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結果上看,事情在往好的方向發展,但事實上並不完全是那樣。
三個月以來,楊磊是完全停職的,他被限制出市,也受了幾次傳喚,審查。人們懷疑的目光在他身上游移,燈光下人心叵測,反而映出了陰沉的黑影。審查的工作他做得多,清楚如何擊潰一個人的心理防線,于是對面便更加警惕,花招百出。
所幸,他的確一無所知。
三個月,他需要把自己的嫌疑洗脫一層皮,所以連帶著那個要他踫頭的混混也跟著遭殃,鼻涕眼淚甩了好幾本筆錄。新來的人據說手腕很硬,比不上李澤安,可也是市里赫赫有名的新將,他們從楊磊這挖不到東西,便想盡辦法挖那個混混,三個月下來,那混混早已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把自己的命給撂了——搶劫、斗毆、吸毒……前科累累,倒都不是什麼重刑,可見他也不過是魚蝦,是某幫派手底下的一個小馬仔。出事當天,他甚至都是沒有清醒的神智——他是“磕黨”,磕昏了頭,想空手套白狼,實際上他除了知道楊磊是“藥師”的兒子以外,真的什麼也不知道,那一通懸懸當當的說辭只不過是詐一下楊磊罷了。
當然,所謂的“藥方”,也根本不在楊磊的家中。楊磊的家干淨得沒有一絲痕跡,就如同它的表面那樣,普通,簡單。
自此,此案再度停擺,三個月飛快流逝。
楊磊復職得挺順利,夏局也沒多為難他,就是新提上來的人他支使不動,那不去看就完了。據說他們成立了個專案組,重新調查當年的販毒案,這麼長時間過去,楊磊還沒听見一點風聲,不愧是夏局的人,保密工作做得真好。
“你介意嗎?介意我對你做這樣的事嗎,”在他洗脫嫌疑之後,夏局曾私下問過他,“作為一個刑警,你應該知道避嫌的規矩,不需要我再給你上課了吧?”
楊磊煙不離手,半聲不吭,單就是“哼哼”笑,夏局竟也不覺得尷尬,問過之後得不到回答,干脆利落,把卷宗甩給了楊磊。
有效率的交談不會吊死在一個尷尬的話題上。
“719連環殺人案的,雖然抓捕過程你不在,但好歹大部分是你負責,看看吧。”夏局笑眯眯地說,“他撂了地當天還問我們到底是怎麼抓住他的,我覺得你有資格自豪。”
楊磊低下頭看了一眼卷宗——厚,很厚,足以想象這里面藏著多少人的血。他沉默片刻,想起自己那堆“審判”的推斷,復又抬起頭,剛想說些什麼,卻發現夏局已經走了。
中年男人步伐如飛,只留給他一個胖胖的背影。
“楊磊,我希望你記住,即便你總是說你沒有退路,但你絕不是因為別人才沒有退路的。這麼說雖然很虛,但哪個不混日子的警察心里,沒點兒虛得沒數的所謂‘正義’呢?”
正義……
“立刻從情緒中出來,別忘了大家作為刑警的本分,也別忘了你作為刑警的本分。”
正義。
楊磊垂下眼皮。
*
某個周末的大早,楊磊又去了一趟大牛縣。
他開著自己的車,久違地雙手握住了方向盤,油門踩下,車載音響里放著他那動次打次的新歌,依舊是放的讓人腦袋炸裂的音量。已經十一月金秋,鷹城仍是不涼快,他開著窗,叼著煙在高速公路上飛馳。
鷹城到大牛縣的路途大概需要四十分鐘,其中有相當冗長的路段都是穿山而行。丘陵地帶的路有著居多大拐,狹長的隧道在小型山體間穿梭,深入了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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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楚雲安靜地坐在楊磊後座。
楊磊看過了卷宗,除了那七條人命以外,已經板上釘釘死刑的嫌疑人並未抵抗就招認了另外五起命案,死在他手上的人,十一男,一女。
“——我不認為我是錯的。我唯一的錯誤,就是沒在他折磨她之前,把他弄死。”楊磊單手握著方向盤,另一只手臂靠在車窗邊上,“筆錄上犯罪嫌疑人就是這麼說的。”
張楚雲沒什麼想法,簡單地“嗯”了一聲。
“是你帶隊抓他的?”
“不是,是李哥抓的,他帶了一個小隊。”
“啊,老李啊。”楊磊跳了跳眉毛,並不怎麼驚訝,“話說你知不知道,在什麼情況下,復仇這種行為會產生?”
張楚雲搖搖頭。
“張副隊,你也該學習學習了,別就仗著一身武力值,你當副隊,怎麼著也得有點想法啊。”
“是楚雲。”
“ok,楚雲,”楊磊沒杠,接著往下講,“復仇這種行為的出現,是因為他不認為這個人能獲得應有的懲罰,所以他要代勞之——”
“……”
正義藏在每個人心中,然而以怎樣的形式開出怎樣的花,卻是難以預料的。為了不讓自己扭曲,每個人都必須在這個狹窄的人生道路上,給予自己正確的導向。
他想起了夏局對他說的,他是因為自己的正義才當刑警,他自斷退路,也是因為自己,沒什麼可沉浸于情緒的。而現在看來,所有人都一個樣。
都一樣。
三十分鐘過後,車穩穩地停在了大牛縣溝溝村的門口。
楊磊的車不是什麼特別好的車,只是稍微好點的居家車一輛,外形沒什麼設計感,顏色是普通的白色,丟了大街上十輛車有八輛長得和這車奇似有血緣關系。
但即便如此,它和溝溝村的蕭條還是有些格格不入。城市附屬縣的邊緣地帶已然近了山區,交通不便,人跡罕至,自成一體。
好不容易找到停車的地方,楊磊下了車。
“楊隊,我們來這里做什麼?”張楚雲跟在楊磊身後,“局里有任務嗎?”
“沒有。”楊磊聳聳肩,“我來兜風。”
張楚雲一愣。
“我出門前不就說了嗎,散心,兜風。”楊磊大步向前走去,“你自己非要跟來。”
張楚雲連忙跟上,“那我們做什麼呢?”
“吃飯,唱歌,釣魚,運動……隨便你,你帶錢了嗎?這里可不流行刷卡。”楊磊笑笑,走在大街上深吸了一口氣。近山區的空氣很好,鷹城本就是以空氣質量著稱的城市,邊緣區的空氣就更沁人心脾了。楊磊伸了個懶腰,迎著街上人好奇的矚目,直截了當地拐進了一家破爛磚房,“扣扣”敲起了門。
沒過多久,門吱呀一聲,開了條小縫,小縫里露出了一只蒼老的眼楮和幾縷雪白的頭發。
“誰呀。”
是個老太太。
楊磊友善地笑笑,“阿姨您好,我是來這里玩的,沒找到旅館,能問問這個村里有能住的地方嗎?”
“來這里玩……”縫隙里干涸的眼楮微微顫動了一下,老人有些疑惑,操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著口音問道,“這里有什麼能玩的地方嗎?”
“吃飯,唱歌,釣魚,運動。”跟在楊磊身後的張楚雲探了個頭出來,“空氣好。”
楊磊被戳中了詭異的笑點,有些忍俊不禁,干咳了一聲,“您知道嗎?”
“這個小村子……能有什麼旅店啊。”老人見二人不像壞人,慢慢地拉開門,“誰會來這里玩,你們也真是奇怪。”
“那您家能借住兩宿嗎?我們願意付錢,只求有個鋪位。”楊磊掏出錢包,張楚雲還以為他要拿錢出來,結果他拿出來的是身份證,“阿姨,我是正經人,絕不是通緝犯。”
“可以是可以……”老人盯著身份證看了一會兒,也許是覺得自己家里也沒什麼可圖的東西,最終遲疑地點點頭,“可我家只有一個空房,給我兒子兒媳住的,他們出去打工,房子條件也不好,你們願意嗎。”
“願意。”
這就算成了。
二人回了一趟車,把東西都搬進了房間。磚房外邊兒看上去搖搖欲墜,里頭的房間卻精致,打理得井井有條,只是光線差點,但布局挺好。楊磊打算逗留兩天,帶的東西不多,其中一樣就是一雙輕便的運動鞋。他坐在床上麻溜地換好,出了門便遛彎兒到了上山的路上。
“四指山,鷹城最高峰就在這里,海拔據說有1300多米,”楊磊上山前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擅自跟來的張楚雲的鞋子,勾起一邊嘴角,“你猜爬到山頂需要多久?”
“……”
不是一兩個小時能搞定的。
張楚雲不知道會有這種活動,兩手空空地跟著就來,自然也沒帶合適的鞋子。他穿著他那雙朋克風鉚釘馬丁靴,頭發也沒扎就跟著楊磊一級一級地往上上爬。好在這座山並非全無開發,山路不難走,台階雖然都是質量參差不齊的石板,但好歹路順,楊磊哼著歌,從山底開始爬,等爬到山頂,已經是中午一點。
“需要四個小時。”喘著粗氣的張楚雲終于能回答楊磊的問話,“零一分鐘。”
這一路上他這雙不跟腳的鞋都打滑得厲害,他能勉強爬上山來已經是奇跡。
“不錯。”楊磊站在懸崖邊上往下看,敷衍地應了一聲——今天天氣晴朗,視線中沒有雲層遮擋,他可以從山頂往下看,直直地看到鷹城。
“那是海河區。”楊磊扭頭沖著張楚雲指了指,“你看見了嗎,別的都看不清,但海河區有個地標建築。”
張楚雲正忙著把自己那雙硌腳的鞋子脫去,也沒探過頭去,“離市區那麼遠也能看見嗎?”
“能,很清楚,你來看看。”楊磊聞言來了興致,一把架住張楚雲,要把他拉到懸崖邊,“往那邊看。”
張楚雲被拉了個踉蹌,鞋子一下飛出了一只,他不得不單腿蹦著跟楊磊走到石沿上,眺望。
鷹城。
一個巨大的機器叢林,常住人口超過千萬的超級都市——鷹城。
“我們的城市是個狹長的城市,走向整體自北向南,大牛縣是鷹城的最北端,最南端就是海。”楊磊說,“從這里看過去,能看見小半個鷹城。東邊西邊的城市也很繁華,這里是有名的城市群。”
張楚雲不明所以地點點頭。
楊磊拍了拍他的肩膀,“所以,如果我是個逃犯逃離鷹城,我會有兩條路,一條是走海,出境。另一條是走山,藏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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