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洲雪境,萬里冰封。
位于冰洲與中原交界處的邊境小鎮上,因商貿往來的車馬,絡繹不絕。
這些車馬從中原甚至南境長途跋涉而來,用蠶絲,布匹,香料,交換冰洲雪境的裘皮。
這里是中原與北境的交界處,住的多是富庶人家。小鎮中軸的主干道,石板路平坦而開闊,可供十多乘馬車並駕齊驅,然而此時卻還是嫌窄了,擁擠的人潮將小鎮主干道填得水泄不通。
一個彎腰駝背小老頭,正逆著人流焦急地往前走。
他雖是個駝背,人卻敏捷地很,像一條滑溜溜的泥鰍,鑽著人流的縫隙,“哧溜”一下溜進了一個狹窄的弄堂。
弄堂里頭是一間其貌不揚的客棧,小老頭是上這里來听書的。
這間客棧看門的是個講不通情理的蠻人,平日里客人若是不按規定的時辰入場,他便怎樣都不肯放行了。小老頭過來的一路上都在琢磨著怎麼從這大漢的眼皮子底下溜進客棧去,卻不想,這會兒正好有另外兩個遲到的被擋在門口,正在受那看門的大漢指教呢。
“嘖嘖,時運不濟啊。”小老頭咂咂嘴,算是對那二位表示同情,隨即看準了時機,往旁邊的雪地里啐了一口唾沫,趁著那二人正在與守門的大漢交涉,神不知鬼不覺地從偏門溜進了客棧。
客棧里頭爐火烤得正旺,賓客滿座,來的人多是奔著這里新來的說書先生——蔡先生來的。到了冬天,冰洲就沒有農事了。除了一年忙到頭的商人之外,普通百姓除了打獵就是在家過冬,好生沒趣,一听到有說書的來,自然都要過去湊熱鬧。
那蔡先生四十多歲,留著一撮山羊胡子,一副斯斯文文的樣子。據說他是從南境一路到北境來的,帶了好些新鮮故事,已經在這家客棧連續講了很多天了。
小老頭剛溜進門坐下,方才那二人就走了進來。
正門突然被打開,風雪在一瞬間就灌進屋里,剛剛還溫暖如春的屋子一下凍地跟冰窖似的。小老頭坐在里頭沾沾自喜,正等著听席上的人開罵呢,誰知道那席位上那一干平日里粗魯慣了的北方漢子竟然連個屁都沒放,倒是那說書的蔡先生,剛準備開口就被打斷,在前頭尷尬地咳嗽幾聲。
小老頭放眼望過去,這才發現原來進店的是兩位貴人。
一位高一些的,四十多歲的樣子,一看就是一位身份尊貴的武士。他一身緞面暗花藏藍袍劍眉星目,面色凝重,目光鋒利地像兩把匕首。
另一位就更稀奇了。他身材嬌小玲瓏,頭戴幕籬,也不知道是男是女,手里抱著一只憨憨欲睡的雪狐狸。那人全身都包裹在潔白無垢的裘皮袍子里,唯一露出來的,是那一雙在雪狐狸身上緩緩撫摸的手,細膩柔美,縴長如玉,白得跟積雪似的,看著就叫人挪不開眼楮。
客棧的掌櫃開了二十多年的店,做夢也沒想過有朝一日會有貴人屈尊踏進這間小客棧的門檻,連忙回頭凶狠地將前頭那些摳著腳等听書的大漢驅走,回頭滿臉堆笑地將那二人帶入“雅座”。
等那二位在滿室賓客的注目之下入座後,蔡先生終于喝了口茶,清清嗓子,剛準備說話,卻見方才那小貴人手里的雪狐狸莫名朝著他眯了眯眼楮,突然就咧開嘴,露出里頭尖銳的獠牙。
蔡先生被嚇地魂不守舍,差點就要把今日說書的內容忘到娘胎里去了。
“琉璃,別鬧,”李潮歌狐抱到胸前,輕聲輕語地說了一句,又轉過頭對旁邊那位藍袍武士說道,“楊將軍,這里都是些尋常百姓,你不必這樣小心。”
“是。”楊祭嘴上答應了一聲,手卻還是放在劍上。
李潮歌見說不動他,也就不管了,隔著幕籬,重新將目光轉向了前頭的說書人身上。
蔡先生擦了擦冷汗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哆嗦了兩下,終于開始講話了。
“眾所周知……南有太一,北有兩儀。諸位是北境人,兩儀之事自是精通,蔡某就不在這里班門弄斧了,今日,我就為大家講一講這南方太一氏的故事。”
蔡先生說了幾句,似乎是找回了些感覺,語調升高,開始抑揚頓挫地說了起來︰“就說那太一氏到了咱們這一代,出了個稚櫻皇子。那稚櫻皇子是誰?那可是神功大帝與李氏皇後所生的第三子,生于櫻林之中,額頭上竟天生帶有一枚落花形狀的額裂!諸君可知,那額裂可是傳說中天神才有的,這位小皇子必定是花神轉世!李氏皇後欣喜萬分,立刻賞賜了稚櫻宮給這位皇子當作行宮,從此以後,民間多信奉者,又因為他的額裂酷似落花,所以稱他為’落英花神’。這就是咱們常說的’落英花神’的由來。”
“正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蔡先生用尺板往桌上重重一拍,“那高陽李氏出了個李皇後,李皇後又生了個神仙轉世的’落英花神’,高陽李氏在南境的地位是日復一日地節節高升。這本來是一件好事,可惜盈滿則虧。李氏本是南境一個小氏族,一朝得了這樣高的地位,自然要做出些’事業’來。”
“于是李氏開始在南境拓展勢力,一開始是招兵買馬,到後來竟然擁兵自重。他們利用兵權,在南境壟斷商路橫行霸道不說,竟還思量起拓展疆土了!西境與中原邊境屢屢遭到李氏騷擾,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苦不堪言。”
在座的听眾听得入神,緊緊盯著蔡先生那張唾沫橫飛的嘴。
蔡先生很是滿意,在賓客們的注視之下緩緩咽下一口茶,繼續說道︰“當時的南境,雖說高陽李氏的勢力日益龐大,但聶氏才是南境王丞,正統兵權還是在那聶氏手中。聶氏看不下去了,要與李氏理論。誰知道那李氏貪得無厭到了極點,不但不思悔改,竟還覬覦起聶氏的王丞之位來!”
听到這里,李潮歌摸著琉璃皮毛的手一頓,放在它身上不動了。俯在李潮歌膝上的琉璃也似乎意識到了什麼,緩緩睜開了它那雙金色的獸眼。
蔡先生的臉往下一拉,表情嚴肅道︰“聶氏是亙古綿延下來的大家族,統治南境千年,以聶氏的兵力,當然不可能輕易讓李氏奪了自己的位置。可那李氏奸詐地很,竟然抓了聶氏宗族的獨子作為人質,暗算聶氏,又想出許多陰險的招數,圍攻了聶氏的家宅,一把火把聶氏燒了個干淨!聶氏上下兩萬多口人,除了那被李氏俘虜的人質,竟然沒留下一個活口!”
外頭冷風吹得呼呼作響,客棧里頭的人各個听得目不轉楮。
“就在這個時候,稚櫻皇子出場了!”蔡先生說道興奮處,唾沫橫飛,高舉尺子,往桌上重重地一拍,“稚櫻皇子听說聶氏被自己的母家李氏滅門,震驚無比。要知道,那李氏從前可是聶氏的食客,聶氏對李氏有知遇之恩。如今李氏恩將仇報,還屠殺了聶氏全族,稚櫻皇子實在是心痛無比!他單槍匹馬沖進李氏的居所——扶風勝境,解救聶氏的質子聶秋燕。只可惜他還是晚來了一步。等他到達仙人台的時候,聶秋雁已經奄奄一息了……”
“高陽李氏太不是東西了!”一個武士終于忍不住仗義執言道,“忘恩負義過河拆橋!算什麼本事!”
“對!這不是在造孽麼!”
“高陽李氏全都是陰險小人!”
楊祭緊握著劍柄,余光悄悄落在李潮歌的身上。琉璃狐早就掙脫了他的懷抱,站在一旁的桌上,殺氣騰騰地盯著前方。
而楊祭卻沒有在李潮歌的身上感到半點殺氣,不……或者說,沒有感受到半點活氣。李潮歌僵直地坐著,也不去管暴躁的琉璃,一動不動,仿佛幕籬之下坐著的是一個死人。
座下亂哄哄一片,蔡先生沒辦法,只好又用力拍了拍案,等諸位都靜下來了,才繼續說。
“稚櫻皇子震怒無比,李氏是他的母族。可是當他站在仙人台上,卻看到李氏族人毫無悔改之心,各個不知廉恥,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甚至有人直接喊出了’扶風勝境,李氏為王’的口號。稚櫻皇子終于痛下決心,他決心替天行道,大義滅親,血洗仙人台!”蔡先生說道精彩之處,額上的青筋也要冒出來了,“那稚櫻皇子是神明轉世,自有神力!他朝著蒼天怒吼,便有天雷降下,當場把李氏在場的一萬多人全都給劈死了!”
“好!干得好!”一位義士忍不住拍案叫絕,“李氏就該遭天譴!稚櫻皇子做得好!李氏死有余辜!”
“對!死有余辜!”
台下又是嘰嘰喳喳一片。
忽然有一洪亮的聲音蓋過來問道︰“後來怎麼樣了?”
台下又安靜了。
蔡先生摸摸胡子,表情很是悲痛︰“听到母家險些被稚櫻皇子滅門,李皇後心痛欲絕,沒兩個月就在病榻上逝世了,神功大帝見李皇後逝世,也病倒了。太一王室的二皇子——昭明皇子,擔心稚櫻皇子被李氏暗算,出門去尋他,竟然不知受了哪個小人的計,至今生死未卜……”
一位公子痛心疾首地說道︰“昭明皇子可是個大善人吶!他從前常在各處救死扶傷,救民于水火,多少人受過他的恩德,如今竟然生死未卜……哎……真是天不開眼!”
場下一片哀嘆。
楊祭听到這里,一顆鋼鐵般的心,終于也動搖起來。楊祭曾是昭明太子的近護衛,此時此刻,昭明太子的音容笑貌和種種善舉浮現在眼前,楊祭只感覺心里有一股沖天的仇恨。
怒火中燒之際,楊祭忽然感覺有一股異樣。低頭一看,是李潮歌伸出手來,放在了他的肩上。
李潮歌手上的寒意,隔著厚厚的衣料,傳遞到楊祭身上。然而幕籬之內,依舊是一片不動聲色的死寂。
楊祭這才從一片沖頂的怒火中清醒過來,僵硬地對著李潮歌點點頭,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
忽然有一聲音道︰“那稚櫻皇子呢?稚櫻皇子怎麼樣了?”
蔡先生搖搖頭,繼續說道︰“雖說稚櫻皇子是替天行道,但死的人實在太多了。李氏活下來的族人恨透了稚櫻皇子,哭天搶地地找神功大帝理論。南境已經沒了一個聶氏,再失了李氏,那不就大亂了麼!再說,李氏再怎麼蠻橫,到底也是李皇後的母家,神功大帝論公論私,都得還李氏一個交代。于是神功大帝在悲痛之中,削去了稚櫻皇子的皇籍,降為布衣。可悲的是,因為皇族姓氏被剝奪,稚櫻皇子就只剩下了母家的姓氏可用,即使他怎麼不願意,也只能姓李了。”
“這叫什麼事,姓李!?”台下一位壯士當即站起來對著桌子重重一拍,怒道,“稚櫻皇子怎麼能和李氏那種卑鄙小人同姓?”
壯士旁邊的俠客也憤憤不平︰“人家替天行道還錯了?憑什麼削了他的皇籍!?”
“我看就是李氏那些小人暗算稚櫻皇子!”一位武士義憤填膺地說道。
場下又是一陣哄鬧。
這時候,旁邊一位嗑瓜子的看客沒心沒肺地問了句︰“話說,稚櫻皇子現在在哪呢?他被削了皇籍,應該不能留在瀛洲了吧?”
“這個……這個就不得而知了,”蔡先生眼楮咕嚕一轉,支支吾吾地說道,“他這樣的神人,就算被貶為布衣,也一樣會在民間替天行道吧……”
方才那位壯士道︰“我看他是回天上去了,他本身不就是神子麼!”
“說得對!也許是到天上去當神仙了!”
……
蔡先生見自己把這個故事圓過去了,終于松了一口氣。他原本只是想講個太一皇族的故事讓這些北境的蠻人開開眼,沒想到這些人還挺有見識!真是失策了。
蔡先生抹了抹額頭上的冷汗,打算喝口水壓壓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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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還沒等他揭開茶杯蓋子,方才那位遲到的小貴人就不慌不忙地走了過來,那撫摸著雪狐狸皮毛的縴縴玉指,白得晃眼,簡直就要和雪狐潔白的皮毛融為一體了。
蔡先生不由得盯著那貴人的手,竟不想,那手撫摸著雪狐皮毛的玉指,就這麼平白無故地朝著蔡先生伸了過來,停留在半空之中。
蔡先生愣了半天才明白過來,這是要打賞自己呢!
普通的權貴,怎麼會在乎他區區一個說書先生?
這還是蔡先生二十年說書經歷里的頭一遭。
蔡先生受寵若驚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差點打翻了桌上的茶碗。他戰戰兢兢地說了句“多謝貴人”,就哆嗦著伸出手去。
不想,那蔥根似的玉手在空中猶豫了半天,忽然往右邊一挪。
蔡先生不敢怠慢,哆嗦著雙手,也往右一挪。
那玉手見蔡先生挪過來了,又向上一揚。
蔡先生沒辦法,只好也把手托了上去。
這位白衣貴人就這樣逗貓玩兒似的,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折騰了半天,折騰得蔡先生眼楮都花了。可人家是權貴,蔡先生就這麼被逗著玩來玩去,也不敢多吭一聲。
等到蔡先生的雙手都舉酸了,那貴人終于停了下來。
估計是玩膩了,只听幕籬里頭的人輕輕一笑,隨隨便便拋下來一把沉甸甸的碎金。
這貴人雖是貴人,品性卻頑劣至極。
蔡先生心里暗自罵了幾句,就听到幕籬後頭傳來一個輕佻的聲音。
原來是個少年。
“先生,我有個問題想請教你。”那話听上去禮貌地很,語氣卻不像詢問的語氣。
蔡先生連忙道︰“貴人請講。”
“方才听先生講那仙人台的事,講得十分傳神,只是有一點我很不明白,”那聲音忽然之間涼地讓人戰栗,白袍貴人收回去的玉指來來回回刮蹭著雪狐狸的耳朵,“稚櫻皇子滅了李氏萬人,害得李皇後病死,神功大帝病倒,昭明太子也因為他而不知所蹤。這樣一個狼心狗肺,不忠不孝的混賬東西,怎麼在先生講起來,卻像是個好人呢?”
楊祭站在李潮歌旁邊深深地看著他,心里都是悲嘆。
無論是李皇後的逝世,還是昭明皇子的失蹤,李潮歌始終覺得,這一切都是他自己害的。即使楊祭再三告訴他,錯在于李氏,也是于事無補。
蔡先生不明白了︰“那稚櫻皇子明明就是好……”
當蔡先生即將說出隨後一個字的時候,忽然瞥見那貴人懷里原本眯著眼的雪狐狸,此刻一雙琥珀色的獸眼正毛骨悚然地盯著他看。
蔡先生被盯地魂都沒了,連忙改口道︰“是小的糊涂了,他是壞人,是壞人。”
“先生明白了就好。”李潮歌在幕籬之後涼涼地笑起來,雪狐也自動眯起獸眼,“這世間的黑白曲直,還不都是你們說書人的一張嘴麼。既然先生掂量清楚了,我也就放心了。”
李潮歌說罷便不再搭理他,推開門走出客棧,走進了漫天飛雪之中,留下一個蔡先生一個人瞧著他的背影目瞪口呆。
楊祭無奈地搖搖頭,走過來又投給蔡先生一把碎金,低聲道︰“先生說得很好,是我家小主人少不經事,方才多有得罪了,請先生見諒。”
楊祭說罷,急忙跟著李潮歌走出去了。
蔡先生當即氣得胸悶氣短。
一出接著一出,這叫個什麼事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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