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亮,京郊荒野,整片的孤墳連綿亂崗,寒風割面。
顏錚與顏姚皆斬衰服身,生麻素衣跪在墳頭。
淨香散去,顧青一身霜色跟著行過全禮,便回避了,方便他們姐弟與亡人說話。
魏方看著遠處的兩人,戚戚道︰“大人,顏家老小一世英雄落得如此下場,有時候我覺得自個兒做個小奴,跟著大人也沒什麼不好。”
顧青摸摸魏方的頭頂,看著野地里白幡飄蕩,“人生沒得選,只能向前看。不過若是子孫爭氣,千百年後國家驅除韃虜,再也無人生來為奴,也是會實現的。”
“真的會無人生而為奴?”魏方瞪著眼問。
“會。”顧青將手按在魏方肩頭,蹲身與他平視,“不僅無人生而為奴,亦無人可隨意打殺他人,更不能叫人淪為臧獲。”
“戰敗,犯臣,不詳者都不會成為臧獲?無奴無臧獲?”
“是。”
魏方有些愣了,好像听道觀的天師說著死後升仙的情形,但是大人說得比天師認真多了,好像親眼見過。他很想相信大人,相信自己縱然不能,自己的後人也有親眼見著的一日,也有無論如何不用為奴的人生。
“這一世又當如何?”
顧青抬頭起身,顏錚不知何時站在離他不遠處,淡然望著他,聲音縹緲動听,“身後事皆虛妄,問今朝。”
顧青答得平和︰“不過吃飽穿暖,國家太平,尋個好皇帝按在那個位上。”
顏姚緩緩行來,輕聲問道︰“大人自己呢?”
顧青默默看遍一圈四人,目中神色和暖,“該做什麼做什麼,好好活著。”
*
過了兩日,姜岐又來診脈,屋子里只得顧青與他兩人時,才道︰“你這地兒比原先齊整了許多。”
“你可看出來了,如今是三姑娘管家。”顏錚喚顏姚三姐,顧青不想太生分,便去了姓氏跟著喚她三姑娘。
收留了顏姚是瞞不過外人的,強奪了個戲子又帶回個樓里的姑娘,大街上早說什麼的都有,可顧青本也不是好名聲的主兒,別人說他,他不痛不癢。
姜岐要給顧青灸艾,時間長了麻癢酸疼,為了給病人轉移神思,他接著顧青的話頭往下說︰“顏姑娘原來定親的是徐家長子,她嫁過去是給有爵位人家當宗婦的,管你個三進小院子,自然是大材小用。”
顧青一陣惋惜,“要是換個人家早些嫁了,說不定能逃過這劫。”禍不及出嫁女,如果顏姚和顏媛不是待字閨中,也許能逃過去。可顏姚嫁的是徐家,就是早嫁過去也一樣遭殃。
姜岐也搖頭,“顏姑娘原本早該嫁了,安和二十一年顏二爺戰死西涼,就拖了兩年多,這一拖……不過定了徐家,左右都是如此。”
姜岐是正人君子,不慣背後道人長短,不過略說了兩句,就談起春日需要忌口的東西。
顧青忽的想起這姐弟倆這些年說不得也是多災多病,今有御醫在此,正好一並給看看,忙讓魏方去喚兩人過來。
“素問,你替我瞧瞧吧,人都留到我府上了,健健康康我也好省心。”
姜岐道︰“你可記得我說過,不愛換病人?我原就替顏姑娘把過脈”。待到看了,顏錚也就罷了,顏姚卻是不好,悲喜驚懼,強撐了一年,有了心疾。
“得,以後一起看吧。”
顏姚忙道︰“大人,可使不得。”心疾用的都是貴重藥,御醫更不給下人看病。
顏姚是認得姜大夫的,自姜老太爺起,姜家就一直給顏府主子們瞧病。如今她是以奴婢之身進的顧府,家下什麼規矩,她如何不曉。
可惜,顧青是個不懂規矩的,姜岐早說過不換病人,顏錚揣著私心裝糊涂,顏姚一個辯不過三個,只得隨他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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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十五元宵,大節下的,三人還要分兩桌,實在冷清,顧青硬拉著兩人入了席。
街外爆竹 啪,顧府的院子里也張著燈彩,顧青執壺倒了一杯春酒,起身立于院中,對月拜了三拜,口中道︰“敬顏家各位長輩在天之靈。”隨即翻杯灑酒。
顏錚與顏姚不曾料到顧青會如此,皆動了容,隨著起身灑酒。
顧青原是見月思往事,率性所為,並不想大節下引得兩人面有哀容,轉而入席笑著打岔︰“怎麼,這就愁跟著我吃不香,喝不著辣了?”
顏姚已回過神來,掩著嘴微微笑道︰“大人說得是,有大人在跟前,可不是吃什麼都不香?”
“你這丫頭……”顧青不防她口齒如此伶俐,竟反笑話起他秀色可餐來。
顏錚剛好舉起一箸應節的兔肉,放入口中細細嚼完,在旁面不改色接口,“不錯,可餐。”
也不知說的是兔肉還是別的什麼。
顧青紫露嗆在嘴里,臉色憋得發紅,他怎麼覺著自己不是尋了兩個小奴,而是尋著兩個祖宗回來。
吃了飯,三人出了門去逛燈會,顧青原怕他們觸情傷情,不想反倒是顏姚提出來,“大人不是說,該做什麼做什麼。何況錚哥兒很久沒回京了,大人往年不是也要陪著皇上過節,肯定也沒瞧過。”
顧青的宅後通有水路,顏姚早備下了篷船,船娘傾身倚桿一點,小舟便蕩漾出去,前後人家都有解了船水路去看燈的,熙熙攘攘,前船接後船。
兩岸上火樹銀花自不必說,人聲嬉鬧不休,隔著水道,笙歌時輕時近傳來。顏姚道︰“那是官坊的歌舞,水路碼頭皆有搭台。”
顧青回頭去望,遠處燈月齊輝,近前的人兒如松立在影中,難掩行伍之人挺拔,顧青莫名見一片星淵將他吸入,等回過神來,鳳目又湛亮起來。
顏錚望著顧青,片刻不曾移開眼去。
夜色濃濃帶露。
顧青稀奇這坐船游巷,看岸上人頭攢動,擠得快要掉下水去,剛想念叨,就听撲通一聲,“有人落水啦,落水啦。”
顧青本能反應,脫了斗篷準備去救人,顏錚在後一把拉住他,顏姚已道︰“大人,你這是要做什麼?”
撲通,撲通,已有水上的船夫,岸上的小廝往河里頭救人,各處都有長長的竹燈挑到中間去,霎時萬家燈火照得河面敞亮,又有人喝︰“取些衣服來。”眾人七手八腳,很快弄了人上來。
顧青這才“呃”了一聲,難道說自己想當然覺得沒人會跳,只能見義勇為?到底換了時空,周遭早已不同。人也換了個,如今這個殼子跳下去,指不定誰救誰。
又行了一段船,燈火璀璨,歌舞也新鮮得緊,只是入夜水寒風冷,涼意透骨,顧青和顏姚都有些受不住。
廟會上大部分人還未盡興,元宵攤前盡是滿座,回去的路亦被來船堵死,三人棄舟上岸,干脆一路逛回去。
行至半道,遠遠看見一朵花火升起,幻彩流光,耀得眾人皆抬頭去看,顧青雖不稀罕,但氣氛所致,覺得不比記憶中任何一朵差。
正看著,就見燃放花火那處地方,有火光起來,眾人初時還未察覺出什麼,燈節里本就光火亂竄,滿街的人都在興頭上。
然而,萬燈千彩,無一戶不懸燈,無一家不結彩,從最初起的丁點火光,顧青眼見它剎那便由遠及近,如天降火龍臨世,將整條長街化作連片火海。
人聲狗吠,哭喊尖叫,推擠踩踏……顏錚拉了顏姚,顧青牽著魏方,緊緊挨著,勉力先避過第一波混亂。
幸而此處主街寬敞,兩側又有數條深巷,皆不曾燃燈,人群自發地往冷清處躲避,很快似潮水般散開。
又听得有人大喊︰“救命啊!”就見一人從燃著的二層窗戶往外跳,幸好下落時拖著酒家的幡子,茲茲拉拉,倒地後尚有聲息。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遠遠近近,到處有人狼狽地從竄火的屋子里奔出,放眼望去,不少人攀在樓閣的欄桿窗格上,有爬的,�得不動的,尋著接應成功逃離的。
“阿囡!”
“ 兒!”
火光映天,早分不清貧苦富貴人家,人人嘶喊著想要尋回擠散的孩子。
差役們尋來好幾面金鑼, ,敲得滿街大響,震醒夢中人。
“救火啊!救火啊”,慌過第一下,不少膽大的定了定心神,開始幫著抬水搬家伙,人群中漸漸排成幾條長龍,接水救火。
四下里屋宇完全燒了起來,黑煙滾滾升騰,空氣里彌漫著火炙的味道。
顧青將魏方扔給顏錚,急道︰“你們先回去,我去救人。”
“大人!”這般情形,幾個人怎肯獨走。
“聿聿——”馬的嘶鳴聲破空傳來,顧青只見顏錚忽地瞳孔縮起,眸光已變,人朝著聲音處不由自主地掠去。
顧青只來得及吩咐顏姚他們,“先回去!”就急奔著跟上。
主街的另一頭,狂亂的駟馬飛馳踏去,人群拼命逃開。車夫已拉斷了繩套,橫沖直撞中馬足踏過一人,車身震起將車夫甩至橫轅外,頸脖折斷,當場斃命。
前方路中,懷著身孕的婦人慌亂之下原本拉著孩子的手,不知怎麼就松了,有人將她擠跌在路邊,孕婦哭喊著,此時卻再也無力起身去救孩子。
孩童俯在路中央哇哇大哭,眼看馬蹄就要砸下,橫向里忽然奔出一頭大黃犬,火光中縱身奮然躍起,硬生生替小主人擋下重擊。
那大黃犬被踢得斜空高飛出去,重重砸在顧青跟前,連嗚咽聲也未來得及發出,腹陷骨碎,溫熱的鮮血從身下漫開。
得了這一息,顧青撲過去,抱著小兒滾到路旁。顏錚則踏轅而上,直向車中人攻去。
顧青穩了身形,抬頭去看時,顏錚已提著長劍自車帷中躍出,連天蔽空的火海映在身後,他前襟染了血跡,猶似殺神。
顏錚跨空騰躍在左首的馬背上,長身挺立,勢如劈山,手中寒長的劍芒如電光落下,馬首自正中無聲劈開,那馬尚在奔騰,腦殼已分,紅血白漿層層溢出。
顏錚的身形未停,仿佛一羽蒼鷹于天空中翻騰捕食,點足間已換到側旁的馬上。他雙手緩緩舉起,握劍如刀,浸血的長刃在夜空中高揚,好似長鐮等待著收割麥谷。
顏錚揮落,橫斬劈向馬首。
顧青仿佛能听到那馬骨肉斷裂的聲響,長劍非刀,兩番劈砍終難承受這巨力,刃翻,身有裂紋。
眼見奔馬的斷首處,熱血狂噴如瀑,顧青用手去擋小兒天真的雙目,可鮮血似潮涌漫溢開來,顧青又拉著孩童急退,然汪洋血海,退無可退。
這一切不過發生在幾息間,兩匹無頭馬兒,此時方力盡蹄散,轟然前撲。
顏錚反身又向後兩匹馬攻去,飛劍分花,各自捅穿一匹馬心,利索地只在馬兒矯健的胸腹處留了兩個血窟窿。
拔劍時,爆血連珠,劍已折,火光跳閃,殘劍上鍍著妖異的紅。
馬車終于斷了轅,從車廂里撲跌出一個血人來,那人發出輕微的悶哼聲,竟還未死,眼看著顏錚手握斷劍,步步逼來。
那人不得不閉目等死。
“ ”的一聲響,顧青不知哪兒尋來個救火的圓鑼,抄起擋在那人前頭。
顏錚渾身浸了血,焰光照得他雙目猩紅,恍若非人。
劈出的斷劍向下劃過銅鑼,響起的金聲刺耳 人,顧青雙手震得發麻,虎口開裂,他怒目驚喝︰“顏錚!顏錚!”
那雙星目這才定定向他看來,幾息後,眸中血色漸褪,恢復了清明。
顧青見顏錚清醒過來,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這才喘過氣來。一路奔跑,救人,阻殺,他如今渾身綿軟,早力已竭,眼看雙膝就要跪地,顏錚一把將他攬到懷中。
顧青撐著顏錚的肩站起,看著他道︰“你認識車里人?”
“不識。”顏錚閉目,聲音滯澀。
顧青還待再問,忽然轟隆隆震地響,街邊一座三層閣榻下幾處,吱丫丫眼看要倒。
顏錚扯過顧青,“走!”兩人只覺火浪撲面,但見三層閣向著馬車倒來。
顏錚將顧青盡護在里側,一同飛掠向前。
時間仿佛“ ”的一聲到了點,沿街店鋪依次塌陷,後鋪緊追著前鋪,向兩人如潮逼來。
滿耳轟隆欲聾,四周熊熊烈火。飛奔中,顧青眼見顏錚的袍角起了火星,兩人剛搶出火場,還未站穩,那火苗已順勢騰起!
顧青心似要跳出來,他以最快速度脫掉斗篷,使出吃奶的力氣將顏錚攔腰撲倒在地,他死死壓住顏錚翻滾,顏錚自不曾防他,被他壓得髻發皆散。
“大人?!”顏錚喝問,又不敢猛掙,怕傷著顧青。
顧青是恨絕了這個破殼子,喘得他壓根出不了聲,僅有的力氣落在手上,攥緊捂牢斗篷,身手齊上,壓得死死的,生怕自個一松手漏進風來,那火苗又要竄起。
這衣服著了火,是扒也來不及,顧青是親眼見過這般燒死的。
顏錚察覺到顧青的異樣,也不再掙了,只僵著半個身子,任他壓著腰下。
魏方那頭看街上的火勢駭人,實在等不得了,一路尋來。
天邊被燒得發紅,整街都已坍塌,釵環絲履遍地,滿目狼藉。灰燼中火舌亂竄,景物在熱浪里扭曲。
兩人遠遠見著顧青與顏錚躺在地上,不能動彈。
“大人!”魏方與顏姚發足狂奔。
待到了跟前,顏姚瞥見顏錚臉上染血,慌然張口,顏錚已道︰“我無事,大人好似脫力了。”
魏方和顏姚不敢使猛勁,輕輕將顧青翻轉在旁。顏錚方才站起身來,壓著的斗篷順勢滑落,他這才發現後袍角燒黑了一大片,行走間衣燼飛落。
心下頓時了然。
魏方和顏姚試著扶顧青起來,可經了這一夜折騰,顧青脫力脫得厲害,喘道︰“不成,得再歇會兒。”
話音未落,他已被人穩穩背上肩頭。
“顏錚,放我下來。”顧青有些無奈。
顏錚充耳不聞,顏姚拾起斗篷披到顧青身上,三人護著他匆忙回府。
作者有話要說︰ 《論救火》
魏方︰ 大人為什麼撲倒錚哥哥?
顏姚︰ 錚哥兒身上起火了。
魏方︰ 滅火就要撲倒錚哥哥?
顏姚︰ 嗯~還要緊壓著他,嚴絲合縫不漏氣。
魏方︰ 哦,有人身上起了火,就要先撲倒,後壓上,然後滾兩圈。
兩天後。
魏大娘︰ 兔崽子,你在干嘛?
魏方︰ 練習救人。(撲著燃著的舊衫亂滾)
魏大娘︰ 小孩子不要玩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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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打滾》
顏姚︰作者,你怎得還不打滾?
作者︰我又沒火!
顏姚︰若不打滾賣萌,何來作收文收?
作者︰……(淚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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