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床上的王子墨與林芷嵐有種筋疲力盡的感覺,她們兩人都曾直接面對官府,知道民不與官斗的道理,如今那林氏夫婦賴上了她們,讓她們很是無奈。
王子墨半躺在床上思索,一手輕搖著林芷嵐的雙面扇,林芷嵐差不多也是相同狀態,慵懶之余多了一絲凝重。
對于這門認親,如果是真實的,那肯定是皆大歡喜,傍上林長史,以後的路便是康莊大道,哦,前提是,七郡王的外甥伯琮殿下能繼位,當然了,就算不能繼位,處境也會比現在好。
沒有官身,沒有地位,錢再多,也是枉然,一個不慎,卻是為他人作嫁衣。
原本,王家還在,對于王子墨來說雖然沒有實質性幫助,但至少她有個舉人老爹,這個官身很小,但也是有特權的,而且王家世代為官,在官場上總有些門路,只看王啟年能求到秦檜那里,在通敵賣國罪名之下保全全族,便知道世家的底蘊了。
只是,現在這個底蘊沒了,王子墨成了無根浮萍,所以,她加緊了暗中勢力的發展,有意識地靠向鹽官世族,這是無奈之舉,也是保身之法,未來的路太長,她雖然看得透這步棋非好棋,但她沒有太多選擇。
選擇認親,也是有端弊的,最大的危機是正主出現。其次,這個親如果認了,她們家便打上了七郡王的烙印,沒有選擇地進行了站隊。站隊早,成功後享受勝利果實多,若失敗,死得會很慘。
王子墨不想站隊,奪嫡和她沒關系,她只想日子過得好些,有些小特權逍遙些,幫著主戰派籌備些米糧,她從來沒想過卷進朝堂漩渦中。
但心中另有一個聲音,這個聲音藏得很深,是從見到興元府與襄陽府摧毀人性的場景里滋生出來的,那是年輕富有血性的聲音,她想改變!王子墨不敢去听,她怕自己听得多了,就忍不住了。
林芷嵐想得就天馬行空了,她在思考穿越的邏輯性。她也是當媽的人,同意親生父母不會認錯自己子女的觀點,那麼,問題來了,林氏夫婦如此確定,這到底是因為什麼?
當然是因為長得像,人有相似,同卵雙同胞胎更像,但父母還是能認出來,如果是因為分離四年,一時沒認清,這個可能性是有的,更何況她還生了寶兒,身體的變化是肯定的。
他們見到自己執著肯定,見到寶兒更是越發篤定,看來自己與那個林娘子真的很像,像到連親生父母都分不出來。魂穿?不可能,寶兒哪里來的。身穿?那林娘子到底在何處,是生是死?
“嵐兒,長史大人走的時候留下了四個軍卒守在咱家門口,想是他們明日還要再來。”王子墨一邊撫著林芷嵐的秀發,一邊為她打扇子。
“這算不算禍從天降?”林芷嵐想得有些燥熱,拿了枕邊的發帶將長長的發絲系上。
“福禍相依吧,我想問問你,你是怎麼想的。”
“哦?不應該是你問我到底是從何而來?”
面對林芷嵐挑逗加挑釁的眼神,王子墨微微搖頭道︰“我雖然覺得匪夷所思,但我知道你不會騙我,而且,你所說的前世那些事兒,也非憑空能想象的。”
林芷嵐對于王子墨的這個回答很滿意,她相信自己,不管從情感上還是理智上,林芷嵐笑得很是燦爛︰“我知道,其實你是想認的。”
看透王子墨的,並非親母柳氏,而是林芷嵐。
王子墨,其實是一個自卑又自傲的人,因為自卑,所以自傲。
她出身世家,卻不被認同,幼年時嘗盡人間冷暖,母離,父棄,唯一對她好的外祖父母早早去世,村里除了陳旺樹,沒有誰認同她,進了王家,被自己的堂兄弟姐妹輕視,連那些奴僕都敢欺負她,父親離得近了,才發現自己更為可悲,遠遠的也許還有幻想,近了才知道,她真的是沒人要。
她是希望被人認同的,她也是重情意的人,陳旺樹認同了她,她給了陳家富貴,王子硯認同她,她回報給王子硯一生承諾,林芷嵐認同她,她可以為林芷嵐不要性命。
她自卑,也自傲,在絕境來臨之時,不放棄,不拋棄,她盡可能保全了身邊忠于自己的人,也保全了自己的性命與尊嚴。
王子墨需要很多的尊嚴,才能填補兒時的缺失,所以她給了王家莊財富,但不給他們感恩的機會,她不需要後知自覺的同情,她是一個憑實力說話的人。
林芷嵐很早就感受到,王子墨其實是個可憐蟲。
可是,她就是喜歡這個可憐蟲呢,一個可愛的可憐蟲,一個想擺脫困境的可憐蟲。
二世為人的林芷嵐其實已經沒有太多的野心了,死過一回總能讓人放下曾經放不下的東西,財富,名利,不過是過眼雲煙,只有平安幸福,才是實實在在的。
目前擺在王子墨面前的,認親其實是一條極好的路,因為如果不認親,她們等于得罪了林長史,那與王子墨有舊隙的謝良輔想收拾王子墨便是再輕松不過了。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嵐兒,我不想將外頭的煩惱帶回家,你應該知道,我想你與寶兒過得簡單些。”
一個十九歲的少女,平靜又堅定地將這話告訴了一個二十四歲的少婦,沒有違和感,沒有反差萌,看起來特別自然,因為她一直就是這麼做的。
“我知道,但是你也應該知道,你我簽下婚書之時,便是一體的,不分你我。”
是的,林芷嵐站在王子墨身後享受過,在王子墨有難時挺身而出過,死也要死在一起的人,已經分不出彼此了。
“如此,那我倆便細細籌謀吧,總要有個萬全之法。”
第二日一早,在王子墨還在林芷嵐懷里睡得香甜之時,碧霞輕輕敲起了門,那執著的林長史果然又來了。
一反昨日的謙恭,王子墨讓人傳話給林長史奉茶,自己又倒頭窩在林芷嵐頸間像小狗一樣蹭來蹭去。
昨晚商量得太晚,真困呢!
等到王子墨睡眼迷蒙出現在林長史面前時,林長史已經喝了一壺茶了,喝得一肚子水,外加一肚子氣。
“小民年少貪睡,讓長史大人久等了,罪該萬死。”王子墨請罪很沒有誠意,回頭對碧霞道︰“還不快擺早點,長史大人一早過來,想是沒用早飯,就擺在前廳,我陪長史大人一同用飯。”
王家的吃食總是特別精致,見慣場面的林長史也有些意外。去腥奶茶,紅豆蛋糕,黃油配土司,牛奶小餅干,另有精致粥品八樣,配粥小菜十樣,擺了滿滿一桌,足夠二十個人吃了。
“小小商戶,如此奢靡!”林長史不滿道。
“長史大人,您這話錯了。我家是農戶出身,在籍為農,這一桌菜品,選材皆為自家莊子里產的,自家廚房做的,今日因長史大人前來,故而豐盛些,吃不完也不會倒了,自有管家分給辦事得力的下人,這也是主家給的體面。”
看著眼底泛青一副縱欲過度的蒼白的臉,林長史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好好的一個閨女,給眼前這個紈褲當了媳婦,還得伺候她吃穿,還得給她生孩子,晚上還得被折騰,當爹的心都碎了。
養閨女就是這樣的酸楚,從小守著一朵嬌嫩的小花,施肥捉蟲,精心修剪,出太陽了端出去曬,下雨了捧進來護著,半點都不敢馬虎,好容易這朵小花開了,自己還沒得意欣賞夠呢,就被隔壁老王家的那頭肥豬拱了。
太心酸了。
人模狗樣的豬——王子墨也不管林長史的臭臉,吃得很香,完了讓人沏茶,準備與林長史擺龍門陣。
擺龍門陣是一門高深的學問,學識閱歷差點的跟不上節奏,不善言詞的不是一個好對象,顯然,南北闖蕩的王子墨是一個高手,為官多年的林長史更是高手中的高手,因為林長史懂詩詞,這是王子墨拍馬都趕不上的。
兩人天南海北的聊,聊民生,聊戰事,聊今年的收成,聊斗蟋蟀的訣竅,林長史見王子墨跟得上自己的節奏,不禁也開始刮目相看,看著看著,內涵的魅力便漸漸顯現出來,那一張“縱欲過度”的臉也變成了俊秀。
“我大宋遭難,原因極多,選都于開封,為不祥之地。”王子墨的眼界,很大程度上是被林芷嵐訓練出來的,有著超越年代的高度。
“哦?說來听听。”林長史看似很好奇,其實這個問題他早在年輕時就與人辯論過了。
“人說開封無紫氣,非皇都之地,此乃玄學,小民是不懂的。小民只知,開封地勢低窪,自神宗之後,黃水泛濫漸重,開封每每處于重災之地。”
“但講細些。”林長史微微點頭,對拱走自家鮮花的隔壁老王家的肥豬態度好了不少,當然也許他是在想怎麼宰了這頭豬,大伙兒一起分豬肉。
“黃水泛濫,天災也,*也。古之夏禹,便是治黃而賢于天下,可見,黃水成災非今上無德,上天罰罪也。然則,神宗之後,氣象大變,降水不定,此乃天災。自隋唐起,黃水上游林木多遭砍伐,或營建宮室,隋唐猶甚,或燒炭伐木,氣候變冷,或開墾良田,土地兼並所致,導致黃水泥沙增多,下游地勢猛漲,又有工部不善不察,為抵御北國南犯,生生將下游數萬頃水地淤成曠野,天災矣,*矣。”
王子墨娓娓道來,有提及,不深入,不是不能,而是不敢,林長史听懂了,微微點頭。
“我大宋原政通人和,商貿繁榮,百姓富足,已歷上百余年。人口之繁茂,較之立國之初擴增了數十倍,只是,氣候漸入小冰期,農田顆粒無收,百姓無以為生,朝廷無以納賦,猶有那窮山惡水之地,刁民聚集,不思朝廷艱難,內有四起烽煙,外有強敵環伺,亡宋者,非人也,時為天也。”這些話,便是五分真五分假了,天災為真,*為假。
“想不到,鄉野之地,有如此鐘靈毓秀之子,小婿所言,老夫欣慰。”林長史對王子墨小冰期的說法很是認同,至少她認為天災非上天罰罪,這于統治有極大益處,當然,高興了,看王子墨更順眼了,也不知怎得就把王子墨當自家人看了。
“長史大人莫要如此說,昨日已查驗,吾妻林氏非林門貴女,小民豈敢高攀官家。”王子墨急急撇清關系。
剛還一臉笑容的林長史聞言,像川劇變臉似的一下子黑了臉,沉聲道︰“是與不是,豈是你小輩可斷言,老夫說是就是,你若敢阻攔,哼!別怪老夫不客氣。”
王子墨暗自罵娘,當官的臉果然是變得極快,不過她也不怕,回聲道︰“碧霞,傳話給娘子,就說林長史要對我不客氣,還請娘子前來救命。”
“你小子!胡說什麼了,老夫何時要你的命!那丫頭,你敢去試試!”
碧霞早被洗腦了,只听主家的話,王子墨讓她去,她就去,很快,急促的腳步聲傳來,然後,便是微怒的林芷嵐。
“大人有禮。”林芷嵐繃著臉,行了禮,起身後便是閨女討伐老爹的聲音︰“長史大人,小婦人敢問一句,我夫君犯了何罪,您要治她的罪?”
“老夫哪里說過要治她的罪,這小子騙你的。”便對“親閨女”,林長史的官威擺不出來了。
“既然如此,為何我夫為讓人傳話與我說要救命。我夫雖年少,但性子穩重,只有別人欺負她的,哪有她欺負別人的。您是長史,是欽差大人,更是長輩,小輩若有只言片語冒犯,您大人有大量,不與她計較便是,為何要打要殺。”林芷嵐繼續質問道。
林長史氣得三縷胡須微顫,見王子墨喝著茶吧唧著嘴又擺出了紈褲的模樣,他心里那個郁悶啊,明明是自己養大的閨女,怎麼胳膊肘向外拐呢!
“嵐兒,罷了,大人為官我為民,大人說有罪,那便有罪吧。”王子墨一撩衣擺,起身無賴道︰“大人,請吧,我隨你去縣衙,嵐兒,記得給為夫備鋪蓋,一日三餐莫要忘了送,牢里你知道的,不是人待的地兒。”
“閉嘴,都給我閉嘴!”涵養功夫極佳的林長史被小夫妻倆擠兌得有氣沒處發,氣得直拍小幾。
“老夫幾時說過要索拿這臭小子,幾時說過要治她的罪了。老夫只是讓她喚你出來相見,她不肯,老夫這才。。。”
“這才要治我夫君的罪嗎?請問大人,這是什麼罪?”
“這。。。”
“大人,孔子有雲,男女大防,小婦人既為王家婦,自當恪守婦道,豈有見外男的道理。”
“你是我閨女,我是你老爹!”
“可是,以前的事,小婦人都不記得了,如何敢冒認。”
一場鬧劇,落幕。小夫妻倆演了雙簧,試出了林長史的底線,又為認親作了鋪墊,還將老爺子氣得半死,可惜不能對人言哪。
事了拂衣去,身藏功與名,真是寂寞哪!
林芷嵐回內院去了,林長史暗自神傷,王子墨無聊地看了看天色,懶懶道︰“大人,正午了,您還有正事,小民不敢打擾。”
林長史吹胡子瞪眼,這小子居然敢下逐客令,關鍵是,正午了,還不留頓飯,真是沒教養。
沒教養的王子墨客客氣氣將林長史送出了大門,另附上王家私房菜一桌,算是安撫老人家受傷的心靈。
“哈哈哈,嵐兒,你說的對,做人就是應該臉厚皮,我是無賴我怕誰。”
“呸,看著吧,明天他還要來的。”
“那。。。咱們去王家莊一日游吧,順便接言兒回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