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管大雄寶殿中看到一盞生人長明燈的眾人對著紙上的名字作何感想, 崔茂懷接下來的游玩就顯得有些無精打采。
不僅僅是想到自己同張玉巧、少年崔茂懷一樣無常逝去的生命，他還想爺爺, 想家，想念那個世界所有的一切……
或許他本身就不適合穿越。孤兒或孑然一身了無牽掛的橋段總存在于影視中, 到了陌生世界能立刻適應環境, 然後一路向前沖所向披靡的肯定也是類似超人般的存在。
而他, 則是再普通不過的凡人一枚。還是稍微有點“沒出息”的那種。
外地求學新鮮勁過去會特別想家；有事沒事愛發個朋友圈和大家熱鬧共享；到了國外僅僅幾餐後就饞起國內的各種美食……
“崔小懷, 看石碑有這麼無聊嗎？知不知道這都是歷代大家的真跡石刻。書法為一賞，石雕又是一賞, 若是有酒足以在這里觀賞臨摹個三天三夜。”
盧九郎自顧自給崔茂懷講了半天書法的筆勢風格，石刻多麼細膩精細, 轉頭卻見崔茂懷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樣，立刻氣不打一處來。而且，這個人還不給他酒喝……
“知道了, 鳳凰蛋……”
崔茂懷靠在一塊石雕上, 手指摩挲著被風霜雪雨不知沖刷過多少次的坑坑窪窪石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身處在這種文化氣息和歷史感十足的氛圍中, 崔茂懷難得的感性都被勾了出來。
腦子里充斥著兩個世界的經歷過往，少年崔茂懷死前走馬燈里的點點滴滴，自已車禍前反應遲緩的剎車……
總是有很多事是他從不敢想，也不願想的。
“我說崔小懷，雖然讓你看這些死物是有點沒意思, 但也不至于沒意思到要哭鼻子吧？”
盧九郎笑嘻嘻的從他恨不得長到上面的書法石刻幾步走過來, 低頭瞅了瞅神情懨懨的崔茂懷, 突然湊近道︰
“崔茂懷, 你覺不覺得今兒個這廟有點不對勁？”
“……”
“我之前來的兩次，也是非節非初一十五，但往來拜佛燒香總是有人的，今天人好像特別少。而且剛才咱們進的大慈悲塔……”盧九郎說到這里微微一頓，“你上塔的時候沒听到什麼聲響嗎？”
一直垂頭的崔茂懷腦袋早已抬起望著盧九郎，身子不自覺往厚重的石碑靠一靠。
“你，你別亂說……哪有什麼聲音。”
話雖如此，但經盧九郎一提醒，崔茂懷立刻就想起他們剛進塔上樓梯的時候，塔上隱隱是有像是石子落地的聲音……他一直以為是有人在上面游覽，可直上到被封門的五層，根本只有他和盧九郎兩個人……
身前的盧九郎還在進一步制造恐怖氛圍。
“其實，你也听到了吧？細想一下，自古塔都是來鎮壓那些東西的……”
盧九郎聲音清幽，意有所指，在這片高低縱立空蕩蕩的碑林里說出來簡直自帶背景音效，“知道不，據說，大慈悲塔鎮壓的東西更厲害，一尊佛像都鎮不住，所以二層特意又請了前代的鎏金佛祖加持……崔小懷，你說咱們是不是真的，遇到……鬼啦？”
“啊——”
“哈哈哈哈哈哈……”
一聲驚叫伴著暢懷大笑響徹整個碑林，驚起幾只正啄食的鳥雀，風中盤旋著二人的回聲……
“崔小懷，你呀不適合傷春悲秋，看不懂的不看，不喜歡的就不理。人，最難的，是做好自己。”
崔茂懷在九月微風中听到盧九郎對他這般說。和平日不正經亦或是憊懶模樣的盧九郎都不同，這一刻的盧九郎終于現出與這個時代、他的年齡相符的成熟，身影卻倍感寂寥。
崔茂懷覺得自己依稀有點理解盧九郎，但又模糊。可盧九郎別樣的開解勸慰的確讓他...從前世的回憶和死亡泥沼中解脫出來，于是下午，他也決定陪著盧九郎好好觀摩一下碑林。
可惜沒有手機，否則盧九郎該看看，喜歡講就講，他拍些美照刷刷朋友圈多好？
然後沒有手機沒有朋友圈的崔茂懷就被盧九郎塞了根樹枝，在地上照著石碑上的名家書法照貓畫虎，偶爾加幾筆簡筆畫，換來“崔小懷！鳳凰蛋！”一通狡辯喧鬧……
但今同注定不是學習日。
崔茂懷正學著一筆草書樹枝亂拐的時候，遠遠就听得有人聲接近。來的還不是一個兩個年輕人，聲音朗朗帶著嬉笑。崔茂懷只以為是游人根本沒在意，看字專注的盧九郎卻已站起身朝那邊望去。
借著他們在下風的位置，石碑高低胖瘦遮擋，盧九郎只看了十余秒，就無聲的拍了還蹲在地上的崔茂懷的肩頭，示意了另一個方向，二人匆匆離去。
“怎麼了？”
直到走出碑林範圍，崔茂懷才壓低聲音問道。偏頭卻見盧九郎又抬頭正看著大慈悲塔的塔頂，若有所思。
崔茂懷想到盧九郎之前的話，和確實听到的聲響，鼓足勇氣悄聲問︰“不會真有……鬼吧？”
“有啊。”
盧九郎點頭又一把攬過崔茂懷做哥倆好狀，然後指了指身後的碑林，“討厭鬼。”
“……”崔茂懷不明白。
轉瞬間，盧九郎臉上已是慣常的那種笑容，說的話卻是︰“當今聖上已經長成的六位皇子中四位都在其中，還不是討厭鬼？崔小懷，你以後和侯府少些往來，只一心經營好香飄十里，最重要的是，多釀些好酒出來供我享用就是了哈哈哈……”
本來應該是挺嚴肅正經的話，被鳳凰蛋最後一通以公謀私的哈哈大笑，竟有些真假難辨起來。
之後盧九郎更是放飛自我完全恢復了平日憊懶不羈的樣子，躺在牛車上和崔茂懷晃晃悠悠同回了崔茂懷家。然後連一句客套的推拒都沒有干脆留了飯，飯前先喝了半壇酒。
吃飯的時候更是一道菜夸一次，雖然吃的挺快，餐桌禮儀卻十分得體。
飯後更是直接問崔茂懷借了三十兩銀子，言曰︰“什麼錢都可以欠，唯獨軟紅暖帳的春宵渡資不能欠！”，之後就趕在坊門關閉前又坐在牛車上晃晃悠悠趕往平樂坊去了。
是了，辛苦將他馱來馱去的那頭可憐老牛，今日也是蹭的烏騅的飯……
崔茂懷不由輕嘆一聲，具體嘆什麼他自己也不知道。
安靜下來，白天的低落情緒似乎又有回轉冒頭的跡象。連帶對門妯娌又吵架砸東西鬧到街上，相鄰鋪子鄰居都出門去看熱鬧規勸，崔茂懷也沒那個心情。
“事有不公當然會鬧，月亮小虎胖冬瓜，你們瞧歸瞧，可不許亂插話。”
“知道啦公子，等我們回來講熱鬧給公子听。”
三人中屬崔小虎最活潑，膽子也大。這時節到了晚上也的確沒什麼消遣活動，鄰里關系也比後世親近的多。誰家鬧個矛盾吵個架總能引得人敲門問詢……
一直到崔茂懷準備洗漱，小虎幾人才興沖沖跑回來說對門這回又是為什麼吵架，吵的有多凶，砸了什麼東西。
崔茂懷將小孩子的熱鬧當背景音，順便收拾完自個兒，叫小家伙們也趕快洗洗睡覺，自己倒先進屋上床了。
平日在鋪子雖然也忙碌，卻和出門完全不同。也許的確是少動的緣故，今兒外出一日，回來倒困乏的厲害。腦袋挨在枕頭上不多會兒，崔茂懷就睡了過去。
然後就站在一片空曠之地，崔茂懷也感到異常，薄霧中朝著影影綽綽的地方走去。行到跟前，才見是一座高塔。
走進去一路往上，一直到五層，崔茂懷潛意識里覺得已經到頭了。卻見還有樓梯，于是再上一層，居然還有上行...的樓梯？
樓上隱隱有熟悉的笑聲傳來，滿帶慈愛。
“懷懷啊，爺爺私下已經立好遺囑了。公司由你表哥經營，爺爺手里的股份除了適量給你表哥姑姑的，會越過你爸全部給你。只是你沒有經營決策權，咱們懷懷以後每年吃紅利就行，做點自己喜歡的事……”
“爺爺——”
崔茂懷听到自己欣喜不已的聲音，匆匆跑上樓，七層終是到頭了。再沒有上行的樓梯，卻也空無一人。崔茂懷正焦急不知所措，就听得耳邊 的一聲巨響，他的腳還使勁踩在剎車上，車子卻依舊一路前沖，最終視野騰空翻轉，剩下一片血紅……
“呀——”
崔茂懷從夢中驚醒，牙齒緊咬，心跳如擂，整個人都顫抖著。半響，才听到常媽媽不住的呼喚。
“公子回來，公子回來！不怕了不怕了……公子回來啦……”
同時，慢慢聚焦的目光，也注意到了正站在內室門前的一道身影……
周、辭淵？！(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