久久地嘶鳴。
她透過那面高大的鏡子,隱約看到鏡子對面有一片無涯的苦海,又仿佛看見數之不盡的苦難靈魂在其中哀鳴,她好像無端被拉扯進一個苦澀的荒唐之境,一時又似乎想起了很多不可言說的往事,仿佛有些魔怔了,竟不自覺要拿右手去觸踫那面鏡子。
她的手與那面波光粼粼的鏡子越發貼近,指尖依稀能感到一絲鏡面的冰涼……
忽而左腕一緊,被人猛地一拉,將她一把便從那面鏡子前拉了開。
那人極凶狠地叱她︰“瘋了不成!那是什麼東西,也是能隨便踫的?”
一觸碧落鏡,必落顛倒海,即便茯苓早已羽化登仙,只要一踫那面鏡子,就會再次墮入無垢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境,從頭來過。
茯苓一時有些懵,連帶著眼前也有些不大清楚,只先看見正緊緊攥著自己左腕的、那雙正微微發顫的修長有力的手,又看見那人流藍色的長衫,再抬頭,方看見他常年含笑、如今卻顯出嚴厲的眉目。她看清了,卻一時認不出、想不起這人是誰,過了好半晌,才漸漸清醒過來。
在她神思不屬的這須臾片刻,商音的心中也生出了些許波瀾。
他很久不曾見到她了。
自三百年前算起,統共也只見了她幾回,且泰半如同前些日子在中洲、在南天門前一般,只是遠遠地瞥見過,或是隔了泱泱的人海,像如今這樣、如此近地看見她,已經是三百年都不曾有過的事了。
她就像過去一樣,總能嚇得他魂飛魄散,他方才遠遠見到她,竟看見她不知死活地伸手踫那碧落鏡,好容易將她拉回來,便被她身上馥郁的馨香迷了心神,心中不禁微微一蕩,然她回過臉來,臉色卻甚蒼白,看上去很是脆弱,神情又極恍惚,雙眼分明望著他,又仿佛……從沒有認識過他。
就好像三百年前,他在無妄海的盡頭找到傷痕累累的她時一樣。
他心中忽而一刺,三百年前所感到的那種異樣之感便再次爬上心頭,于是神色極深地望她良久,攥著她細弱手腕的手卻不自覺地越收越緊。
她好像被那陣痛感驚醒,目光漸漸明晰起來,望了他一眼,神色由波動變得沉靜,而後就听到她神色平靜地說︰“勞駕,放手。”
她的語氣如斯淡漠,令商音反而一下子想起她曾經的另一種情態,或溫言軟語,或媚意橫生,在一個又一個的晨昏糾纏著他,撩撥得很。可當一瞬的回憶褪去,眼前便只剩她疏離而寡淡的神情,縱令他見多了跌宕悲喜,那時也不禁有些悵然。
他依言松了手,她便很從容地將手收了回去,繼而又很從容地往後退了兩步、與他拉開了距離,然後方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禮,最後很從容地對他說︰“重明神官說尊座有事差我去辦,想是有用得著下仙之處,只不知具體是什麼事?”
她如此公事公辦,像是三百年前那些旖旎的往事從沒有發生過,商音望著她如記憶里一般秀美的面容,神情也漸漸淡下來,又恢復了一貫風流的神情。
他掃了一眼那面碧落鏡,眉目成書,笑道︰“此地非祥瑞之所,還是移步為妙,你看如何?”
茯苓沉默了一會兒,回頭看了一眼碧落鏡那端隱約可見的無妄海,低下頭,說︰“也好。”
天帝為巴結商音,不可謂不下功夫,短短時間就將維摩詰天經營得十分宜人。這里原本有座空置的神殿名作長林殿,今為商音小居特地修葺,已是一派雍容雅致的模樣了。
眾所周知,商音尊座極愛丹青,所繪圖景皆是生花妙筆,天帝為了巴結他,自然要給長林殿再修一個宜人的院子,十分寬敞,花木繁盛,還為了便宜尊座休憩,特意在院子里修了一座精巧的八角亭,實在要算十分周到了。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茯苓和商音,就是一並坐在這座亭子里再續前話的。
其實他二人之間也沒什麼可再續的前話,即便原本是有的,也早就在長達三百年的分離中消磨殆盡了,此一時相對而坐,難免有些尷尬。
不過情境雖說尷尬,卻不足以令茯苓覺得受不住,畢竟她應該算一個很能耐得住寂寞的神仙,這一點,足可以從她在九重天三百多年的賦閑中窺見。
若說這三百年的賦閑于她還有什麼裨益的話,那麼大抵就是給了她無窮無盡的無聊、以及由這份無聊所牽帶出的無窮無盡的耐心罷。她最無聊的時候,可以一個人待在自家仙邸、坐在門檻上用手托著腮一動不動兩個月之久,若非璇璣跑來找她去唱戲,她相信自己起碼還可以再那麼坐上兩個月。
不過,即便她是一個如此有耐心的神仙,此時卻依然在那亭子里有些坐不住,倒不是因為別的,而是此時和她一起坐在亭子里的那個男子,一邊品茗一邊時不時地瞧她一眼,終究還是太過引她心浮氣躁了。
她一邊在心底自嘲修煉不夠,一邊按捺著脾氣、彬彬有禮地詢問商音︰“不知尊座到底有什麼事呢?若無什麼吩咐,小仙便先去忙別的事了。”
商音聞言,便很是悠閑地將茶杯往亭子中的石幾上一擱,繼而道︰“你本是自無妄海而登仙的第一人,我听說因自古並無這樣的先例,天帝他便也不知該給你指個什麼官做,遂一直賦閑至今,怎麼近日我來了、你倒是忙起來了?”
這番話雖說字字句句都是事實,可由他如此這般輕飄飄地說來,莫名便令茯苓有些動怒,她憑借自己這三百余年將養出來的素質壓下了這股怒火,隨後很是平靜地答道︰“尊座所言極是,不過正因小仙賦閑,這才需要找些事情忙著張羅,否則便無以打發光景——譬如每日這個時候,我都與人約好了要去唱戲的。”
商音“唔”了一聲,又露出些沉思的模樣,問︰“你覺得,如今這樣的日子很是無聊難捱麼?”
茯苓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說︰“大抵……是的吧。”
他聞言微皺了皺眉,又問︰“你不喜歡這樣的日子麼?”
茯苓感到有些好笑,答︰“既然無聊難捱,自然是不喜歡的了。”
商音的眉頭于是皺得越發緊起來,沉默了一會兒,愈發露出了一些追憶的神色,說︰“可你當年不是說,就想過‘山高月小,無事可勞’的日子麼?”
茯苓愣了愣。
山高月小,無事可勞。
沒錯,這話是她說的,不過這句話距今實在很有些年頭了,真要追溯起來,怕是要追溯到很多很多個輪回之前,那個時候,她……
她正被那八個字勾起了一些回憶,忽而卻隱約听見蔥蘢的花木之中傳來些許細碎的聲響,循聲看去,卻見花叢之中鑽出了一只梅花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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